九层塔,顶层。

    矮小道人坐于室内唯一的蒲团之上,前方摆放书册,正一页页翻动,在他周围,星星点点地满布灯盏。

    那些灯的小碗外表一致,朴质无奇,但内在的灯油,却是千奇百怪,有红血色的,有沸腾的,有清澈见底的,也有乌漆墨黑的无一例外,都有一根灯芯从碗中挂出碗边。

    碗边出现一双雪白的脚,顺着玲珑的脚踝往上,腹部隆起的女子轻快地来回踱于室内,穿梭灯盏之中,像一只火红的蝴蝶。

    她手里拿着铜壶,铜壶蓄满灯油,偶尔哪盏灯里浅了,她就倾斜壶嘴,为灯盏续上,又或者拿头上朴素的发簪,弯身将灯芯的火苗挑旺。

    但仍然无法阻挡一只小盏的火突然熄灭,女子轻呼一声,面露惋惜之色,却不再为它续灯,而是将碗盏收集到一边,那儿放着一只托盘,集满黑漆漆一盘,再移往别处。

    她也会移动灯盏的摆放位置,几只火光稳定,不像其他火苗摇曳的灯盏,就被她排放在角落,当她巡视到这个角落时,嘴角就会浮起意味不明的笑。

    “师兄。”

    女子又巡视了一遍,这次灭了七只灯,而首座的矮小道人无动于衷,连头都不曾抬起,翻阅着十释山人手皆有一本的《看图识物》。

    拖着迤逦的步子来到矮小道人身边,她旋身侧躺,头靠在矮小道人的腿上,满脸幸福地抚摸隆起的腹部。

    “今日怎地翻起老黄历来?”

    “常看常新。”道人又将书册翻阅到开端,指着首行文字,“师父留下来的东西,果然精妙无比。”

    “师公和师祖合著《登仙录》,师公却把它改为《看图识物》,名字与童谣读本无异,这一点,才叫有趣。”

    她叫矮道人师兄,却称矮道人的师父为师公,唤得之熟练,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矮道人朗声道:“海可煮之沸,地可掀之翻;山可役之走,人可化为兽;天可隐灭无迹,陆可沉落无形——说得多恰到,也只有他老人家,才有这洞悉万物之力。”

    随后叹息:“可谁能想到,神仙住的地方,会处处是炼狱呢?”

    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雪中送炭。

    把你放在铁板上烤,又将你放入寒冰中淬冷,这样的极端与激烈,哪可能是好事?

    但要让人二选一,长山还是选择了与自身所修金水气相通的冰雪天堑。

    地火紧跟其后,在天堑前受到行进阻碍,水火交战,让天堑甬道里的气温上升了。

    至少可以边使用金气诀击破冰舞,边在甬道寻找一线生机。

    路过那一樽樽冰雕石像,长山尽量小心翼翼,让呼吸都不存在,避免触碰到他们,他是存有回头救人之心的,可刚走过这行冰柱人形,身后就传来异响。

    天堑甬道入口映出火光,如一张徐徐升起的狞笑面孔,将甬道入口染成红火的颜色,数条舌焰舔舐甬道路面,那路面竟然如软泥般塌陷,倾倒进冒出火舌的血红大口,发出扑通扑通如吞进腹中的声音。

    长山就在甬道的另一端,看着列成一行的人形冰柱往下倾斜,他大叫一声,转身狂奔!

