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东宫一片寂静。
偌大的殿前三三两两地有下人轻手轻脚地走过,一个个都将自己的声音捏得轻细,若不是仔细地去听,怕是会觉着这东宫是座荒无人烟的冷宫了。
“殿下。”
听闻阶下传来淡淡一声,坐在台上的少年才缓缓抬眼,轻飘飘地朝下边跪得规矩的侍卫瞟了一眼。
半晌,谢呈启唇:“吩咐你办的事情可都办好了?”
“回殿下的话。”侍卫头也不抬,“都办好了,那姑娘今日已经被乔二姑娘的人带回府上去了。”
谢呈沉吟一声,右手曲着指节在梨花木的书桌上敲了一敲,又问:“那姑娘身家可都清白?若是个不干不净的,被将军府给查了出来,可都是白费功夫了。”
侍卫这才抬头,应声道:“回殿下,那姑娘是从西南逃难来的,家中父母兄妹皆被我们的人控制在了城外,以作威胁。属下事先查过了这姑娘,查不出什么奇怪的来。”
谢呈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清脆得恍若击鼓鸣声。
年轻的太子殿下不知在想些什么,眸色沉沉,忽然间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意,“明日里找个人去疏通疏通将军府,务必将那姑娘安插在乔二姑娘的身边做事儿。”
侍卫应了一声是。
好一会儿,侍卫又问:“殿下,这乔二姑娘已经许久不曾来寻过殿下您了,您又何苦想方设法地安插这么一个眼线到乔二姑娘的身边呢?”
谢呈似笑非笑,也不正面回答侍卫的问题,只是停下了敲击的动作,淡声道:“你不懂。”
侍卫沉默半晌:“属下愚笨。”
“就是因为这乔家二姑娘最近不常来,我才想了这个法子将人安插在了乔二姑娘的身边。”谢呈起身,慢慢地踱步到了侍卫的跟前,“目的便是让这人能将乔二姑娘的行踪时时告知,我才好亲自去堵这乔二姑娘。”
“殿下何苦吊死在乔二姑娘这棵树上,这上京城中出色的姑娘家还有许多,这太子妃的位置也不是非乔二姑娘坐不可。”侍卫有些忿忿,说着说着又恍然觉着自己说的话有些逾距,忙慌乱地垂头认错,“属下多嘴了,还望太子殿下赎罪。”
谢呈倒是不恼,因着安插眼线这事进展顺利,他的心情不免也有些愉悦。
“这你便又不懂了。”谢呈心情很好地解释道,“这乔家二姑娘的手中,捏着那些个姑娘都没有的东西,这东西……将来可是能帮我大忙。”
侍卫想了想,登时了然。
“将军府手握三十万大军,这兵符我是无论如何都得拿到手。”谢呈抬眸,瞧着窗外一轮圆月,面上泛着森然的冷意。
这兵符并不会跟着乔家二姑娘出嫁,太子殿下口中这话自然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侍卫闻言冒了一身冷汗,自觉自己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顿时有些慌乱起来,支支吾吾地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谢呈见状也没了什么与侍卫说话的心思,轻轻地朝他挥了挥袖子,示意侍卫退下。
侍卫应一声是,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谢呈喜静,这偌大的东宫并没有几个人伺候,尤其是到了夜里,更是静得连个人气都没有。
可往往便是在这样寂静的环境之中,谢呈能自个想明白许多的事儿。
他缓步走回了书桌前,拿起桌上未完成的画卷瞅了瞅。
这画是他亲手所绘,画卷上的姑娘笑得眉眼弯弯,一手拿着坊间小娃娃喜欢的冰糖葫芦,另一手拿着一个燕子形状的纸鸢。
谢呈心里清楚,他画的姑娘,是乔家二姑娘。
乔映瑶。
谢呈想了想,这乔家二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费尽心思地将自己扮作温润如玉的模样,只为了与她心目中那个救了她一命的少年相吻合,他费尽心思地蒙骗乔映瑶,只不过是为了将军府的三十万大军。
真的是这样吗。
小姑娘憨态可掬的笑脸忽然间在谢呈的闹钟浮现,他捏着画卷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将薄薄的宣纸握得发皱。
谢呈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问着自己,真的是这样吗,你对乔映瑶真的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了吗?
