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闪避,躲在飞檐后。

    选择左边的屋子为他造了大方便,此处屋角应是整片阁楼唯一背光处,他谨慎地用手蹭了蹭瓦片,抹自己一脸泥灰,伏下身体,打量与山势同样陡峭的阁楼山。

    一旦远眺,灯火就令视线糊成一片光斑,妄想看清更上一层阁楼的通道徒劳无功,无处不在的亮灯反倒更让人无处遁形。

    看来主人宴请确有其事,就是不知宴请的是些什么人,而主人身份又是何位,处处饥荒,他却能开山拓荒,兴修府邸,大宴宾客。

    头上一人高处的平台上有动静,他起身贴着山壁慢慢往中间蹭,府里的人说中间的屋子不能选,上去的通道应该在第一层中间的屋子里,没猜错的话那间屋子也有一个后院,通道就在后院。

    他攀爬过几座房屋的屋顶,越来越靠近中间的房屋,突然上方亮起灯火,他赶紧埋下。

    亮光扫过他之后扫向下方,他听见一个声音道:“泠泠寺住持求见主人。”

    “净觉多年未曾下山,今天来凑什么热闹?难道是来接刚才那几个小儿?”

    “不对,泠泠寺得到消息,赶来也得一天时间,不会这个时间到。”

    想必下方之人有一定身份地位,专门有人为他们照明。

    少年却听出声音是领路的老家丁正在和另一个年轻家丁交谈。

    “我看他样子不像是为那几个小儿而来,直言要见主人,似有急事。”

    “快去迎接。”

    少年听到动静一远,立即翻身从面前挖出的瓦洞跃下去,精准落进中间屋子的屋梁上,探出手将瓦片虚盖上洞口,他朝下俯视,果见室内有黑衣家丁来来往往通过后院一扇门,应是上山的通道了。

    屋子高如楼门,约有两边屋子四间大小,八柱十六鼎灯,照得室内流光溢彩,满眼生缬,光那吊鼎里的灯油,一鼎足以寻常人家一年的用量还多。

    身形佝偻的黑衣家丁和一个白胖的和尚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径自步入后院,在他们头顶的房梁上,黑色身影同调爬行到尽头,可下方之人进进出出,总不给他落地的机会,索性就在上方看个明白。

    来来往往进出这间大屋子的,多是运送物品的下人,那些物品盛放于托盘之上,有罩子盖住,看不见具体,但伏在梁上能嗅到丝丝香气,举目四望,便可断定这是送往楼上宾客的美食佳肴,而这府邸的伙房应该就在一楼。

    就在他钻入瓦洞时,门外边刚好一串黑影溜过。

    楼塔入口处,小老鼠一样拙劣又鬼祟奔过的身影,正是入睡没多久就被惊扰起来的四个小孩。

    惊扰他们的,有香气,也有惨叫声,声音就在近处。

    屋里还亮着火,四人面面相觑。

    长山吞吞吐吐:“其实我没睡着,我在想那三辆马车,会不会是这家主人的客人?”

    除了张胜男,其他二人一并附和,她们也没睡着,总觉得这儿有古怪。

    接着才发现他们的大师哥不见了,去开门,门又被反锁。

    急了一阵,四人就从后院叠起罗汉,翻墙上了屋顶,一心搞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香,是什么东西惨叫。

    四人除了乞儿张胜男,原本都不会这翻墙之事,但一个多月的野外艰苦行路,心性打开,就以胜男肩头和背脊为阶梯,你推我我推你上了那半丈高的墙,望入一片云蒸雾绕里,云雾之中,又有几处光亮,隐约可见黑柱,想是那炊烟之囱,却那般高大,前所未见,众人一时就忘了心中害怕,只有前往一探究竟的好奇。

    四个老鼠般的身影沿着檐柱滑下,溜进那片光雾里,果然是府邸的膳房,足足一座大院子,灶房都有好几间,还有专门的柴房,灶伙家丁来来去去,无人关注柴房角落蹲着人。

    两个灶伙在露天拉磨,一个撒豆,一个腰上挂着驴身挂的那种套杆,嘴里不停说道,管事的嫌牲口进来脏,宁愿叫人干那牲口干的事,也不愿牲口进来踩踏一片草,又连连骂一人,仗着宾客身份,把猫狗带进来烹饪,吓得人不敢靠近他用的灶台,偏偏这人要亲力亲为,搞那吃猫吃狗十八式,有时还冷不丁拉一条蛇来,管事的就专门腾了一间灶房,供那客人做那腌臜之事,这时又不敢嫌脏了。

