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尸房往开封府的办公区域走,屋舍越来越气派,也越来越宽敞,至程通判屋前,便是气派与典雅兼具了。

    叶萝本以为李婆让她千万别见的程通判,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东西,至少乍看表面肯定不顺眼。

    事实上,这位程通判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若冠玉,仪质英迈,言语温柔亲和,笑起来春风化雨,给人以很好相处的感觉。

    裴鹿、王邢等下属跟他商讨问题时,并无拘束的样子,连上茶的小厮都能跟他闲谈一句,足见这位程通判确实是个脾气不错、下交不骄、人缘很好的人。

    所以,李婆对她那番的嘱咐是几个意思?担心她好色眼高,会对程通判动了不该有的妄念,所以才劝她千万别跟程通判打照面?

    可怜天下父母心,想象力真丰富。

    交了尸格之后,叶萝简单回答了两个问题,便没她什么事儿了。这种场合她不好主动提出离开,叶萝就站在了窗台边上,跟窗台上的那盆兰花一起当背景。

    判官张立行和裴鹿等人针对否要发全城布告讨论个没完,吵得面红耳赤。

    叶萝站得腿酸,这时有一名丫鬟给她搬了凳子来。

    叶萝坐下后,做口型笑着跟她道谢。

    丫鬟摇摇头,看了一眼程通判,然后就悄然退下了。

    半个时辰后,讨论终于结束了,叶萝总算可以走了。

    张判官注意到叶萝,顺嘴就问:“我们讨论了这么久,刚才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叶萝枯燥久了,脑子很直,立刻就点了头。

    张判官当下愣住了,他不过是客套一问,正常人不该是客气地笑答“不无聊”吗?区区仵作之女,怎生这般无礼?

    “多大年纪了,还逗人家小孩儿玩儿。”

    悦耳的男声突然插入,张判官立刻换了面容,哈哈笑起来。

    既然年纪二十三岁程通判说她是小孩儿,还把问题定性为“逗”,年近四十岁的张判官还真没理由说别的不是了。

    等张判官离开后,程戡笑着安慰叶萝:“不用害怕,他外强中干。”

    “噗!”王邢不禁笑了一声,感慨道,“也就您敢这样说他。”

    “我不害怕。”叶萝坦然道。

    “呦,小丫头厉害啊。”王邢称赞叶萝有胆量,“他可是你母亲的上级,得罪了他,当心他给你们穿小鞋。”

    “那就不干了,正好我娘身体不好。我可以拿我的嫁妆做点小生意,去州桥卖炸排骨。”

    世间挣钱之路千千万万,我差你这一条?

    叶萝瞬间就能把后路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过说到炸排骨,她更饿了。

    告别程戡和王邢后,叶萝就匆匆跑去找李婆一起回家。

    “娘,今晚我们吃什么呀?”李婆手艺好,不管做什么都味道足,这是失去网络冲浪快乐的叶萝在穿越古代后找到的唯一慰藉。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我的穿我的,没见你听我的话!”李婆洗了手之后,从尸房里走了出来。

    叶萝忙用面纱罩住李婆的口鼻,省得她被室外的柳絮刺激得咳嗽。

    李婆稍稍消了气,问叶萝:“炸河虾吃不吃?再用虾油做脆煎萝卜饼。”

    “极好,听得我都流口水了。”叶萝挽住李婆的胳膊,笑着跟她一块去买了河虾,然后回家。

    叶萝蹲在后院洗河虾的时候,郑清河来了。

    郑清河进院就喊了李婆,把樊楼的点心放在桌上。

    “哎呦,这怎么好意思,我听说樊楼的点心可贵呢。”

    李婆道了谢后,开心满意地打量郑清河,模样清俊,长得高大,会手艺活儿,又识字,家里还做点小生意,很富足,这是她见过的后生里各方面条件最顶好的。叶萝嫁给他,应该不会吃苦。

    “您太客气了,咱们两家相交多年,哪用计较这些。”郑清河说话的时候,眼睛忍不住别处瞄。

    “阿萝在后院帮我干活呢,我这就喊她。”

    李婆话音刚落,叶萝就进来了。

    “娘,虾洗好了。”