    崩裂紧跟身后,他能感到火焰燎过汗毛的喷息,更能感受脚下前脚迈出,后脚就陷落的悬空,更要命的是,夹出天堑甬道的巨石也在往下落,引发天摇地动,

    甬道被他甩到了后头,什么时候进入无边无际的冰雪世界也没察觉,只是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丧失所有力气,还奋力往前扑,滑出两三丈距离,摔到全身骨头都为之散架。

    安静。

    冰雪世界里,仿佛唯一的小黑影弹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安静得出奇。

    他撑起自己身体,望向来的方位,惨白的面庞顿时如四周冰雪一般凝固。

    在他的前方,悬着一座大坑,大到他离了好远,也能看清坑里的景象。

    无数火焰集结成海,涌浪般摇头摆尾地轻晃,目之所及,没有任何物体逃过了它的吞噬。

    正常人第一反应应该是爬起来再跑,但长山起身后,往大坑方向走近几步,困惑的神色渐渐散开,取而代之的是张开嘴的无声惊讶。

    地火将地面所有都吞了,焰息达到上百丈高,却够不着他所在的冰雪世界——因为冰雪世界在天上悬挂着。

    天堑是从地面通往天上的甬道。

    他不管不顾地跑,那得跑了多长的路,以至于是斜坡路也不曾察觉,并将甬道的倾斜当作地动天摇,只感到无边无际地绝望与辛苦。

    待到回头,才发现置身结冰的云层。

    而极寒也是致人死地的,这样的高高在上,跟绝境荒漠并无区别,他不过是从火焰陷阱跨到了寒冰陷阱。

    广阔云端,茕茕孑立的身影就这样软倒在地面,失去知觉。

    言灵琴被搬动,长山倏然睁眼,悬在上方的人影显然没料到他会在这时醒来,快速抽离。

    “何桓!”长山大叫,声音里竟是惊喜,一把抱住何桓的腿就不肯放了。

    两道身影在冰天雪地佝偻前行。

    何桓说他冲在最前面,险些也给冻成人形冰柱,但他不愧是十释山上与长山旗鼓相当的人,居然想到使用水气诀让周身雾气旋转起来,结不成冰,到了安全地带,原本打算回甬道拉人,拉一个算一个,奈何来路都没了,垂头丧气之余,却意外见到长山一个人躺在冰面上,不知死活,把他心都凉了半截,好在最终人没事,实乃不幸中的大幸。

    何桓的话,可能一半真一半假,他不像长山,抱有天真,火烧来时,他是率先掉头跑路的那个,而在天堑甬道使用水气诀时,他大概就知道这条甬道木气诀的人走不下去的,后面折返回来,也是前路艰险,一个人难以应付,同时顾念同窗之情,真要一走了之,可能一个人也走不了多远,这算是唯一的真话了。

    长山没与他较真,也没力气与他较真,何桓如今是他唯一的同伴,万万失去不得。

    两人各用占术来测生机。

    “长山,你的手”

    长山控制不住发抖的手缩进袖里,脸上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没事,以你的答案为准。”

    手指僵硬,掐不出掌盘,这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不想验占,这一路屡屡应验的祸事,还不足够让人吸取教训吗?即便祸事并非占算引发,但他已成惊弓之鸟,只要提及占算,就禁不住心惊肉跳,宁愿以不去占算,祸事就不会发生,来蒙骗自己。

    就听何桓的声音飘荡在寒冰之地——

    “以我二人之力,定能找到出路,说不定还能闯出点名堂。”

    往师门试炼弟子的方面想,苦难仿佛就不再是苦难,何桓声音里充满了兴致:“这地方再大也在十释山,十释山再大也总不能没个尽头,依我看,咱们入的就是个幻术阵,所见所想都是幻”

    “觉”字还没落地,一道红光在头上闪动,只亮了一下,电闪雷鸣的轰击声直穿冰面,脚下都为之一震。

    二人撒腿就往红光的相反方向跑。

    何桓使用符箓,撑开一个法界,那法界迅速凝结,竟凝出一只无色的球状物,那球随着寒气与球中人的奔驰,飘上天空。

    何桓在天空中往下看,“长山,快飞啊!”