    “狗仗人势的东西!”灶伙狠狠地骂。

    角落里的四个小孩方知适才的惨叫来源于何,想起来路上的那笼子猫狗,不禁面色惨白,惊疑不定地互望。

    又闻灶伙提起宴席不间断已连着上了两天,他们不分昼夜轮班劳作,也不知这次庆功宴要搞到几时,这两天白天夜里不断有人进府,他们来这府里日子不长,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就靠说谈其中奇人怪事解乏。

    四小孩窝在角落里无聊,很是听了会儿,想听这究竟是什么庆功宴,这府邸主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的人,两个灶伙杂工又被叫去干活。

    灶伙起身看到柴房门口有人影,以为是厨娘的小孩,放家里无人看管就带在身边,没说什么,在他们面前来去好几趟,到后来,小孩们就跟着他们,时不时还搭把手,灶伙就拿了点果干面点之类的小食,散给他们。

    陶玉和张胜男合力提一只大木桶倾倒进水渠,看着流出的白白色之水,鼻端闻那香气,喉咙就不住地吞咽,陶玉忍不住问:“哥哥,这倒的是什么啊?”

    灶伙头也不抬回答:“牛乳,喝不完就得倒,臭了招蚊虫。”

    陶玉咂舌,她在早些年喝过牛乳,大了后家里不曾对她缺衣少吃,却也没再见过这外来物,哪知这么不寻常的东西,在这儿就是白白倾倒掉。

    张胜男并不知道牛乳是什么,可能闻出那是好东西,抬桶时用手指蘸了点,呸呸就吐出来,反倒是小夫子和大小姐吕虹二人,老老实实抬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给他们吃,他们也不碰。

    倒完牛乳,灶伙又被安排去洗碗,就见一盘盘残羹剩菜端出来,完整的鸡鸭鱼,大块的蹄髈,似乎碰都没碰,就进了馊水桶。

    眼见这里酒池肉林,竟没瞧到几次“葵韭藿薤葱”之类的青色。

    陶玉直起身,发现张胜男撂挑子了。

    “我急。”小乞儿捂着肚子一溜烟跑了,撇下搭档陶玉干瞪眼。

    “山猪吃不了细糠!”

    楼塔二楼,中间花厅。

    但凡进这府邸的人,都被引进至此,由府邸主人接待后,又引入屋内的拱门,那儿有条石阶从一楼后门修建而上,俨然直通山顶,客人通过石阶,被引入更高楼层。

    梁上少年心想,由此可见,楼塔一楼的房子,就是装装样子的摆设,这管家自认为眼光老辣,一眼就判定他们是过路的普通人,给安排进一楼的房子,倒也为他省了不少功夫。

    少年的目光落在下方黑衣家丁身上,正是那位为他们引路的老家丁,灯火明亮处,才见他那身黑衣,样式可比普通家丁的黑衣繁复多了,就连他旁边锦衣华服的府邸主人,都逊上三分威武。

    主人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财主模样,一言一行却谦和有礼,对每一位引入的客人都礼数周全,言语滴水不漏,与某些看上去衣衫寒酸之人也能神态自然地携手问好,仿佛四海之大,就没他不认识的,反倒是老家丁与之相比,更显傲慢,没人时抄手在旁指点主人几句,主人唯唯是诺。

    眼下家丁却亲自迎出,引入方才通报的泠泠寺主持和尚净觉,将人引上楼塔三楼,府邸主人却没有跟上。

    少年觉得稀奇,翻出屋顶,躲进三楼和二楼交界的阴影里,仰躺朝上,确定家丁和那和尚直上了四楼,停留在一间屋子没再出来,便重新爬起,寻法跟上。

    还没靠近四楼那间屋子,少年就发现家丁多了起来,打老远就望到一队人身穿黑衣,一动不动立在门外走廊上,这哪是府中家丁,分明是专职的护卫,便猜想屋里定是达官贵人。

    可这野寺的和尚,怎么和这里扯上关系的?而那泠泠寺,不正是妖道昨夜提及的地方?

    正巧一对护卫巡逻从前面而过,少年凭着混军营的经验,摸到他们巡逻的规律,趁他们不备,再次翻上屋顶,揭开屋瓦,朝内窥视。

    这也是间偌大的正厅,首上三把太师椅,中间坐着一人,净觉和尚进来就合手作揖:“参见国师。”

    座上那人不曾起身,只问:“主持所来何事?”