    李婆高兴笑,“阿萝,快来看看谁来了?你郑二哥还给你带了点心呢。”

    看到郑清河那张笑得油腻的脸,叶萝忍不住就犯恶心。

    这月初一,郑清河跟原主说他要去观里的上香,为他们的姻缘祈福,顺便求问住持订亲吉日。一个时辰后,好好的晴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原主因为担忧郑清河会淋雨,特意雇了马车去观里给郑清河送伞,却不想刚巧撞见了郑清河跟她的邻居兼好姐妹穆兰在廊下缠绵接吻。

    原主胆小,没敢上前戳穿,却彻彻底底被恶心着了。她丢了伞,自己在雨里边跑边哭,回到家后就开始发高烧。那一日李婆在衙门有事,回家较晚,并不知情。原主因为伤心过度,并没有自救,高烧一夜后命竟就这么没了。

    “滚。”

    对废物,叶萝不会多说废话。

    郑清河正挂着满脸笑意,忽听叶萝的话愣了下,追问叶萝:“阿萝刚说什么?我好像听错了?”

    李婆愣住,看向叶萝,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听错,就是让你滚。”

    “阿萝,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着李婆面儿,叶萝这样不给他面子,郑清河很不开心,脸色冷下来,语气透着几分不耐。

    “怪我前几日生病的时候,没来看你?我早前就跟你说过,我接了个大活儿,开始忙了。”

    “嗯,看得出你很忙,忙着跟穆兰亲嘴嘛。”叶萝语气嘲讽。

    李婆瞪大眼睛。

    郑清河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得,稍作反应后,他就装作一脸无辜,恼羞成怒反问叶萝:“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跟——”

    “你自己干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让你滚就滚,出了这门别再来,我不会再说什么。亲事还没定,你我没什么关系,你和谁郎情妾意都和我无关。但你若再闹,我不怕说开了,让你想出大名。”

    “阿萝,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我不是——”

    叶萝竖起三根手指警示郑清河,开始数数:“一、二——”

    “好,我走!”郑清河很怕闹大了丢脸,迈大步匆匆离开。

    叶萝跟着出去了。

    郑清河走出院外,扭头看见叶萝,以为她后悔了,赶忙要赔罪哄她。

    一包黄色的物体“啪”的一下打在了郑清河的脸上,随即大门一关,传来清晰地上闩声。

    周围的邻居听到声响后,好事儿地探头。

    郑清河窘迫地踩了两脚地上的点心,气呼呼地走了。

    穆兰提着蓝子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郑清河离去的背影。看到叶萝家门前有踩烂的点心,穆兰想敲门问问,奈何继母大声催自己回家做饭,她只得暂时作罢。

    在得知那日在道观叶萝目击的情形后,李婆气得拍桌,“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没机会。”没来得及说,原主就已经死了。

    而她穿越之后,忙着要适应新生活,计划着该怎么赚钱攒钱,哪里有工夫去管什么狗男人。

    李婆叹了口气,一把抱住叶萝,“怪不得你不想嫁人,闹着要去尸房帮我的忙,原来是被伤狠了。这几日娘错怪你了,娘跟你道歉。”

    “口头道歉没意思,多做几个虾油脆煎萝卜饼比较实在。”

    “你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悲伤的氛围一下就被叶萝的话给破坏了,李婆忍不住笑了一声。之后她不仅给叶萝多做了虾油脆煎萝卜饼,还特意去州桥买了砌香樱桃和烤羊排回来。

    炸河虾虽嫩脆鲜香,但吃多了多少有些油腻。砌香樱桃咸酸,带樱桃独有的果香,配着吃刚好去油解腻。

    李婆还弄了点米酒给叶萝,“今儿咱娘俩要好好庆祝,更要感谢老天爷,幸在订亲前遇了这事,免了我女儿在嫁人后受骗。”

    “酒就不喝了,我多吃菜。”叶萝要暂时忌酒,等待验证附身的情况。

    晚间沐浴之后,叶萝沾床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叶萝忽然有一种不适感。

    她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看时发现眼前的一切全变了,不再是她正睡觉的朴素房间,而是一间富丽奢华的书房。

    此时“他”手中正拿着一个染血的砚台,一名十二三岁小厮打扮的少年,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哀求饶命。

    显然,她又附身凶徒了。

    看来昨晚真有可能是因为喝酒,才导致她没有发生附身。

    叶萝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的身体,变得胖圆了,高了些,穿着男装。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了这具身体现在的情绪:他恨,他气,他好不容易快写完的文章被小畜生给毁了,他现在就要用砚台砸死这个毁他文章的小畜生!

