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莫磐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就听大殿深处一个低沉冷素的声音说道:“你只看到了你的师父,你的眼里,可看得到朕呐?”

    莫磐眨巴眨巴眼,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原来,  大殿的中央不是宝座,  而是一个宽大的软塌,  软榻上半躺半卧着一个身着明黄中衣的老人,他的师父就大马金刀的坐在卧榻的正中央,不仅将他的身子挡住了大半,  从视觉上看去更是就如端坐在宝座上一般。

    董时敬早已上前服侍那个半卧着的老人起身。老人不耐烦的抬脚踹了一下惠慈大师,  恼怒道:“你这大喇喇的坐在这里,  是等着上朝呢?可惜,  你也只能坐坐朕的床榻哄哄你的小子罢了,那宝座且还轮不到你坐呢!”

    惠慈大师将白眼翻上了天,不屑之情溢于言表:“你可拉倒吧,都多少年了,  还惦记着有人跟你抢位子呢?那个位子又硬又冷,就跟谁没坐过似的,也就你把它当成个宝!想必你是忘了,  老子当年可没少在上面撒童子尿。”

    董时敬倒抽一口冷气,  再没有他面对莫磐时平静无波一潭死水的模样,他颤声劝道:“惠亲王爷,  天祖宗唉,  您就省省吧,可别再气陛下啦!!”

    陛下已经这个模样了,再经不住您三番两次的气的!

    惠慈大师叹口气,对董时敬道:“唉,  小镜子,你也这把年纪了,还是这样护着他。”

    说罢,他就当看不到宣正帝铁青的脸色,转而对莫磐点点手,招呼他道:“磐儿,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让为师好好的看看你。”

    莫磐:

    莫磐咽了口唾沫,用眼角撇了撇身后关上的大殿门,他想马上离开这里,改天再进宫。

    呵呵,一上来就看见自家师父熟练的拿天下至尊的宝座怼这天下至尊,其嬉笑怒骂的随意劲,显然是经常这样互怼的。他们自己当事人可以日常怼来怼去当做寻常消遣,他这个外人,却是不宜听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的。

    虽然吧,他心中对这什么‘天下至尊’嗤之以鼻,但是呢,入乡随俗,有些忌讳,还是要避一避的好,否则,一个不小心就得引来杀身之祸。

    是他想错了。以他师父的身份,天下间他最危险,但在某种特定的形势下,再没有比他的身份更安全的了。

    看看吧,人家是从小在龙椅上长大的,只要宣正帝不杀他,在这大周朝,他还能怕谁呢?

    惠慈大师一见他眼珠乱转脚底生根的模样,就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他板着脸问他:“还不过来?这么些年没见,你就不想为师吗?”

    莫磐心下一横,他小跑着过去趴伏在惠慈大师的膝盖上,小声委屈道:“怎么不想?徒儿日日夜夜的想念师父呢,只是,乍一相见,有些不敢置信罢了。”

    说罢,还挤了两滴眼泪下来挂在洁白如玉的脸颊上,以示他的纯挚的孝心。那抬头望着惠慈大师的模样,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儿。

    惠慈大师脸皮抽动了一下,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在他脸上胡乱抹了几下,直把他白皙的面庞给擦出几道红痕才长舒口气,对他道:“可别做这怪模样了。你什么样老子不知道?从五岁起,老子就没见你哭过,哪里来的这许多的眼泪?怪渗人的!”

    莫磐:

    这都怪谁?这都怪谁?好几年见不着面,一见面就来大的,他也很惶恐的好吧?这一步错步步错,他要是应对不当,招了宣正帝的眼可怎么办?

    惠慈大师受不了他控诉的眼神,把他掰过身子面向宣正帝,粗声粗气的道:“呶,这就是我的心肝宝贝了,以后就交给你做人质了,这下,你可是放心了?”

    人质?

    莫磐此时还是跪着的,惠慈大师将他的身子掰正面对着宣正帝,这样看上去就像是孝子贤孙跪在要死的长辈面前聆听最后的驯导一般。

    莫磐抬着头,一脸茫然的看着倚着靠背半坐半靠着的宣正帝。

    宣正帝跟他大眼对小眼了一会,才无奈对惠慈大师开口道:“你浑说个什么呢?你这些年过的什么太平日子你自己不知道?要是没这个孩子为你前后操持,说不得你已经死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了。说什么做质的话,你让孩子的心寒是不寒?”

    莫磐也把脑袋转向惠慈大师,看他怎么说。

    惠慈大师轻咳一声,压下喉间的笑意,他叹息道:“唉,养孩子不就是这么用的吗?要是成天的惹是生非不得安生还总想着掏自家老子的墙角,还养他做什么?倒不如生下来就掐死算了!哼,不肖子孙,这小子要是不管我死活,老子就一巴掌拍死他,他干脆,老子也干脆!”

