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努尔城在权帝来前,有另外一个名字。
帝城。
归属于神明皇帝麾下的城市。
那个时候,神权大帝还没有一统混乱的神界。
皇帝手中的权力极大,整个帝城就是祂的一言堂。
神明的力量也都是混乱无序的,整个帝城的天空是一片昏黑的,只有皇帝的一部分力量,即红色极光时不时出现。
而皇帝,是一位出了名的暴虐神明。
喜食人脑。
于是,帝城中的怪物们每日都在为他们的君主抓捕人类,再将他们送入皇帝居住的教堂里。
昙就是那个时候被抓进去的。
那时,由于缺乏食物,他尚还是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
面黄肌瘦,形色枯槁。
但怪物对他的态度却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和其他人一样被披上白袍,扣上锁链,在高大的黑色怪物的鞭策下跌跌撞撞地往教堂走去。
所有人,包括他,全都神情呆滞麻木。
他们早已知晓未来将要遭遇什么。
在怪物的驱赶下,他们走到教堂门口。
刻有天使浮雕的厚重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的面貌。
一根根绳索坠下来,顶端挂着一具具上吊尸体。
那些尸体无一例外都有一个共同特征。
脑部大开,脑花消失。
所有人看到这血腥的一幕都瑟瑟发抖。
只有他藏在人群中,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最前方高大王座上的男人。
宽大的皇袍,银底蓝纹面具。
瘦削又矮小,却穿着宽大厚实的华丽衣服,像个滑稽的矮人。
皇帝随意挥了挥手中的权杖,他们这些人就被怪物们又带了下去。
他们被送入教堂旁的钟楼,然后像牲畜一样被关入狭窄的方笼。
不仅如此,他们的手还被手铐拷住,于是当怪物们将食盒放在笼边时,他们甚至做不到用手抓着吃。
他们只能奋力扭曲身体,尝试趴下来,用嘴去啃食。
而当他们俯身吃下食物时,他们都明白有什么东西从躯体中失去了。
昙也知道。
他趴在食盒前,当他吞掉第一口食物时他就明白——
他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
他一边面无表情地吃着东西,一边眼角流下一滴泪。
但那是他在帝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落泪。
这种日子,持续了三天。
三天后,他们这批人再次被带去教堂觐见皇帝。
而这一次,他并没有再无动于衷。
当初被抓住时,他衣服里藏着一把刀。
那些怪物只是粗暴地给他披上白袍、扣上锁链就拖着他走,他也自知就算有刀也打不过这些怪物,于是就一直藏着。
直到他再次来到教堂。
但他并没有拿着那把刀去攻击皇帝。
他选择把那把刀刺入身旁高大男人的心脏。
那个男人吐出一口血,然后慢慢扭头,瞪大眼睛看他。
而他只是和他对视,用沙哑的少年音说:
“抱歉。”
身旁的人尖叫着想逃跑,纷纷想远离他,却都被四周守着的高大黑色怪物拦住了。
坐在王座上的皇帝静静看着,什么都没说。
那个男人倒下了,而他平静地蹲下来,拔出那把刀,然后慢慢剖开对方的胸部和头部……
最后,他一只手抓着碎开的心脏,一只手抓着脑花,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走向高位上的皇帝。
皇帝没有下令,怪物们也就没有动作。
其他人则是惊恐地看着他,瑟瑟发抖。
皇帝俯视他,用空灵的声音问:
“你想做什么,孩子?”
而他只是对着皇帝慢慢双膝下跪,高举手中的心脏和脑花,虔诚地说:
“我愿意效忠于您,伟大的神明大人。”
皇帝笑了。
于是他被赐予体面的衣服,皇帝近臣的身份,和为皇帝制作食物的工作。
他逐渐习惯剁碎人的脑花,然后奉给皇帝。
他神情麻木,仿佛处理的不是自己同族的一部分躯体。
而皇帝也越来越信任他。
直到有一天,皇帝告诉他——
“明天,帝城会来两位尊贵的客人。”
“祂们也是神明,但喜欢吃的东西跟我很不一样。”
“你多准备一下吧。”
他一怔。
客人?
帝城也会来客人?还是向来自持尊贵的皇帝也觉得身份尊贵的?
但……皇帝没说那两个客人要吃什么就把他赶走了,他该做什么食物?
