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杰好半天才找到声音:“咳,长山,不至于吧?大师父平日专注修行,我们又在后山,难免对我们情况不太了解但关禁闭这一事上,南泽都还没出来,大师父就先放了你,说明大是大非,他心里有数。”

    长山瑟缩了一下,他至今没有透露自己出禁闭的真相,众人都以为是时间到了,戊修放他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个意外。

    反正很快就下山了,长山决定隐瞒到底,要追究,至少等他先回家看望了家人再说。

    “今日大师父为我改名,他说,‘高杰’这名过于拔高品行,修行时应伏低姿态,从小我做起,为我改名为‘世杰’。”

    长山无语。

    “世杰”这名字,但凡受过教化的乡里,一抓一大把,这是真正把他按进俗气里滚一遭,不禁想到张胜男挂嘴边的那些话——俗不可耐,俗不可耐!

    但众人纷纷向宋高杰道恭喜,继吕木灵后,终于有了第二个得到大师父指点姓名的人。

    长山心中淡淡地不屑,取名的原理无非是五行冲克,强弱互补,谦卑行善,君臣佐使这些,宋高杰他们术数学得又不差,结阵都能结了,还调节不出一个适合自己的名字吗?归根究底,“名”在他们眼中,有了额外的东西,那就是“地位”,而在长山眼中,“名”就是学问,学问不分贵贱,不会因为换了个人说出口,就变得更好听。

    况且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己的狗窝,名字亦同。

    哎,他怎么能用这么粗俗的话形容名字?这分明是张胜男才干的事。

    “长山,该你了。”

    他们又将覆射玩出新花样,当然对水木阵营来说,这并非玩性大发,而是“境界的提升”——不仅要猜碗下之物,还要猜物品主人。

    长山默了默先前泥石上的天地盘,日主上面乘着旬首,心想旬首是领先之人,莫非是宋高杰的什么物件放在碗下面,但见众人面带微笑,个个表情都很神秘,却都期待地看着他,他心下生疑,自己虽时常与水木这帮人打交道,但总归是刚加入他们内部,没他们之间这么默契,这人和自己有什么联系,不然这群人的目光怎地这般暧昧他警觉起来,面上不显,只道:“物主爱惜容貌,注重打扮,莫非是世杰兄?”

    何桓“咦”了一声,“你怎么看出物主是位爱美之人?”

    长山道:“此人乘旬首,旬首又为仪神,仪表堂堂,同时下方坐冠带,长生沐浴冠带临官帝旺,冠带为成人仪式,最是注重穿衣打扮,也有揽镜自照的意思。”

    何桓要笑不笑:“都揽镜自照了,为何还认定是男子?”

    长山淡定道:“何桓兄有正确答案了,看来我输了。”自觉退开,让别人上,拒绝惹火烧身。

    而在人群后面,长山目光扫过所有的女弟子,拿着笛子的乙妹眉头微皱,全神贯注盯着场中心那只碗,只是不知为何她满脸通红,视线相比其他人,明显专注得过分。

    长山目光移开,心中已有数。

    “别猜了,你们没听到声音吗?”乙妹旁边的女弟子打断游戏。

    不知不觉已到戌时,悬崖之上又飘荡着熟悉的女人哭声。

    水木这帮人不曾夜晚来过悬崖,声音在空旷之地的夜风中被传得尤为真切,如临耳边,简直要把人吓坏,他们不禁面面相觑。

    宋高杰是带头人,临行前不想看着大伙儿士气低落下去,他打定了主意,便站起来高声呼吁:“这哭声持续如此之久,别处不传专传后山,明摆着是冲咱们来的,正好无事,有谁愿意跟我去探探究竟?”