    长山何尝不想使出气诀,可僵硬的手指就是不听使唤,渐渐地,张开的手臂无奈地垂下,脚步也慢了下来。

    俯视他的人在天上大笑:“长山,你不会?你竟然不会!哈哈哈哈。”

    得意的笑声越来越远,顺风而行的身形越飘越高,无情地将同伴抛弃在冰天雪地。

    雷鸣声骤起。

    长山顿住脚,始终不肯放弃的视线里,一只火红色大鸟从斜里杀出,无法知道它如何出现,那庞大的身躯又是如何隐匿在一览无余的寒冰之地,它就像幽魂闪现,如同先前那道红色的闪电,凭空冒出天际,动作迅猛地衔住包裹何桓的法界,直冲云霄而去。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以至于长山根本来不及有反应,那只鸟又从寒冰世界上层涌动的雾气里钻出。

    伴随着长长的属于人的喊叫,天地间都回荡着何桓的那声“啊——”,一个黑点从天坠落,啪叽一声,掉在长山前方,变成星星点点,呈蛛网状。

    “呕!”

    正该逃命而去的时机,长山无法抑制跪倒那摊肉泥前,干呕不止,痛不欲生。

    如果之前还心存侥幸——如何桓所说,只是法阵幻象,是师父对弟子的考验,那么此刻何桓的下场就是在告诉长山,这不是幻象,不是试炼,一切都是真的。

    他并非没有防备,海引师父说得没错,他没有吃任何东西。

    他无法忍受回家之路再生意外,突兀的践行宴他也带着戒备心,别人都在胡吃海塞,唯独他忍受着喉咙里快要伸出的手,硬是一口都没碰,以至于现在什么都吐不出。

    可万万没想到,也没预防到,他们所尊崇的师父,毫不犹豫信赖的长辈,也是他们这群离家小儿唯一的依靠,竟会枉顾对他们父母的承诺,将他们全部送上绝路。

    也断了他的回家之路。

    红色的闪电在身后伸张拉扯,变幻出莫测的形状,头部是一只张大的鸟嘴,不断在奔跑的可怜之人身后咬合。

    云层表面并非平整,长山迈过一个又一个坎,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

    只要他不停下来,红色大鸟就无法衔住他。

    但人的精力并非无限,更何况是早就精疲力竭的孩童,长山随时觉得自己会死在下一刻,却总有一丝力气吊着四肢进行无谓的逃命动作。

    禁室那未揭开的装有食物的篮子从眼前闪过,仿佛濒死之人的过往回溯,事实上是来自身体力气殆尽的渴求。

    一望无际的寒冰世界出现灰蒙蒙的一根线。

    无法避免地,长山离那条灰线越来越近,灰线也在他眼前逐渐铺展成浓浓的灰雾。

    “再往前走,你就死定了。”幽幽的声音,就像来自脑海深处的幻觉。

    长山并没有理,直到跑远了,脚步戛然止住,不敢置信地四望,也不顾穷追不舍的红色大鸟了,喉腔里发出嘶哑的大叫:“陈柯!”

    “是你吗,陈柯?你别走!”最后的呼唤声里竟有哀求意味。

    噼里啪啦的闪电在身后乍响,刺得人耳背头皮麻酥酥的,下一刻,长山僵直地立在原地,四肢无法动弹。

    他被捕获了。

    脚下的冰层动了。

    白茫茫的一道影子破冰而出,射向他脑后,只听野兽凄厉的大叫声几乎要将耳膜震破,随后那凄厉喊叫腾地而起,越来越高,越来越远,长山的四肢也开始泛活,他缓慢回头,就见覆盖白雪的身影露出熟悉的绑袖绑腿,湿漉漉的短衣丝毫没有掩盖那挥舞长刀进击刺杀的风姿,追得红色大鸟忙不迭逃命,哪还敢戏耍咬人?

