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陶大长公主,窦太皇太后的女儿,景帝的同胞姐姐,陈皇后的生母,刘彻的姑母兼岳母。
曾经她高傲地说,倘若不是娶了我的女儿,刘彻这个小孩子怎么能登上皇位。那时窦太皇太后还活着,王娡也要在馆陶面前退一射之地。
而现在她立在清凉殿的台阶下,深深地低着头,像一棵被风吹折的芦苇杆。天光照在她身上,她整个人看起来却黯淡得与天光格格不入。
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她不说话,刘彻也不说话。
然后她终于慢慢弯下腰,身体像是僵死了一样,弯得很艰难,向刘彻躬身道,“拜见神女,拜见陛下。”
刘彻说,“姑母何必多礼。”
说是这样说,却不见他有什么举动,稳稳地坐在高位上,一动不动。
和他此前面对田蚡和王娡时的态度对比,变得不一样了。
馆陶大长公主就这样弯着腰,也不直起身,说,“皇后……阿娇她任性妄为,这些年来……”
她像是说不下去,声音断断续续的,前言和后语有时候也拼不到一起,“阿娇无子,这是失德的事情。意图向陛下行巫蛊之术,更是忤逆不顺的大罪。”
声音里忽然带上哽咽了,“陛下行废后之事,是理应如此。只是阿娇她,她……”
系统一惊,“什么,刘彻把陈皇后废了?这才几天!”
馆陶大长公主晃了晃,仿佛站不稳。
系统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从她走进来开始一直若有若无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她封大长公主,秩比王侯,觐见时原本应穿正式的朝服。可此时她穿在身上的是一袭麻葛布衣,风一吹,衣裳贴在她身上,泛出不曾漂洗干净的生青色彩。
是为麻衣请罪。
刘彻终于说话了,“我与表姐这么多年的情谊,表姐如今做出忤逆的事情,我不得不把她废黜。姑母却不应轻信闲言,对我生出疑虑和恐惧。往后表姐就居住在长门宫中,一应用度,皆与从前殊无差别。”
馆陶大长公主像是站不住了,双膝跪地,匍匐着,说了一些谢恩的话。
“废后已成定局,然而性命无忧,是这个意思吧。”系统说。
不等林久说话,他自己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后续呢,刘彻只承诺废后性命无忧,馆陶大长公主应该也不会有事,其他人呢,废后这么大的事情,刘彻准备用这件事掀起多大的风波?”
“你猜啊。”林久漫不经心地说,今天她像是不大在意这些事情。
系统就猜,“其实也没有什么风浪了吧,废后这整件事情都是被风浪掀起的小船。如今朝堂上最大的事情是景帝遗诏,以及遗诏之后王太后和窦婴的僵持。”
“在这样的僵持下,王氏外戚与窦氏外戚都噤若寒蝉,所以刘彻立刻抓住时机废后。他真正想废的不是陈皇后,而是陈皇后背后的馆陶大长公主。”
系统忽然说,“原来如此,还是小看刘彻了。”
“我先前走入了一个思维误区,我以为是王太后、田酚、馆陶大长公主联合在一起,向刘彻露出匕首。”
“可是这说不通啊,他们是刘彻最亲近的人,可以说他们的权力全部来源于他们与刘彻之间门的亲近关系。”
“这样的人就算是要夺权,也不会选择如此激烈的方式,而更应该是日久天长地浸润和侵蚀,就像馆陶大长公主当年对景帝做的那样。”
系统的声音不带丝毫感彩,此时他说话的模样和林久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不慢慢来,是因为没有时间门慢慢来了,刘彻已经下定决心要清理掉所有阻碍他的绊脚石。”
“绊脚石们或许猜不出刘彻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却预感到了风雨欲来,大厦将倾,所以他们要孤注一掷、殊死一搏。”
这些话明明是系统自己说出来的,可他却像是被话中含义震撼到一般,倒吸一口冷气,“所以刘彻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可怜,我以为他被人抱团霸凌,可现在看来根本是他一己之力霸凌所有人,他不是众叛亲离,他率先主动向众亲举起了屠刀!”
林久一直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道,“这些天你一直想方设法让我说很多话,看来你从我的话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系统笑了笑,难以形容他此时的笑声,仿佛开心,但又像是带有恶意,“你一直让我猜,今天我也让你猜一次。但我想,你猜不到我是用什么方式学到了这些东西。”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拖长了,音调黏糊糊的,似乎是撒娇,又像是另有含义。
“这有什么猜不出来。”林久轻描淡写地说,“你以我为蓝本搭建出来的思维模型还不错。”
系统呆住了。
半晌,他磕磕绊绊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思维模型?”
