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培义带着人赶到谢府时,  就见谢府前院一座不知什么楼烧了起来,火光冲天,门前铺地的青砖已被鲜血染红,  那血色还在蜿蜒着流向更远。

    夜空飘落的鹅毛大雪落进这满地猩红,  顷刻间便融化了去。

    遍地横尸倒伏,谢征单手持戟立于其中,  身上的玄甲早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镌刻着古朴穷奇兽纹的戟刀上也往下沥着血珠,他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这一刻的神情,  只余火光照出冷白的半截下颚,嚣尘乖戾。

    他身后还立着同样经历一场屠.戮后杀气沉沉的数百名近卫,  于夜色中晃眼一看,恍若鬼神。

    饶是唐培义等人,坐在马背上瞧见此景,  不免也浅浅吸了一口凉气。

    那血慢慢地吞噬积雪,朝着街口继续往外蔓延至马蹄下时,马儿似乎也被那煞气所震慑,  抬蹄后退了一步。

    谢征这才抬眸冷冷地朝唐培义扫来。

    唐培义在马背上朝着他一抱拳:“侯爷。”

    只唤了这一声,却不知再说什么。

    观这谢府门前的尸体,围府的少说也是中军营五个卫所的兵力,架在不远处的还有一炮筒,竟是连火器都带来了,却又都死于谢家这几百护卫手中。

    不是说武安侯麾下只有八百血衣骑么?樊长玉已带走了七八百人,  这些又是什么?

    唐培义震惊到无以复加。

    灼灼火光映出马背上众人各异的神情。

    谢征抬脚踹开倒伏在自己脚边的一具尸体,沾着血迹的脸上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只带两千人马,就敢炮轰我谢家的大门。”

    他嗤了声:“果真是活腻了。”

    五军营七十二卫中每一个卫所兵力不尽相同,但中军营独占八千人,  李家分出中军营四分之一的兵力来围谢府,显然还是对谢征忌惮有加,只是他们仍小看了谢征。

    大街另一端又传来了凌乱的马蹄声,火把交织如龙。

    同谢征刚浴血厮杀了一场的谢家军精锐们同唐培义带来的人一齐侧目望去,对面马背上是个面生的将领,但观其盔甲服饰,乃三千营的人。

    谢征冷眼瞧着,面上的神情仍淡漠得出奇,只把手中长戟交与身后近卫,另提了一把弓.弩瞄准,散漫道:“想坐收渔利的人来了。”

    -

    风雪肆虐,不知从何处卷了祭祖的纸钱在空旷大街上飞舞,这原本热闹的新年之夜,也多了几分森然。

    午门外灯明火炙,黑压压的军队在东西雁翅楼夹着的官场上排开,前排以厚盾覆于头顶抵挡着雁翅楼上弓.弩手放出的箭矢,京中没有撞城门用的攻城锤,底下兵卒抬起了广场上千斤重的大鼎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宫城大门。

    军阵后方,一身仙鹤纹官袍的李太傅看着前方涌动如潮水的军队,同身侧披着大氅面色苍白、神情阴郁的男子道:“金吾卫中有咱们的人,这宫门,再过一炷香便能破开了。”

    齐旻脸上带着明显的病气,疲懒一掀眸子:“武安侯那边没动静?”

    李太傅看了他一眼,对于他这似在质疑李家部署的言论,面上依旧不显山不露水,“老夫已策反了五军营四营人马,武安侯此番进京并未带军队,身边那八百亲骑,也被孟氏女带走,纵使他谢征用兵如神,无兵可用了,又能掀起什么波澜?”

    齐旻神色缓和了些。

    李太傅淡笑了起来:“钦天监那边也放出风声去了,这些年旱涝不断,都是龙脉逆乱、继位不正所致。百姓早就对魏严把持朝政怨声载道,承德太子在民间的声望不减当年,殿下乃承德太子之后,继位才是民心所向、群臣所愿。”

    齐旻没说话,但眸底映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雁翅楼。

    夜色浓稠,压得点着新年大红灯笼的皇城都矮了,匍匐得好像是要臣服在他脚下一般。

    十七年,他终于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齐旻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神色极淡,但这一刻一切都尽在他手中的那种感觉,浇得野心如那殿宇间燃烧的火把一般,在这权利巅峰之地肆意膨胀。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升月落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他即将成为这天下的皇。

    宫门不堪重荷,终究是在大鼎的重撞之下破开了,五军营的人马嘶吼着杀进了宫城,狭长的宫墙甬道间迸溅出一抔抔血色。

    齐旻随着李太傅进宫城时,看着倒伏在地的那些金吾卫的尸首,浅皱了下眉,语气听不出是嘲是问:“魏严把持朝政十余载,只有这般手段?”

    进宫后率先去太乾宫抓小皇帝的将领已匆匆赶了回来:“太傅!太乾宫没人!”

    齐旻和李太傅眸色皆是一变。

    李太傅厉声喝道:“那便搜查整个皇宫,把人找出来!”

    那将领虽领命下去了,李太傅和齐旻一颗心却再也落不回原处。

    宫城防守不严,是故意引他们入瓮的?