    说罢还凶狠的瞪了一眼莫磐。

    莫磐被他凶戾的眼神吓了一个哆嗦,身子往身后面宣正帝那边缩了缩,倒是像找庇护似的。

    宣正帝把手掌放在他的肩头,像是要为他撑腰似的,对惠慈大师有气无力的喝骂道:“你可收起你那混不吝的性子吧,山野草莽都没你粗糙,修了这许多年的佛也没磨去你暴戾的脾性!还不肖子孙,你现下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哪里来的?你一个六根不净的大和尚做袍子用蜀锦,斋饭吃粳米,消遣喝的茶,写字用的墨,作画用的纸,还时不时的偷偷喝的酒,拿出去都够养活一个五口之家一辈子了!啊,你就这样生生消受了,啊,朕都没你会享受,这些都是哪里来的?还不都是这小子给你挣的?你还一巴掌拍死他,你怎么不一巴掌拍死朕呐?!”

    惠慈大师不服道:“他的本事都是我教的,他的合该就是我的,哼!你也别觉着我平白消受了,那些都是我应得的!你去数数你的国库私库,有一半都是这小子给你挣来的,这些都是这小子给老子的‘打点’,他要是没这手生财的本事,你会容老子到现在?你”

    “放屁放屁放屁!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给朕的!哪里有你的什么‘打点’,你个脑子被糊涂虫吃了的秃驴,竟敢离间咱们祖孙的关系,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宣正帝气急败坏的已经口不择言了。

    莫磐转头看看一脸苍白满脸病气的宣正帝,再看看蛮不讲理但实际一副老神在在模样的惠慈大师,慢慢的,他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惠慈大师当然是在做戏。什么不肖子孙什么一脸凶相的吓唬他,都是做戏给宣正帝看呢。

    他估计,要是他师父对他表现的凉薄利用一些,宣正帝对他才会更宽容更亲近一些?

    宣正帝也是在做戏。他跟宣正帝可是半分感情都没有的,他们之间有的只有□□裸的利益交换。在这次见面中,他话里话外的贬低惠慈大师,又口口声声的说他的好处,他哪里来的这些好处供他来说?还不是做戏给他看呢!他要真是初入皇宫的十几岁毛头小子,刚进这皇宫的大门怕是就被吓傻了吧?等见到待他如自家子侄一般‘和蔼可亲’的宣正帝,以及恶声恶气的师父,岂不对他心生孺慕之情?

    所谓捧高踩低,所谓收买人心,大抵就是这样了。

    但是,有必要吗?

    宣正帝是一国之君,即便不做戏,他一句话下来,莫磐也只有听命的份,哪里用得着跟他师父当着他的面吵架,还一副极力维护莫磐为他撑腰的样子?

    这,他师父到底在宣正帝这里给他以及他自己树立了一个什么样的形象?看这状况,总归不是父慈子孝的模样,倒像是无良老爹压榨孝顺儿子的戏码。

    莫磐心中暗笑,他师父可真是一如既往的促狭。但也从侧面看出,现下,他师父不仅性命无忧,在对上宣正帝的时候,还能稍占上风,不得不说,也是奇事一件了。莫磐估计,就是远在扬州的华柔长公主,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老兄弟两个会是现下的这种情势的。

    至于这其中的根底因由,他想,应该跟这京城的局势有关,而他的身上,肯定有关乎现下局势的平衡甚至让宣正帝都忌惮几分的东西在。

    至于是什么,他现下,也已经猜到几分了。

    他看向惠慈大师,对上惠慈大师无赖的眼神,他向西北方向瞟了一下,又转了回来看惠慈大师,就好像是在回望宣正帝看了一半就又转回头一般,惠慈大师哼笑一声,对莫磐道:“你倒是乖觉。你这样一声不吭的是觉着师父亏待你了吗?”

    莫磐受气小媳妇似的耷拉着脑袋,蔫蔫道:“没,师父往日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呢,孝敬师父是徒儿应该的,哪里就亏待了?”

    他师父以前教他的他都还记着呢。那个时候,惠慈大师带着他读兵法,他还老大的不愿意,觉着调香更有意思,现在看来,他师父可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惠慈大师满意的点点头,还得意朝宣正帝挑眉示威。

    是西北!西北有什么?西北有军队,那里除了有宁荣两公的军中势力外,更有西宁王的西宁边军!

