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飞驾着马车,一路朝北驶去。
他走的明明很慢,但身边还有裂口女这个不知疲惫为何物的女妖,每当夜深人静,他使唤一声也就缩回人皮画纸里睡觉去了,甩手掌柜当的分外潇洒。待到天光破晓,他再从画纸里爬出来,继续慢悠悠的赶路。如此披星戴月三个月,终于进入了安徽地界。
画中世界永远是黑暗而阴凉的,又贮存了不少粮食和清水,白云飞几乎从未在沿途的客栈休沐过,偶尔只向过往的摊贩采购些补给,顺便感慨一声物价怎么越来越贵了,也不清楚如今这世道乱成什么样了。
直到马车行至府城,他随意找了间客栈寄托好马匹,便带上人皮画纸和天心大师赠予的路费,兴致勃勃的游玩去了。结果没走两步路,就看见两名举止猥琐的青年汉子,拉扯着一个背着襁褓的女人,就要把人往漆黑的巷子里拖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白云飞那可是立志要当大侠的男人,如何能忍,当即尾随在后,打算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待听到那妇人哀嚎一声:“孩子,我的孩子”
更是怒火中烧,直接召唤出裂口女,拦在那几人面前。
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那两个汉子何时见过此等阵仗,还没等裂口女卸下口罩,露出那爆裂渗血的下巴时,直接两股战战,腿软如面条般瘫倒在地,待裂口女张开血盆大口,显出那满嘴的碎肉和尖牙时,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连磕头饶命都做不到,只能呆呆的看着对方提起剪刀朝他们走去。
那妇人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只朝着那两个男子磕头道:“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孩子已经一天没吃过饭了,夜里又发起了高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呜呜”
她边说边痛哭起来,滚滚泪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地。
这泪水像洒在心头,砸出火烧般的灼痛感,白云飞恻隐之心顿起,指着那两个汉子骂道:“大丈夫生与天地,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们两个孬种竟然敢趁人之危,胁迫一名妇女!真不要脸!”
话落,裂口女已走至近前,独属于恶鬼的凶戾气息扑面而来,她直接提起一名男子的脖颈悬空于地,满口鲜血的问:“我长得美么?”
那汉子“赫赫”两声,被这恐怖又诡异的场景吓到喘不过气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没能触发裂口女杀人的条件。
裂口女像扔垃圾般随意一抛,便扭头对上另外一个男人:“我长得美么?”
那男子声音颤抖,面色惨白,却仍挤出一抹谄媚又奉承的笑,即便笑的比哭还要难看,“美美极了,我从没见过像您这么美的姑娘。”
“嘶嘶”裂口女咧着嘴角,直直开到耳后,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惨白的瞳仁开始往下淌血,尖利的笑道:“美,美那我就把你变得跟我一样美!!!”
没人能形容那恐怖的速度,那扭曲怪异的肢体,裂口女已狞笑着扑向对方,染血的剪刀张开一个惨烈的弧度,诡异的闪着红光,就像她那开至耳后的嘴角
“啊!!!”那男子登时大惊失色,屁滚尿流的就要向后爬去。
白云飞嘴角不由挑起一个带着些恶意的微笑。
谁知一阵风声响动,一抹燕子般的身影骤然出现,再一眨眼,裂口女身前的人已不见踪迹,她不由尖利的哀嚎起来,声音仿佛要刺破耳膜,震得白云飞脑袋嗡嗡直响。
“别嚎了,人已经丢了!!你连人也杀不了!真是没用透了!!”白云飞狠狠跺几下脚,面色又一阵扭曲。
这下完犊子了,刚刚玩的太嗨没来及探查周围的情况,结果就来了这么一个高手,还看见自己驱使鬼怪的全程,这个地方待不得了。
他快步来到小妇人面前,伸手推了推对方:“快起来,别跪着了你还好吧,孩子有没有事”
“孩子”那妇人如梦初醒,将手伸向后面,温柔的拍了拍,嘴里又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像是在哄孩子入睡。
除了歌声,这条漆黑的巷子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徒留一片空荡荡的死寂,裂口女也沉默的钻进人皮画纸里,被白云飞卷起背好了。
他沉默的盯了妇人半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道:“孩子是不是病了,病的很严重么,我们去看大夫吧。”
“大夫”那女子脸上突然涌现出一种奇异的辉光,像是看到某种希望,哽咽道:“可,可是,我没有钱”
“没关系,我有。”白云飞从怀里掏出天心大师给的钱袋,用手颠了颠,发出钱币碰撞的清脆声响,他道:“我有很多很多钱,可以给你看大夫,够用了,我们走吧”
那女子破涕为笑,用破烂的衣角揩了揩眼泪,“嗯!”
待两人来了医馆,那老大夫看见女子就开始叹气,直接上手赶人:“都说了多少次了,你孩子没有病,不需要看病,快走快走!”