    大家正愁没事做,也知道这哭声是术数传音,被骚扰已久,早就烦不胜烦,也好奇这背后使妖术之人的真面目,便齐声响应。

    只有一个人坐着,不动如山。

    宋天骄道:“咱们人多势众,自然是不怕,不过也得知道这声音从哪儿传出,我倒想起一件事。”

    众人问何事。

    宋天骄答:“那日我和哥哥去到大师父静室,那儿十分古怪,能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却看不见人,恐怕就跟这哭声有关,长山在禁闭室呆过,应该比我们都清楚。”

    长山抬起头,没有看宋天骄,而是用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宋高杰。

    宋高杰道:“前山那么大,使妖术的人哪里不去,偏偏就去大师父的静室,这也说不一定,是也没关系,搞清楚谁在搞鬼,也算是为山头去除一害,大家下山也走得安心。”

    那就是不得不去了。

    并不想去的长山消沉地说需要去登个东。

    “你该不会不回来吧?”宋天骄笑问。

    长山站在崖边迎着风,刚出来的水柱竟然结冰,浇洒到下半身,一阵手忙脚乱后,缓缓抬起手,就看到手指冻成了僵直的木棍。

    鬼地方。

    他暗骂。

    趁着夜色,他潜下悬崖,离篝火越远,脚下的步子就越沉重,呼出的气吭哧吭哧,但他忍不住去往那个地方,好像死刑犯行刑前,一定要完成一件未了之事。

    雁子的尸体被收敛了。

    对于一饱受刺激的十来岁小儿来说,被吓得自理能力都差点失去的时候,是不可能替别人埋葬尸体的。

    即便那是一只鸟。

    但他又不放下,任由这可怜的鸟儿曝尸荒野。

    面对着雁子尸体位置拱起的小坟包,他大大松了口气,内心也涌起一股力量。

    原来义士大有人在。

    这股激励的力量将长山带回了悬崖。

    离前山越近,那哭声也越来越清晰,等到水木阵营所有人来到戊修的院子里,宋天骄边咳嗽边骄傲地说:“我就知道。”

    从前无人细究过这声音,等到寻来,没想到如此容易就找到出处,简直是等着被他们找来。

    站在廊庑下,并没见静室亮着灯,这便是戊修不在。

    都没带犹豫地,一帮摩拳擦掌的半大少年推门而入,在简陋的静室四处翻找。

    没多久,众人目光就看向墙上唯一的字画。

    “南泽。”何天骄细声细气唤了一声。

    “南胖子。”

    “死肥猪。”迎上宋高杰责备的眼神,宋天骄解释道:“这人过场多,不让他知道要紧,他会不理咱们。”

    没有任何应答声音从静室内发出。

    众人打算放弃的时候,宋天骄发现长山紧紧盯着那个“修”字。

    “长山,你看出什么来了?”

    “字比之前潦草了。”长山仿若自言自语。

    长山走上前,顺着大大的“修”字笔画顺走,不料手指戳了个空,那笔画的墨迹变成墨汁一般,黏在他手指尖拉出来,长山手一抖,立即甩掉退后。

    墙上的“修”字也在不断退后,退出的纵深已远远超过纸张厚度。

    “这是”众人惊讶得说不出话。

    在他们面前,一个“修”字深坑穿透了静室的墙,俨然成了一道奇形怪状的门。

    这群犊子互相望了一眼,以宋高杰为首,先后跳进“修字门”。

    他们进了一间内寝,云床,花桌,屏风应有尽有,地面光可鉴人,头上挂着夜明珠照亮的大灯,光线柔和清亮,白日和夜晚都在那光色之中相形见绌。

    长山在进入屋内,扫视了一遍陈设,他的视线首先被墙上的画所吸引。

    那幅画画的是乌瓦白墙斜柳飘拂之景,墙上原本开着两扇窗的位置,赫然出现一个大洞,边缘是撕裂的痕迹,而大洞里黑幽幽的,深不见底。

    长山打了个寒颤。

    那黑洞怎么看,都像他曾呆过的禁闭室!