    或者说,贾家的军队势力,就混杂在西宁边军之中。

    贾家那边差不多已经败了。

    废太子的伴读贾恩侯随着太子被废也一蹶不振,要不是贾代善临死之前替他求情,宣正帝默许了荣府两房爵、产分袭,贾恩侯别说保住爵位了,连命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两说呢。即便如此,这贾恩侯整日里窝在府里玩小丫头,跟个废人也没什么两样了。贾政做的是文官,贾敬是一甲进士,贾珍更是个不成器的,贾家的军中势力,贾氏两公的后人竟是半点没得到,反倒是被个外人王子腾得了。

    贾家军中权利交接的这样错漏百出,就显得西宁王旧部这边顺风顺水了。

    尤其是莫磐跟怀宁郡主成亲之后,莫磐的部分产业跟大笔的饷银都以怀宁郡主的名义送去了西北,替怀宁郡主稳固她刚到手的权柄。莫磐送去的钱财跟粮饷,让西北边军宽裕不少的同时,更是吸引了不少的大小将军来表忠心。

    当年,宣正帝将华柔长公主嫁给西宁王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以怀柔的手段拆洗西宁王的势力,接手他的军队吗?若无意外,怀宁郡主的父亲西宁候就是接手西宁军为宣正帝所有的最好人选,可惜,他意外半路死翘翘了。这样,西宁王的继承就顺延到了怀宁郡主身上,这也是宣正帝这样重视怀宁郡主婚姻的原因所在。

    怀宁郡主是女孩儿,女孩儿天生就不能掌握权柄,或许,在西宁候死掉的那一刻,宣正帝心里是暗暗欢喜的吧,因为,这样一来,都不用再经过什么西宁候的手了,宣正帝可以名正言顺的直接接手西宁军了。只是,为了安抚西宁王的旧部,也是为了‘补偿’怀宁郡主,宣正帝不仅封了怀宁郡主超品郡主的封号,还将西宁王的封地半点不少的分封给了她。

    在宣正帝看来,怀宁郡主就那坐在宝座上的泥菩萨,是可以任由他揉捏搓扁的,他所需要担心的,就是给她找个‘合适’的夫婿了。

    莫磐就很合适,要比京中的那些个权贵子弟青年才俊们还要合适。莫磐无根无基,还有一个大把柄惠慈大师捏在他的手心里,怀宁郡主嫁给他,简直就是明珠暗投!

    跟何况,莫磐走的是文臣的路子,天生的跟武将们混不到一块去。

    一切都很完美,唯一不完美的就是莫磐太!能!干!了!!

    莫磐竟能在与怀宁郡主成亲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快速的跟西宁边军接上手,别说宣正帝没想到,惠慈大师想不到,就连莫磐自己,都没有想到!

    莫磐做了什么呢?他也没做什么,就是派人在青海那边的盐碱地,按照他的法子提炼了一些粗劣的盐跟碱罢了。通过这些还算易得的盐跟碱,他们漂洗羊毛,提炼油脂,纺织羊毛跟羊绒,让那边的百姓跟军队看到了将荒漠跟风沙变废为宝的希望。

    没错,就是这么一丁点的希望,就让他们兴奋了起来。他们做出来的那点东西,粗劣的莫磐都法看,那边的百姓跟军汉们,就已经对‘怀宁郡主’感恩戴德了!

    等到莫磐顺利接手那边的一切,真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呵呵,他的意外‘能干’,真的打了宣正帝一个措手不及吧?!

    他也突然就想明白了他来之前长公主跟他说的话:“那些个人,你要是不想见,就待在公主府里不见,凭谁都不敢闯进来的。”是什么意思。

    感情,这些京中的大鳄们早就心中有数了,就只有他还迷迷糊糊的被蒙在鼓里呢。

    对西宁军,他还没开始真正的做什么呢,就有明里暗里的投奔,凭什么?凭他有钱啊!凭他会生财呗!

    无论是莫磐对自己的前路规划还是长辈乃至宣正帝的期许,都是考科举走文臣路子的,可是,从他娶了怀宁郡主的那一刻,他以后要走的道路,就已经变道了。

    他猜,宣正帝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所以,他不仅能在宫门口就得到了可以直接进宫的示下,而且,他甫一进宫,就有董大监亲自去接,现下宣正帝又一个劲的表示他的慈爱和维护,这都是在安抚他呢!

    要是宣正帝再年轻十岁,或者他的身体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虚弱,莫磐可以想像,宣正帝在意识到他道路走偏的那一霎那,就会用尽各种手段将他‘掰’上正途。现在嘛,他即便有指这个心,恐怕也没那个力了。毕竟,他现下要考虑的可不是他是不是够忠心,而是他宫外那些如狼似虎的儿子们是不是要抢他屁股底下的位子了?

    宣正帝若是能成功安抚住莫磐,那么,莫磐未必不能成为宣正帝稳固自己权威的助力!

    莫磐在心底重重的松了一口气,这个开局,要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不,简直是要好上太多了!

    宣正帝能继续容忍惠慈大师,那么说明这次‘中毒’事件已经确定了跟惠慈大师毫无关系,只要没有关系,那么他们之间就没有生死之仇,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可以调和的。只要能调和,一切都好说。毕竟,莫磐可没有‘揭竿而起自立为王’的野心的。

    和平年代,谁没事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

    这个京城漩涡里或许还有其他的陷阱在等着他跳。但就目前宣正帝的态度来看,他已经占据了相对主动的位置,而他的师父,也不用担心夜里被人无声无息的割了脑袋了。

    他们师徒两个,也算是各自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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