好半晌,殿外传来一声打更的叫喊。
谢呈放下手中画卷,想了想,又拿起画卷靠近桌上燃得正烈的烛火。
画卷的边缘慢慢卷曲、发黑,空气中也蔓延出了烧焦的气味。
直到画卷成了桌上一小摊乌黑、零乱的碎碳,谢呈才在恍然间松了一口气,脱力地往后退了一步,右手狠狠地按在了桌角,用力到指节都泛白。
你不应该有别的心思。
乔映瑶只不过是你的一枚棋子。
谢呈起身,慢慢朝着殿外走去。
东宫夜凉如水,谢呈一步也没有回头。
将军府。
书怀正站在床前为自家姑娘燃上床头的烛火,见乔映瑶坐在床头发呆,便轻唤了两声:“姑娘、姑娘?”
乔映瑶回过神来,意识仍然有些模糊:“可有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事儿。”书怀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小剪子将烛芯剪开,烛火登时便亮了不少,照得屋内亮堂堂的,“只不过姑娘自白日里见到谢小世子后,便常常发呆,书怀有些担忧姑娘。”
乔映瑶唔了一声,将视线放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上。
书怀又道:“书怀还想着姑娘今日是不是被谢小世子给吓着了。我说这小世子爷真是的,怎么这样用力地将姑娘按在墙上了,书怀瞧着都疼。”
“倒也不怪人家谢小世子。”
想到这个乔映瑶便有些羞赧,说到底还是乔映瑶这个世家姑娘不懂规矩了,怎么能这样跟在一个郎君的身后,还跟到了小巷子中去,便不自觉地为谢裴辩解道:“到底是咱们做错了事儿在先,也不怪人家谢小世子了。”
书怀还是有些忿忿:“那也不应该……”
“书怀,”乔映瑶打断了小丫鬟的话,将不赞同的视线放在了书怀的脸上,又飞速地掠过,“不可对谢小世子不敬。”
书怀有些发愣。
沉默了好半晌,才道:“姑娘,您好像十分维护小世子。”
她……十分维护谢裴?
听见书怀这么说,乔映瑶也发了会儿呆。
维护,自然是维护的,可这都是因着上一世的谢裴怎么说都算是对自己照顾有加,这一世她便想着报恩。
可……
可这个原因又能怎么与书怀说呢?
不论怎么说,书怀也只当自己在哄骗她、讨她开心罢了。
沉默半晌,乔映瑶只不咸不淡道:“谢小世子十分可怜,明明是个尊贵的小世子,在上京城却又好像人人可欺似的。便不自觉地……”
书怀明白乔映瑶是个十分善良的姑娘,否则也不会在今日将那无家可归的逃难之人带回将军府了。
可善良归善良,书怀大了乔映瑶几岁,这时候也不免提醒道:“姑娘,书怀明白姑娘是个良善之人,可姑娘也要明白,这上京城最可怕的便是流言蜚语。”
乔映瑶没有说话,她垂眸去看自己在烛光下泛着莹莹亮光的指尖。
书怀又说:“姑娘,您还小,您不明白,这流言有时候可是能害死人的。您先前那样喜欢太子殿下,现如今却……”
她哪里不明白。
乔映瑶没有与书怀争论的心思,胡乱地点了点头,便躺下了身子,只留小半张脸在被褥之外,声音透过厚厚的棉被传出来,显得有些沉闷:“我明白。书怀,我有些倦了,今日便这样罢。”
书怀也知道自家姑娘是在逃避这个问题,叹了口气,也只好惆怅道:“那姑娘便先歇下罢,若是有事便唤外边守夜的小丫鬟进来。”
乔映瑶没接话,点了点头,轻轻闭上了眼。
直到书怀关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乔映瑶才重新睁开了眼。
她盯着雕花的床顶看了半晌,脑海中胡乱地想了许多不相干的事儿,一会儿是有关于自家兄长的,一会儿是有关于谢小世子的,一会儿又是有关于太子殿下的。
终于,乔映瑶轻叹一声,闭上了有些惺忪的睡眼。
按理来说,乔映瑶也并不是什么小姑娘了。
她记得清楚,自己是在景和二十三年,她十九岁的那一年嫁给了太子谢呈。也是在大婚的那个夜里,她成了上京城人人耻笑的太子妃。
乔映瑶记得分外清楚,她永世不敢忘。
她在初春的时节出嫁,是明媒正娶的、被八抬大轿抬进东宫的太子妃,将军府最最疼爱的嫡女出嫁,嫁妆一路从城南排到了城北,那场景才算得上是十里红妆,人人为之惊羡。