    叶萝快速扫视屋内的环境,尤其观察清楚了桌案的情况。

    长桌案上,除了摆设笔墨纸砚外,有一张即将完成的文章被染了一大块墨渍,桌边地面上有摔碎的茶杯,茶水洒了一滩。

    书房里有白玉香炉,挂着三幅前朝的名家画作,每一幅都价值不菲,足可见这位凶徒的出身十分富贵。

    叶萝还看到书房角落的木箱里摆放了很多近日完成的课业,按日期归类,每一摞都很厚。

    叶萝根据自己所见,初步做了总结:

    凶徒因为家中长辈对凶徒要求过分严苛,压力太大,长期内心压抑。今天他课业写到深夜还没写完,更加烦闷暴躁。刚巧这时候书童在上茶时不小心碰了他的胳膊,毁了他快要写好的一篇文章,便彻底引爆了他长久压抑的情绪。他顺手拿起砚台,便将书童打倒,接下来他还打算继续补打书童,直到打死他为止。

    叶萝抗拒不了凶徒本来的意志,他紧握着手里的砚台,靠近书童。

    “求四郎绕我一回,我下次一定小心,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书童瑟瑟发抖,呜咽着求饶。

    叶萝又感受到了凶徒的情绪:哭什么哭!吵死了!砸到他死为止!

    叶萝举起手里的砚台,照着书童后颈的穴位砸了下去。

    以前奶奶身体不好,总是会这疼那疼,又舍不得钱买药找大夫,叶萝就自学了针灸按摩。她懂穴位,知道打在哪儿用多少力道能够刚好让人晕厥,凶徒却不懂。所以她打这一下,超出了凶徒的认知,却巧妙顺应了凶徒打人的意志。

    书童挨了一记之后,立时闭上了双眼,便如死了一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叶萝立刻扔了砚台,嫌弃地看着自己手上所染的墨汁,口称道:“下贱东西,脏了我的手。”

    既然是富贵人家,自恃高贵的凶徒总不可能只有一名书童伺候。

    “来人!”

    叶萝话音刚落,便立刻有四名小厮入内。

    这些人进屋后,都谦卑地垂首,仿佛都没看见横躺在地上的书童。

    看来这里下人受虐是常有的事,以前说不定就打死过人。在东京这样的富贵人家,多半有权有势,纵然打死了人,也极可能被掩盖掉,闹不到衙门去。

    “收拾干净了,重备纸墨。”叶萝吩咐道。

    下人们应承,这才把书童搬了出去。

    叶萝故意碰歪了椅子,坐下后,执笔沾了沾刚研磨好的墨,抬眼刚好看到箱子堆积的那一摞摞厚厚的课业。

    凶徒顿时有受刺激了,他愤恨自己每日课业繁重,压抑的情绪无处发泄。叶萝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就狠狠地往墙上丢,以发泄愤恨地情绪,墙上的一副挂画刚巧就被打了下来。

    这是一幅禅画,上面画着一个孩子正踮脚,要解书上的铃铛,边上配有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禅语。

    没错,谁给他的痛苦他就该给谁!

    父亲整日对他要求那么高,他自己又如何呢,配做他的榜样吗?根本不配,他为官贪腐,接受了很多人的贿赂……是该让他也尝一尝,天天被人监管的滋味。

    叶萝大笔一挥,顺势写出了一篇举报信。

    封好信之后,她立刻唤来下人,语气凶恶地吩咐道:“立刻将此信送往开封府,不,你必须亲自送到开封府的程通判手上。若没按我说的话做,剁了你的手!”

    接信的小厮吓得直哆嗦,连忙以命作保,“奴一定会按照四郎的吩咐去做,绝不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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