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跟在李广身后,行走在马匹、石槽和马料之间。

    李广缓慢地环视着他的战马们,系在腰间的剑鞘随着他行走的步伐,拍打在他的裙甲上,发出金戈交鸣一般使人胆寒的声音。

    一匹老马舔着石槽里的豆饼,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停住了脚步。

    马夫诚惶诚恐地弯下腰,等待着李将军的军令。

    他是最普通不过的马夫,平时很难见到李广这样位高的将军,只是近来李将军忽然时常往马棚跑,而且往往不带侍从,而是带着一个侍候战马的马夫。

    隐约流传有一些风声,说是新近封侯的那位卫将军便有这样的习惯,或许也正是因为卫将军马夫出身,对战马了如指掌,因此才能创下那样辉煌的战绩。

    马夫没见过那位传说中养马出身的卫侯,却觉得李将军真是他有生之年所见最威武的大人物,他悄悄抬起眼睛看李将军的背影,看见魁梧的肩膀和有力的臂膀,披甲的身影,便如同天神在世。

    也只有这样天神一般勇猛的将军方才敢于带领大汉儿郎走进匈奴的草原吧,李将军的威名,便是匈奴人听了,也是闻风丧胆。

    天神一般威武的李将军猛然转过身,马夫悚然而惊,这里没有敌人,可将军环顾四周的眼神却如同钢刀一般,泛着斫骨的寒意。

    “你——”李将军缓缓开口。

    马夫只觉得李将军开口的威势也有如天神,他的眼神和他的话音全部覆压下来,压得马夫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动自发地昂首挺胸,握住马鞭的手收紧了,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起。

    他只是个马夫,在李广的威势面前,却肃穆得像是等待军令的军队。

    然后他听到这句完整的话,李广对他说,“——有没有听见这匹马在骂我?”

    马夫慢慢睁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马踩了一蹄子,又觉得自己好像一瞬苍老,所以耳聋眼花。

    “好像,好像没有吧。”马夫结结巴巴地说,边说边下意识看了那匹老马一眼。

    那匹老马也正抬眼看他,眼睛大而湿润,如同会说话。

    马夫一时又觉得混乱了,他有点想笑,因为马怎么会说话呢。但他不敢笑,他也不敢揣测李将军的心思,可李将军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可他看着那匹马的眼睛,又觉得有点奇怪,是哪里奇怪呢。

    马夫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奇怪了,那对大而湿润的马眼睛没有看他,而是在看着李将军。

    不知何时李广已经默默转了回去,他和那匹马对视,一人一马之间弥漫的神秘氛围使马夫不由自主闭上了嘴。

    一匹马是不会说话,可一匹马难道会这样长久地与人对视吗?

    莫非李将军乃天命之子,乌鸦见了他会白头,老马见了他会开口?

    马夫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

    直到李广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索,“给这匹马再添两把豆料。”

    “啊,是,是。”马夫一愣,忙不迭地应了下来,边添草料边不过脑子地问了一句,“是这匹马跟将军说他想再多要两把豆料吗?”

    没有声音,一时死寂。

    马夫添草料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不敢抬头,因此也就看不见李广精彩的脸色。

    老马在吃新添的豆料,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冷冷地看了马夫一眼,说,“不要胡思乱想。”

    顿了顿,像是说给自己听,李广又追加了一句,“马,就是马,怎么可能会说话。”

    说罢他大步走出了马棚,将马夫和那匹老马一起抛在了身后。

    无人能看到,马棚顶上,长长的裙裾在风中荡漾。

    系统有点不太明白,李广走得这么干脆,看起来并没有上钩的意思,为什么林久还在这里待着。

    放到从前他早就该质疑林久了,但现在他莫名地就是说不出话。

    林久从来没因为他出言不逊而对他做出什么惩罚,可他就是会害怕,是因为被林久吃掉所以害怕?是因为被改造成外接大脑,所以害怕?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可能还是因为,林久现在丧失理智,只余留本能。系统其实不很懂她这种人的本能是什么样子的,也看不清楚,隐隐约约的,如同凝视黑洞。

    系统不敢挑战她的本能。

    而且他心里总觉得,哪怕是到了如此境地,哪怕林久通常什么都不做,也不思考,他这个外接大脑绝大部分时间都如同摆设一般。

    但此间大局,依然尽在林久掌控之中。

    她的神女高位,依然坐得稳稳当当。

    便如此时,李广虽然回去了,但系统莫名地笃定,李广还会回来,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回来是林久安放在李广这个人身上的宿命。