世人都道,太子与太子妃自幼相识,情比金坚。
大婚之夜,殿外丝竹声瑟瑟不停,乔映瑶双手执着一柄精致的团扇,乖巧端顺地坐在喜床之上。床上铺满的红枣与花生硌得她有些坐立不安,可心中的喜悦却难以被磨平。
乔映瑶垂眸便能瞧见她那条绣了祥云与凤凰的礼衣,料子是上好的绿色绸缎,早早地便让那些个手巧的绣娘缝上了金线,一缕一缕地拢成了暗纹,在此刻熠熠的烛光之下闪着耀眼的光。
乔映瑶并不是一个善于女红的姑娘,她的父兄从来不在学习之上限制于她,自幼时起,乔映瑶耳边听的便是“瑶瑶开心便好”,又或者是“若是瑶瑶不乐意便不学这个了”,大多也都是诸如此类的、十分溺爱放纵的话语。
她从未被灌输“姑娘家应当知书达理”“姑娘家应当这样、应当那样”这般的思想。
作为将军府嫡女的乔映瑶,向来活得十分随心所欲。
可今日大婚的礼衣,确确实实是乔映瑶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礼衣上边的祥云与凤凰,更是让金枝玉叶的小姑娘吃了好些苦,夜夜里对着烛火一点点地绣。
她所做的这些不擅长的事儿,不过是为了得到太子谢呈的一句夸赞罢了。
可这夜实在是太长,乔映瑶一直坐在喜床之上等着,直到外边的丝竹声都渐渐地歇了,她都没能等到谢呈。
在这样漫长的等待之中,她那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欢欣喜悦之中又陡然生出了一点儿酸涩与紧张来,只好垂下一只手去,不停地用那葱白一般的指尖绞着绿色的礼衣裙摆。
长夜漫漫,她的欢欣喜悦终于还是一点点地被消磨。
在最后一点耐心用尽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却迟迟无人推门进来。
乔映瑶有些疑惑,可她是是个新妇,到底是不能坏了规矩,只好依旧是静静地坐在那床上,等着门外之人推门而入。
好一会儿,万籁俱静的夜里终于响起推门的声音。
乔映瑶慌忙抬起手来,规规矩矩地举着那遮住面容的团扇,可眼神却抵挡不住好奇,努力地从绫罗的扇面往外张望着,期待能瞧见自己的意中人朝自己走来。
心口跳动的声音一下高过一下,乔映瑶几乎要被震得耳鸣。
“太子妃。”
跳动在霎时间停滞。
来人的声音尖细,听着并不像是谢呈的声音,倒像是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那内官的声音。
“太子妃,您的兄长今日领兵擅闯东宫。”内官掐着嗓子,说话拿腔拿调,慢悠悠的颇有些颐指气使的味道了,“您作为罪臣乔溯的胞妹,可有知晓什么内幕?”
内官的声音仿佛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传到乔映瑶的耳边时好像已经听不真切了。
乔映瑶呆滞地在脑海之中复述着内官的话,逐字逐句,生怕自己听错了什么不应该听见的话。
——擅闯东宫。
——罪臣。
不应当。
乔映瑶登时脱了力,手中的团扇就这样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烛火明明灭灭,在乔映瑶的眼前闪出无数个闪烁的光点。
那之后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在乔映瑶的记忆之中拢上了一层烟雾,影影绰绰的让人瞧不真切。
太子妃乔映瑶被囚禁在了东宫,万人耻笑。
直到那日,她喝下谢呈亲手递过来的那杯毒酒。
乔映瑶猛地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在不经意之间落入了梦魇之中。
她急促地呼吸着,酸涩的情绪不断地从她的胸口溢出,在一瞬间便涌向了她的四肢百骸。
忽然间,乔映瑶想起了谢裴。
想起他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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