可那女子急道:“孩子夜里发起高烧,我喂吃的怎么都喂不进去,要是饿死了该怎么办,求大夫救救他啊”
那大夫满脸无奈之色,像是想说些什么,中途又戛然而止了。
白云飞沉默半晌,道:“大夫还是去看看吧,万一救了这孩子的命呢?我有很多钱,什么药都能买得起。”
老大夫嘴唇动了动,方自长叹一声,点头道:“那好吧,老夫就再看看。”
妇人喜极而泣,就要给老者下跪,老人急急拉住了她,又叹道:“不必如此,治病救人本是医者的本分。”
待三人来了里间,女子才解下一直背着的襁褓,里面哪有什么孩子?只不过是一只脏污破烂的枕头。
“阿弥陀佛。”白云飞转动佛珠的手指终究停滞了。
那老者装模做样的在枕头上扎了两针,道:“你的孩子治好了,永远都不会犯病了,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老夫这次就不收你的诊金了。”
“嗯”那女子抹着眼泪,抱着枕头朝老者磕了三个头,哽咽道:“谢谢大夫。”
老者闭上双眼,只摆了摆双手,似是不忍再看到这凄惨而诡异的一幕。
待白云飞和妇人离开医馆,那老大夫还站在门口久久矗立着,像是要注视着他们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一样。
两人路过馄饨摊子,白云飞便问女子:“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女子摸了摸肚子,又垂涎的看向摊子:“饿,可是我没有钱。”
白云飞跟吞了一千根玉峰针一样难受,缓了许久,只道:“走吧,我有钱,请你吃东西。”
他装作不经意的问起:“你昨晚给这孩子喂了些什么东西?你平常又吃些什么东西呢。”
女子只喃喃:“我将饼子掰成小块,并着清水熬成糊糊,要喂给孩子吃,孩子饿的只是哭,可我却怎么也喂不进去,他病了,病的很重,浑身都很烫。”
她边说,眼泪又开始缓缓往下流淌
馄饨铺的老板似乎也认识她,满脸悲哀的煮了两碗馄饨,便放在两人身前。
白云飞一点胃口也没了,将碗朝女子身边一推,便走到老板身前,只“阿弥陀佛”一声,未曾开口,老板却说:“小师傅想问这女子的事?”
白云飞缓缓点了点头。
老板面露不忍,语气极度沉重:“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几个月前发了洪水,淹没不少农田,百姓们没法子活下去,就都开始逃难了,这女子的相公想卖掉孩子筹路费,她不让最后被逼到没法子,只好抱着孩子逃走了,结果路上这孩子就发起了高烧没有挺过去,她也跟着疯了,抱着襁褓就说孩子浑身发热,求人救救他。”
“那孩子的尸首都快要腐烂了,有人看不过去,便强硬的将孩子埋了,也算是入土为安可没有了孩子,那女人又不知从何处捡到一个枕头,把它当孩子一样,天天照顾着。”
“阿弥陀佛。”白云飞艰涩道:“平常是不是有人接济她,她每天都吃些什么?”
老板脸上悲哀之色更浓:“那个女人为了求到一口粮食,往往会跟男人睡之后那人,再给她东西吃。”
他双目中似有热泪滚动,似是对这凄惨的世道,对女人悲惨的遭遇,表述出难以言喻的沉痛与悲哀。
白云飞这下连叹息都做不到了,喃喃道:“我原以为沙漠中已是人间地狱,没想到地狱无处不在”
傍晚,白云飞便随女人回了暂住的破庙里,妇人从稻草堆里翻出一口铁锅,又开始熬煮糊糊。
那用心灵血肉换来的干饼子,代表着一个母亲对孩子极致的爱,如今正被一点点撕碎进锅里,并着清水,在火焰的熬煮下,搅拌成烂糊的粥。
女人翻出一个碗,又舀了一碗粥,递给白云飞:“好孩子,饿了么?你先吃吧。”
她将锅里剩余的粥用木勺搅了搅,又用嘴吹了吹,就要给怀里的“孩子”喂去。
怎么可能喂的进去?
白云飞捧着破烂的粥碗,一时间想吐血,又想长啸。
他向往的江湖世界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些快意恩仇,侠骨豪情的大侠梦终究在极致的苦难中被碾成了泥。这是在苏玉的世界中看不到的景象,他们只会因石观音的宠爱而对她毕恭毕敬,石观音做些什么事情都会瞒着她,红儿也因任务消失不见了白云飞感觉自己的梦碎了,跟着碎裂的,还有信仰和三观。
“别喂了,你的孩子可吃不了这种东西”
那妇人呆呆抱着襁褓,一手还举着木勺:“什么?”
“我说,你的孩子可吃不了这种东西”
妇人只呆呆的听着,一颗颗眼泪又顺着脸颊划了下来,她像是什么都知道,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白云飞展开背后的画纸,只拍了拍手,一只枯瘦修长的焦黑手臂就从里面伸了出来,托举着一颗洁白无暇,晶莹夺目的珍珠,在火光的晕染下,发出朦胧的光辉。
“这颗珍珠乃南海鲛珠,稀世珍宝,只要佩戴它,就能得到海神的庇佑,从此再也不会感到饥饿了也不会再受病痛折磨。”
他曾用这颗珍珠挽救了两条野狗的命,如今却要挽救一个人的命,这是不是证明,人跟野狗的价值是一样的呢?白云飞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这一瞬间脑海都里想了些什么,更不清楚这样做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只知道有些事情,如果不做,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妇人喃喃道:“什么?”
白云飞“阿弥陀佛”一声,道:“你把这颗珠子放在襁褓里面,你的孩子就永远不会感到饥饿了。”
“真的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从不骗人。”
妇人接过仙气流转的珠子,竟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把珠子往襁褓里一塞,又很快将眼泪揩干净,露出那明媚又动人的微笑。
“小师傅,谢谢你。”
阿弥陀佛,有人选择清醒的面对这个如同地狱般的世界,有人却选择沉迷虚幻浑噩度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竟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
白云飞在这个晚上没有睡觉,也没有喝下那碗烂糊的粥,只默默围坐在火边,守着妇人,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往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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