    凡人岂可反抗神女织造的宿命,哪怕他自己甚至都还对这宿命一无所觉。

    是夜,李广果然再一次站在了这匹老马面前。

    豆料已经吃完了,老马在舔石槽,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围着老马转了一圈,他总觉得这匹老马在骂他,但就是听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直觉告诉他,他缺少了一样东西,有了那样东西他就能真正听懂这匹马的话。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有一样东西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渐渐地他眼前只看得见那样东西。

    鬼使神差的,在这个寂静的黑夜,李广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了这匹老马的耳朵。

    他今夜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披了甲带了剑背了弓,不管这只马背后有什么蹊跷,他都决心要解决这头动摇军心的妖物。

    当然,这会有危险,但李广自认出身将门,祖上乃是为秦皇征战的李信,他可能会死在这头妖物面前,或者断一条胳膊,断一只腿。

    李广见过无数那样的伤兵和死兵,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千奇百怪的惨象。

    然而他若是怕死的人,则根本不会踏上战场。

    所以他抬手就抓住了老马的耳朵,白日他没有直接戳破这妖物的真面貌,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个马夫,他不能让这种事流传出去,那时候动摇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军心了。

    而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夜半孤身,披甲执锐,是为诛妖而来,纵死不退!

    可在被他抓住耳朵之后,老马只是从石槽里抬起头,安静地看向李广。

    李广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老马的眼睛大而温润,湿漉漉地看着他。

    李广被看得有点尴尬,默默收回手。

    但他忘了他手里还抓着马耳朵,于是马耳朵被抓在他手里,和他的手一起收了回去。

    是说,马耳朵被他抓掉了。

    掉了。

    了。

    李广目瞪口呆地看着被自己抓在手里的马耳朵,又看了看安静地看着他的老马。

    出现了意外,虽然不是他以为的意外。老马没有长出尖牙利齿,也没有变成鬼怪,更没有让他受伤和死亡,但这种情况,好像也不是很正常。

    没了耳朵的老马用一个光秃秃的马头看着他。

    李广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他觉得这匹老马好像在暗示他?

    被他抓在手里的马耳朵没有血肉的质感,也没有流血,摸起来更像是用马毛和棉花做出来的一种装饰品,就像是女子顶在头上的那种装饰。

    再一次鬼使神差的,李广摘下头盔,两手一手抓着一个马耳朵,放到了自己头顶上。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头顶上传了下来,说不上来,但是不疼,也不痒。

    李广试探着放开手,马耳朵没有掉下来,而是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他头顶上,就像是原本就长在那里一样。

    他这次清晰地听到老马在说,“你好,李将军,听得到吗?”

    李广的世界观遭受巨大冲击,恍恍惚惚地说,“你好,马将军,听得到吗?”

    老马说,“听得到的。”

    李广看着老马,一人一马四目相对,李广只觉得迷惑,恍惚,我是谁我在哪?

    老马舒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庆幸终于能交流了。

    李广持续恍惚,他已经不想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能从马脸上看出表情这回事了,毕竟马已经在他面前张嘴说话了。

    一头似乎在骂人的马……和一头会说“你好李将军”的马,对人造成的完全是两种冲击。

    老马脸上露出一种委屈、愤怒、不满,又有点像是撒娇的表情,“李将军,首先,我感谢你白天时候给我添的两把豆料。但你怎么能说我骂你呢,这不是凭空污马清白吗!”

    “我听着你像是在骂我。”李广精神状态不太清醒地说。

    “你听错了。”老马说,“我只是在说:李将军要不还是回去吧,你就不是打仗的那块材料,努力努力白努力,回去越晚丢人越狠。

    月光照彻,亮得像灯,开天辟地第一个兽耳娘,啊不,兽耳郎,李广站在今宵如灯一般的月光下,嘴角微微抽搐,眼角也微微抽搐,看起来随时会抽出剑给眼前这匹马来个血溅五步。

    ——

    马棚顶上,系统的嘴角和眼角也在不停地抽搐。他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如果说在场有谁比李广精神状态还要失常,那就是系统了。

    兽耳郎李广对他造成的精神冲击,约等于“你好李将军”和“努力努力白努力”加在一起对李广的精神冲击。

    【越人歌】这个套装原本是没有这么离谱的,这个套装现在的外在表现形式是两只马耳朵,但在此之前【越人歌】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裙子。

    想到这里系统不能不想起他之前苦口婆心地反复对林久说,“李广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你让他穿裙子这真的不合适。”

    林久难得一次听进了他的话,额外多花了一点能量,把【越人歌】从裙子改造成了两只马耳朵。

    这两只马耳朵看起来还有点眼熟,想必林久在改造过程中参考了前世动漫或者漫展或者不知道什么地方,会出现的那种,戴在美少女们头上的马耳朵。

    “李将军,我对不起你啊。”系统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痛心疾首……和幸灾乐祸的语气,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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