    “贫僧为南家大绅士而来。”然后陈情这位大绅士在县修桥补路一类善举,饥荒年岁,开仓放粮,免却田地租税,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还没说完,左下所站的老家丁道:“你们这位南大善人违抗朝廷下达的募兵令,你可知道?”

    和尚道:“王于兴师,无人敢不从,南公乐善好施为仁义,委实不应牵连九族。”

    一来二去,算是清楚和尚是为供奉寺庙的大善人说情而来。

    座上人听了半天才道:“净觉,你曾为我门下宾客,应知本座近年闭关修行,不管朝中之事。”

    净觉说:“知道,国师是为那三千外功而来。”

    座上人道:“那你可知我为何会选中他?”

    “贫僧不知。”

    座上人挥挥手,老家丁奉出一只卷轴,和尚接过,方才展开看了两行,慌不迭合上,嘴里连声道:“这、这”

    “这等有违伦常之事,岂非妖邪所为?你可知为何故周城干旱整年,滴雨不落?”

    和尚挥动衣袖,似是擦汗。

    “净觉主持于泠泠寺修行多年,竟然不察这等妖邪?”老家丁接回卷轴,脸上似非似笑,那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却自有一股盛气凌人在。

    头上少年这时看得很清楚,旁人取来一只金碧辉煌的箱子,箱里盛满卷轴,想必就是座上人的“外功”,和尚看过的那大绅士的卷轴,归置其中,盖顶上锁,又由专人抱走看护,可见其珍视。

    “南利施主平日里行事却是异于常人,但贫僧以为,只要本心不坏,积累善功,多少可以抵消罪业。”

    座上人却道:“晚了。”

    净觉“啊”地一声,坐倒在地。

    梁上少年一见那样儿便知,这和尚平日呆在寺庙里不管人间疾苦,那叫南利的人在外面把好事坏事一同做尽了,也不知晓,只是什么“有违常伦”的坏事会大过违抗募兵令的罪愆,那就令人好奇了。

    老家丁道:“你们楼监事,春旱时就向我们禀报异状,国师四海游历,拨冗折道过来,已有多日,净觉主持现在才闻得消息,也是业精于勤,不闻外事。”

    “楼监事是”

    “正是国师第两千九百二十一名弟子。”

    梁上少年心里唏嘘,这国师的弟子看来遍布南北,今夜来府里的这些客人,风尘仆仆,不知多久前就收到消息,从五湖四海赶来,又有多少是国师门下,抑或慕名参拜,就处理一个士绅,还大举宴请庆功,来捧臭脚还差不多。

    那府邸主人,看上去服履皇然,果然是个官儿,还有这老家丁,八成还是个宦官,要这些人都身居官位有点身份,这位国师的权力,只怕不比皇帝小了。

    在军中时,就听过先帝身边有一能人,能算古今,能知阴阳,年年与北蛮打仗,丢失都城,先帝驾崩,新帝登基,那老不死的就成为新帝倚仗的国师,时临皇都南迁,国师问天选址,果然迁都之后,北线溃败得以止歇,新都得以稳固,百姓方才得以休养生息。

    正想着,头上忽然霹雳大响,少年一路见惯风雨,还不觉得什么,屋外却传来一片欢呼,只听那些值岗的护卫大喊:“下雨了!下雨了!”

    和尚从地面直起身,两眼瞪愣,脖子后扭,而那老家丁将座上人扶起,于是一披散白发之人走出首座的幕帘,走入视野光亮处,挥开老家丁的搀扶,自己杵拐大步流星走向窗边。

    老家丁跪拜在地,连连磕头,“恭喜国师,又积一件大功!”

    那白发老人扔开拐杖,手伸窗外,低沉中带有金鸣丝颤的声音响起:“上天感应,怜我耄耋之龄,虔诚侍奉,那,可否再多给我一些时日,让我积完这三千外功?”

    雨越下越大,伴随闪电雷鸣,一道雷光划破天际,直抵楼塔。

    外面又传来惊呼声,说是楼下房屋被劈。

    地上不跪君王的和尚口中直念“阿弥陀佛”,就地打坐,盘珠念经。

    白发国师蓦地回头,就见和尚这番模样,犹如遭到冒犯,冷哼一声,老家丁便向他奉上一块盘状物,那东西木身带铁,周边莹润光滑,一晃而过,看不出个所以然。

    国师拿着那东西一阵拨转,不紧不慢道:“本座破例过子而占,主持大可不必担心,这道上天旨意,究竟是何意,我们不妨去视野开阔处看看。”便领着人大步往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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