    过了半晌,耳边传来一阵哀哀的啜泣声,长山如梦初醒,冷汗潺潺。

    房间里四处查看的伙伴们也听到这阵哭声,大家不约而同聚集到哭声来源,正是双月洞大床前的白玉屏风。

    白玉屏风上,红衣女人趴伏在地面,脸埋入双臂之中,双肩抽动,仿佛哭到力竭,哭声细微,像一根针线游走耳畔,不细听很容易就忽略了。

    众人手足无措地看着这幅真假难辨的情景,万万没想到,使用妖术的,竟是一名画中人。

    “啊——”

    一名女弟子尖叫着躲入另一名女弟子怀抱,她手指着屏风,却是不敢转头,怕得不得了的样子。

    顺着她手指方向,众人看到屏风中情景发生了改变,红衣女子似乎感受到外面人的视线,抬起头,露出泪痕斑斑的一张脸。

    众人莫名其妙,连忙问她怎么回事。

    那名女弟子声音颤抖:“海引海引师父。”

    众人大骇,偏偏那女子又低下头去,仿佛躲着屏风前朝向她的视线,让人看不清楚她的面貌。

    “要真是海引师父,为什么她出不来?”

    “你们看她脖子!”

    画中女子头埋得更低了,也露出脖子上一圈乌黑之物,那东西后面跟着一条长长的乌黑带子,带子尽头没入云端,随着她肩膀抽动,那东西微微颤动,当她一有起身的趋势,那东西就发出淡光,女子身体便又贴回地面,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对她施压,令她不得起身,女子虽然看不清面貌,但身形优美,竟不得不四肢着地,如狗一样匍匐身体,遭受虐待,这云遮雾绕的优美画面,谁能想到暗藏这般诡异?

    众人见她如此可怜,纷纷起了恻隐之心,也有人呼吁不要轻易出手。

    何桓道:“这里只是小千世界法阵的一处小世界,后面还有上千个这样的房间,还是快点走吧。”

    “世界”之说来源于他们平日研习的经文,一千个小世界等于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等于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组成一个大千世界,千千万万个数不清的世界,被称为三千世界。

    “是九百九十九个,我们才进到一处。”宋高杰道,“进都进来了,怎可无功而返?想想办法将人捞起来才要紧,有天骄守在外面,我们大可不必担心。”

    “高杰兄你轻看了这法阵,它通常为法力高强之人藏珍宝所用,我们极可能闯了别人的禁地,这屏风里的人被困,难保不是她偷拿主人的东西被主人发现,再不走,只怕她的下场就是我们”

    他们在一旁争执,其他人在一边劝解,只有长山置若罔闻,独自站在屏风前,脸靠得屏风很近,眼睛撑出困惑的形状。

    上次粗心大意了,扫了一遍内寝,就觉得整间内寝就属屏风最为华美,这会儿再看,这女子匍匐在地,那身形还有刻意掩饰腹部之嫌,而海引师父是怀有身孕的,但是——长山的视线,逐渐往画中女子颈项的乌黑之物上靠拢,他的脸越凑越近,那物品越来越清晰,忽然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劈中印象里的那一眼。

    悬崖下,陈柯拿在手里炫耀的锁链,是它吗?

    “还是何桓聪明。”

    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响起。

    “还想救她?得了吧,这贱人故意引你们来的不知道?”

    “贱人贱人贱人,上次我没骂出口,这次百倍还给你!”

    “南泽!”众人在房间里团团转,声音从四面八方来,却找不到声音来源。

    想必,那又是另一个与内寝联通的小世界。

    “哈哈,别找了,你们跑不掉了,全都进来陪我吧!”

    说完,南泽就静默了。

    屏风上的画又在众人寻找南泽踪迹时发生改变。

    匍匐的女子身后,多了一个灰袍之人,他身形高大,从画面一角走向女子,等到内寝这伙半大少年发现他的存在时,他已站定在女子身后,却不似女子那般藏着脸,而是抬起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直直看向屏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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