最后,认为神明的饮食必定怪异的他选择用牲畜做了一顿血宴。
基本上都是鲜血淋漓的菜。
第二天,教堂里摆上了长桌,桌上面朝皇帝的一方摆满了人脑做的食物,另一方则摆着古怪的血餐。
皇帝早早坐在了一端等待,也没有提前去动食物。
他则侍立在皇帝身侧,静静等待那两位客人的来临。
“轰——”
厚重的教堂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
率先进入他眼中的是一只纯黑皮鞋,然后,是被黑西装包裹、纤细却隐隐透出力量感的女性身躯,随即是细密的黑色长发,最后是遮盖了大半张脸的黄金面具。
祂的姿态明明很懒散,却处处透着属于神明的高贵。
祂身后,跟着另一位女神。
银白卷发,白色面具,华丽长裙,蕾丝洋伞。
祂举着伞,甚至进入教堂内也不收起。
而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那位西装神明身上。
他情不自禁被这位神明吸引……
那位神明坐在了长桌另一端的主位上,白面具神明则坐在祂身旁的次位上。
金面具神明懒散地坐在座位上,交叠双腿,直直和对面的皇帝对视:
“皇帝,好久不见。”
祂的视线下落到桌上的食物上:
“你这桌吃食,倒也有你的特色。”
昙站在原地,忽然有些局促不安。
皇帝也没有怪他,而是慢吞吞回复了金面具神明的话:
“权帝远道而来,是我招待不周。”
权帝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也没动桌上的吃食,而是开门见山:
“皇帝,你应该知道我为何来此。”
皇帝笑了下:“权帝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权帝身旁的白面具神干脆利落拿出一把黑红□□,瞄准了对面的皇帝:“装傻没用。”
明明声音空灵甜美,行为却格外直接暴力。
昙站在皇帝旁边,迎着那把□□的枪口,忍不住哆嗦。
皇帝则仍然不急不慢地说:
“帝城这么大一块地方……我守了上千年了。”
“权帝你忽然说要,也太突然了。”
“要知道,各神明互不干涉,可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你这才诞生没多久,怎么就来插手我的事情了?”
权帝则是笑了笑。
“虽然我才诞生没多久,但我很不喜欢神界现在这种混乱的局面。”
“于是我打算清理一下神界。”
权帝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姿态懒散,却极富威压:
“如果你不给,我可以自己来拿。”
说话间,原本坐在座位上持枪的白面具神直接消失在了原地,随即下一秒出现在了皇帝身旁,一脚踹向皇帝的头!
皇帝根本想不到祂们干脆直接动手。
祂是旧神,遵守旧神之间定下的苛责礼仪规矩,本以为权帝祂们肯定也多少也会顾及这些,肯定不会直接动手,谁知道这两个新神根本不在意这些!
情急之下,皇帝甚至忘了让周围的怪物动起来保护祂。
这些怪物没有自主意识,祂不下命令他们就不动,而且权帝祂们也是神,也能操控这些只听从神明吩咐而且不管是什么神的吩咐的怪物。
而昙则是被吓了一大跳,惊恐地跑到了一边。
皇帝花了大力气躲过了白面具神的这一脚。
但很快,祂就被白面具神所制服,被对方拽下王座,狠狠摔在了地上。
白面具神平静地说着不屑的话语:
“如此孱弱的旧神,干脆杀了吧。”
说完,祂一脚踩在了皇帝背上,然后看向权帝:
“你来。”
权帝慢悠悠走到皇帝身旁,然后抬脚,踩在了皇帝的头上,皮鞋还用力碾了碾。
“皇帝,你们这些旧神也该走了。”
然后,祂轻描淡写地弯腰,毫不留情地抓住皇帝的面具,一个用力,硬生生扯下皇帝的头。
而他则双目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
权帝举着皇帝仍然戴着面具的头,踩在皇帝的尸体上,发动神力,昭告全帝城——
“皇帝已死,全城自由。”
神力卷着权帝的话语如同神谕一般传达到了帝城所有人的耳中。
同一时刻,钟楼内被关押着的人类,城外被运入城的人类,全都在怔愣几秒后发出喜极而泣的狂欢声。
整座城,第一次活了起来。
人们高喊着权帝的名字,高呼她的仁慈。
而他则藏在教堂的阴暗处,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背影。
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之前听过钟楼那些新送来的人类的传言。
新神权帝,在各地流浪。
而不久前,祂前往了一位旧神的属地,然后杀了那个旧神,并培养了一位新神。
而那位新神也就一直在权帝身边。
也就是……那个白面具神……
昙看着权帝的背影,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而他向来敢于表达。
于是他出声喊住了即将离开的权帝:
“权帝大人。”
权帝停下脚步,扭过头。
祂不言,威压自显。
但他顶着压力,仍然小心翼翼地开口:
“您可以……带我走吗?”