    身影停下追杀,喘气,拍打身上凝结的冰凌,未回头声先至:“前面全是瘴气,进去你就别想出来,你修水气的?呆在这儿吧,找个地方藏起来,还能保你一条命。”

    “陈柯。”长山咽下喉头的哽咽,此时见到同修,还是一名为他驱散危险的同修,无疑比见到亲人还亲。

    “陈柯”

    “叫魂啊!”潇洒身影没好气转过来。

    “陈柯,你知道这儿、这儿是哪”

    “辰地。”陈柯言简意赅回答。

    对了,怎么没有想到!辰乃水气之库,本质为土,乃水气的实体之形,难怪能够稳固地承载人在上面行走奔跑,而不是水浪滔滔地奔流。

    长山惊讶于莽撞武夫的陈柯竟能一语中的事物的属性,而他长山功课优秀却只能亡命奔跑,连个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可想阅历经验和纸上谈兵的差别,平日里难察,关键时刻立见分晓。

    长山听出陈柯让他藏起来的话中似有独自离开之意,急忙问道:“陈柯,你怎么一个人?其他人没和你一道?”

    陈柯从水里钻出来,锦衣狼狈,浑身冒着雾气,骂骂咧咧,拧着身上的水,然而水气不断结冰,休想拧干,干脆就在冰天雪地脱起衣服,同时从牙缝里挤出颤音和长山说话:“和我一道?你走到这儿,不清楚在这儿会遇到些什么东西?”

    “我”长山注视着陈柯空荡荡的身后,那儿,本该跟着王德运那些人。

    陈柯忽然抬起头:“你想问的是张胜男她们吧?”

    长山心中升起一种不好预感。

    “别问了,你不想知道的。”陈柯嘴角泛起残忍的笑。

    巨雷再次劈中长山的身体,红色大鸟重临了一般,身体半边麻麻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陈柯的话。

    他让别问了。

    似乎怕长山不相信,陈柯又道:“我和她们一道进来的,还有我的人,唯独不见你们木气诀的,我猜师父把我们兵分两路,你们一道,我们一道,你这边也只剩一个人了?可以的,你小子尽力了”

    长山视线移到陈柯衣服下摆,为了御寒,陈柯穿了好几件衣服,看衣服颜色再眼熟不过,那都是十释山弟子的窄袖中褂,夏日布料单薄,显然是为应付这寒冰世界紧急穿上的。

    但十释山很穷,夏季衣裳每人只有一件

    他张了张嘴,突然发现陈柯背后空荡荡的地方,不知何时支棱起白色的扇形屏障,那不像是起的冰雾,上面有一条条蓝色的线,更像是活物,徐徐滑动。

    转着两只眼睛的白色脑袋杵在陈柯的后脑勺,在被察觉的刹那,它张开黑幽幽的大口,一口将陈柯整个人吞没,扇形屏障灵活地在半空中挥动,掀起刺入皮肤的冰渣,就像巨浪,挟裹了猎物就落回地面,钻入陈柯破出的冰层大洞,眨眼消失不见。

    “啊——”

    目睹这一切且毫无还手余地的长山,全身抖动不已,喉咙发出失控的喊叫,力竭声嘶,血液涌出喉头。

    这儿是哪里?

    地狱!分明是地狱!

    “咦,人呢?”

    就在陈柯被白色大鱼吞噬后,全副武装赶来的身影从云层坡面滑下来,单脚噔噔地差点就蹬进陈柯破出的大洞中去。

    脚在洞口边缘堪堪停住,她似乎特别信任那条“悬崖止步”的右腿,单脚独立了半天,才绞着腿小心翼翼绕那翻涌着白色雾气的大洞走了一圈,绕到跪在洞边瑟瑟发抖的长山身边,戳了戳嘴里发出嗬嗬声的绝望之人,发现他双眼无神,直直盯着大洞,对外界毫无回应,在他旁边,散着那武夫的戏服,瞬间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倒没有大喜大悲,木着张冻得发红的脸思忖了会儿,脱下外面衣服,披在长山身上,双手扶住长山肩膀。

    第一下,没有将人拖起来,她低下头,在长山耳畔低声说了什么,再发力,人就被她搂抱起来,拖到一边,像放置破麻袋一样丢他在冰面,随后折返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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