    似要验证他们所想,宫门外又传来了兵甲之声,二人登上雁翅楼一看,便见午门广场上立了近两千骑兵,个个身着全甲,非普通五军营军士可比。

    一身姿笔挺苍劲的老者自骑兵阵中缓步走来,鹰目扫向城楼上的齐、李二人:“李陉意图谋反,此等乱臣贼子,尽数捉拿归案。”

    李太傅面色虽难看,却也还算沉静,当即冲着威严喊话道:“魏老匹夫,你莫不是以为,凭着你三千营那点人马,就能制住五军营?”

    威严道:“自是制不住的,只是李太傅不曾掌兵,不知兵法中有一计名为‘兵不厌诈’。”

    李太傅正不解他话中之意,便见宫城下方的魏严做了个手势,城楼上原本将箭矢都对准下方的弓.弩手,瞬间调转箭头,齐刷刷瞄准了李太傅和齐旻一干人。

    二人的护卫忙拔剑紧盯着那些弓.弩手,但箭矢无眼,这局势反转又来得太快,那些护卫面上也有惊惶之色。

    归顺他的四营中,竟有两营都是魏严的人!其余两营人马同李家护卫们面面相觑。

    李太傅及不甘心地咬牙盯着魏严:“这两营都是你的人?什么时候的事?”

    魏严负手立于军阵之前,冷风裹出他坚实挺拔的身躯:“李太傅不妨问问自己,连自己嫡孙都保不住,又有何能力让外人信服。”

    李太傅下颌绷紧,纵使再要强,此刻脸色不免也苍白了几分。

    一直没作声的齐旻却忽而抚掌笑道:“说得好,就是不知丞相妻儿被擒了,还能不能让众将士信服于你了。”

    魏严抬眸冷冷朝齐旻看去,齐旻被万千箭矢指着,面上也没有丝毫惧色,嘴角反而饶有兴致地勾起。

    骑兵阵外传来骚动,魏府的人快马前来报信:“丞相,魏府被袭,夫人和公子都被劫走了!”

    报信的人胳膊上还泅着血迹,显然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魏严再次看向齐旻,两人早已交手过,魏严自然知晓齐旻手中有一支承德太子留下来的皇家影卫,都是早些年受过承德太子恩惠的死士,武艺奇高,只听从齐旻调遣。

    他养出的天字号死士,就有不少折在了那些影卫手中。

    齐旻身边没见几个人,原是指使他们去魏府了。

    李太傅闻言大喜过望,当即对着魏严叫骂道:“魏严,且看你还要不要你那妻儿了,你若狠得下这个心舍了独子,往后同个阉人一般弄权,百年后写进史书里,倒也可供后人玩笑一乐。”

    魏严还没做声,冷风里倒是又传来一道散漫而冷冽的嗓音:“今夜的宫城,真是……好生热闹。”

    在场人都朝军阵最后方看去,魏严的骑兵阵后列几乎是瞬间就变幻了阵型,以长矛对准了前方不急不缓走来的一队人马。

    谢征玄甲披血,带着当日京城的几百谢家军精锐和唐培义等人,闲庭漫步般走向了午门外的官场。

    齐旻在魏严带着三千营出现在宫城外时,面色都还算镇静,此刻瞧见谢征,脸色才完全阴沉下来了。

    他看向李太傅:“不是说,把人困在了谢府吗?”

    李太傅注意到了唐培义和蓟州那批人马,恼道:“定是唐培义带人前去解了围,小瞧这些武夫了!”

    也是夜色太深,他瞧不清谢征和他身后那几百精锐身上的战甲似在血水里泡过,才敢做出这番论断。

    眼见齐旻脸色过于阴沉,他很快又道:“皇重孙在谢征手上,他约莫是想趁今夜之乱学十七年前的魏严,扶那稚子继位,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齐旻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对谢征喊话道:“武安侯既也凑了今夜这个热闹,不若同孤联手如何?”

    谢征没立即答话,他继续道:“十七年前,孤的父王同谢将军战死锦州,这仇,不止孤一人想报吧?”

    谢征散漫一抬眸,“殿下似知晓当年锦州一战背后的真相?”

    齐旻大笑出声:“孤如何不知?”

    他说着手指魏严:“锦州失陷,城民被屠,割地辽东十二郡赔与蛮族,不过都是他魏严欲染指这大胤江山一手设计的!”

    此言一出,整个宫城死寂一片。

    在场的绝大多数都对当年的锦州真相一无所知,像李太傅这等一知半解的,骤然听到齐旻这笃定的语气,眼皮也是狠狠一跳。

    锦州失陷后给整个大胤带来的萧条,足足用了十几载的光阴才缓过来,若这一切当真是魏严设计的,那可真是死一万次都死有余辜。

    积压在胸腔十几年的恨意终于有了发泄之地,齐旻眼尾都染上一丝猩红,他嗤笑着看向魏严:“十七年前你血洗了一场皇宫,便以为没人再知晓你淫.乱宫廷的那些事了么!”

    魏严面上依旧不为所动,眼神却彻底肃冷了下来,截断齐旻的话,沉声下令:“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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