“像……魇大人那样。”
一旁的魇神这时也回过头看他。
而过了片刻,他听到了权帝的答案。
“不行。”
如同一只金箭,直接扎碎他不切实际的想法。
权帝转身离开。
而那位魇神则多停留了片刻。
祂居高临下的感觉看着瘦弱矮小的他:
“你不适合成神。”
“我和你,是不同的。”
魇神追随权帝而去了。
而权帝留下谕旨宣布了一个普通人类成为新城主并驱赶了所有怪物后,就和魇一起离开了这座城市。
后来……
这座城市改名阿努尔。
他隐藏身份继续在这里生活,相信终有一天他能再见到那位神明。
不久,权帝一统神界。
神权大帝名讳响彻大地。
再然后……
他为了能再见祂,一直留在帝城。
他最终成神。
却仍然忘不了那张黄金面具。
他也终于明白了神明面具的意义。
神明天生无貌,终生不摘面具,连死亡也不会让祂的面具掉落。
而当一位神愿意为谁摘下面具,露出真貌,那就代表在这位神心目中,对方的地位已超越自己的神位。
他再见到权帝,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对权帝的感情。
他仰慕祂,想要追随祂,想成神陪伴祂……
无法忘记当对方进入教堂时的样子……
比起皇帝来说,祂更像是一位天生的神明。
也无法忘记对方踩在皇帝的尸体之上,高举邪神头颅,昭告全城自由的样子。
被解救的不仅仅有别人……也有他。
他忍不住想……
想要……
他是个出身低微的帝城贱奴。
却爱上了神权大帝。
于是他守在和祂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一千多年。
静静等祂回来。
可他又害怕对方不在神界,于是又花了大力气在遗弃之地建了一个仿造的阿努尔城,只有教堂和钟楼。
后来,为了维持神力,他不得不听从那位的话,开始吃人脑。
他终日守在帝城,享受怪物们奉上的人脑。
浑浑噩噩。
他知道,他成了下一个皇帝。
但没关系……他见到祂了。
当金色的热浪拂面而来,寸寸摧毁祂的躯体时,祂却笑了。
祂好像看见……
他朝权帝问出“您可以带我走吗?”
然后对方朝他笑了一声。
“来吧。”
他闭上眼睛,感受死亡。
“轰——”
金浪灼烧一切,罪孽的集中营变为废墟。
“咳咳……咳咳……”
洛四钏跌跌撞撞地跑出废墟堆,胡乱裹着一件乱拿的白袍,顶着大雪往外跑。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差,发动这一场大型爆炸强行摧毁一整座建筑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是太勉强了。
洛四钏又咳嗽几声,咳出了血。
她意识不清地往前走,最终还是脱力,倒在了一个小巷里。
她蜷缩在墙角,裹着那件脏兮兮的白袍。
好冷。
天空不停飘下大雪。
入侵区……还会下雪?
洛四钏意识不清地想。
就在她实在撑不住疲惫想要直接睡过去时,她脖子上的铜钥匙再度发光。
但洛四钏已经完全没有精力了,她闭上双眼,昏了过去。
于是她不知道,一团光出现在她面前,一道她日思夜想的虚影从光中走出。
洛枫竹蹲下来,温柔地摸了摸洛四钏的头。
“好不容易让魇帮忙送出一缕意识,居然还恰好遇上你昏过去了。”
“……倒是我们真的有缘无分。”
洛枫竹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横抱起洛四钏,转身,朝风雪中走去。
阿努尔集中营已经成了一片黑色废墟。
“咔——”
女人踩在废墟上,弯下腰,捡起了一张面具。
那上面的昙花花纹仍然栩栩如生。
她笑了笑,然后捏碎了那张面具。
面具碎块混入黑色废墟中。
“嗯……把帝城旧址和集中营都烧毁了啊。”
她抬头,仰望漫天大雪的天空。
“我的火种……”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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