所谓思维模型,就是通过分析和解构人类灵魂,以数据搭建出相似的信息处理结构,在其中导入数据进行类似思考过程的分析和处理,从而得出与灵魂思考之后相似的结论。
哪怕是在系统诞生的那个世界,这项技术也堪称机密,这是仿造灵魂的邪术,是禁忌中的禁忌。
林久没有说话,在这样的沉默中,系统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炸,汗毛几乎都要立起来。
片刻之后,系统说,“被你提前发现了,我原本还想给你一个惊喜。这是禁忌技术,不过无所谓,我都快死了,也不在乎禁忌不禁忌了。以后我不在了,这个思维模型就是你的辅助系统,帮助你完成任务。”
林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系统又低声说,“总觉得,不能让你像我一样寂寞。我不能再继续陪着你,至少给你留下一个辅助系统。”
说这句话时,他声音很落寞,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振奋道,“所以刘彻准备了那么久的屠刀,最后会落到谁头上呢。不对,应该换个问法,最后会落到多少人头上呢?”
没人回答他的话。
清凉殿上,馆陶大长公主从地上爬起来,再拜告退。
她后退着离开时,楚服走到清凉殿中,向神女和皇帝一躬到底。
然后她什么话也没说,默默跟着馆陶大长公主一起走出了清凉殿。
这个楚巫后裔的女孩儿,她来的时候安安静静,走的时候也安安静静,待在清凉殿里的这些天里她像个会笑的人偶,唯一一次她身上流露出女孩子的鲜活气息,是彼时还未被废的陈皇后站在宣室殿外,举起手向她露出笑脸。
系统这次是真的惊呆了,“她走了,她怎么能走?刘彻以巫蛊罪废后,楚服又是楚巫的后裔,她在你身边时刘彻不能向她动手,可她这一走,会死的吧,她不死刘彻很难将巫蛊的罪名按死在陈皇后身上啊!”
林久说,“我在想,当时陈阿娇为什么站在哪里呢,在宣室殿外,为什么呢?”
刘彻说,“那就是楚巫的后裔?”
楚服的身影跟在馆陶大长公主身后,在刘彻说出这句话时,刚好走到门槛处。
她没有回应君主的问话,仿佛全然不曾听闻一般,很快走出了清凉殿,消失不见了。
系统有点怅然若失,“她真的走了,刘彻也真的盯上她了。”
林久说,“或许陈皇后当时是在等刘彻,或许是另有要事,可是她向楚服笑,楚服也向她笑欸。”
她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时带出一种使人悚然的神经质感。
系统说,“人都快没了你还纠结这点细节……不过原来你当时看到她们相对露出笑脸了啊。”
“不会的。”林久说。
“啊?”系统茫然。
“人不会没的。”林久轻声说。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刘彻。
刘彻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立刻转头看向她,轻声说,“神女。”
他似乎竭力想保持镇定,可是一种情绪从他眼睛里、嘴角边流淌出来,像是在和神女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我没有走下去。”
那种情绪越来越多地堆积起来,最后他看着林久,整张脸都像是在发光,整张脸上都淌满了一种名为“狂喜”的情绪。
此前田蚡觐见之际,他叫舅舅,以谦恭的语气,王太后走上宣室殿时,他降阶相迎。
十年前他在宣室殿上目睹他父皇一次一次走下台阶,十年后他自己在宣室殿上一次一次走下台阶。
人都说降阶相迎是莫大的荣宠,天子谦卑守礼实乃社稷之福。
可是凭什么?天子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吗?
谦卑是因为权利还不足,守礼是因为权威还不够。所以要掠夺更多的权利更多的权威。
刘彻说,“从今天开始,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天子。”他的声音冷静到诡异。
当我为天子,天子不降阶!
“还有窦婴,还有田蚡。”刘彻以自言自语一般的声音说,“很快,不要着急。”
说这话时他看着林久,叫人分辨不出是在安抚他自己,还是在安抚林久。
而林久面无表情。
在这整件事情中,王太后事先给林久交了一笔“保护费”,或者在她自己和其他人看来更像是“祭品”,以求林久不要出手干涉。
与之相对刘彻当然也要为神女准备“祭品”,可是和王太后不同,他更了解神女,他准备的东西更合神女心意,也更麻烦更复杂,更加地需要时间门。
刘彻说不要急,他想起宣室殿上神女率先离席,并将其解读为神女向他索要“祭品”而不得的暴躁和急不可待。
所以现在神女看向他,他第一反应是试图安抚神女,他甚至在想要不要尽快把这件事情做完。
有些流程是必须要走的,可是不走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固然会留下隐患,然而隐患和神女的好恶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神女说,“楚、服。”
她只说了两个字,组成一个不熟悉的,女孩子的名字。
刘彻的表情凝固住了。
他花费了一些时间门才将“楚服”这两个字和先前离开的那女孩儿对在一起。
喔,那个已经被打上“死人”戳记的楚巫后裔。
刘彻已经将她抛在脑后了,他动了杀心不假,可他杀人如屠狗更是真的,人会将狗的名字放在心上吗,不可能啊。
然而,这条狗的名字从神女口中说了出来。
神女开口,不问祭品、不问后事、不问关于刘彻的任何事。
她说,楚服。
那条叫楚服的狗、那个叫楚服的人,她怎么配?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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