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极美,  马蹄哒哒地走过冗长繁华的街市,最终停在卢家门前。

    卢家,洛阳有名望的大族。

    陆漾先行跃下马背,  转身扶桃鸢下马,因清晨龇牙咧嘴不够威风的缘故,  她这一跃分明存了炫耀显摆的意味,  身姿利落潇洒,  有清风之明朗痛快,桃鸢多瞧她一眼,暗道她年纪不大,  心气怪高。

    也不怕显摆不成再闪着腰。

    这般想着,她不放心地摸摸这人细腰,  陆漾被她摸得心猿意马,到底是在别人家门口,她按住那只玉手:“我好着呢,想摸回家再摸?”

    桃鸢眼神奇怪,  这话说得,像是她多欲求不满缠着陆漾一样。

    她羞也不放在脸上,  只在心里一闪而过,转念再想,  又存心摸了两把掌下那段细瘦柔韧的腰肢。

    陆漾被她摸得又痒又想笑,  还有点说不出来的隐秘刺激,桃花眼弯弯,  深情地注视桃鸢,看得人不好意思。

    桃鸢施施然地放过她,  整理这一路行来被风吹歪的衣饰。

    卢家的门子一早见了这两人,  先是被两位女子出众的相貌气质倾倒,  没一会就见各有千秋的贵人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脚丫子想也知道二人是一对妻妻。

    他嘴角一抽。

    这儿还有个大活人杵着呢!

    桃鸢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抬眸见陆漾一味看着她笑,心尖顿软,抬手为她理了理衣领和耳边碎发。

    冷冰冰的人恍惚有了贤妻良母的成熟美韵,那门子看得眼睛发直,脑筋转了转,再看桃鸢穿着正三品官服,冷不防反应过来,急忙收回视线。

    能站在镇偱司统领身边心安理得享受美人恩的,那便是陆地财神康宁侯了。

    陆漾先前风雨夜闹得那一遭委实震慑人,才走到门前,门子朝她行了大礼:“见过康宁侯,见过统领大人!”

    “有劳通禀一声,本侯与夫人想见一见贵府大妇。”

    她话音刚落,门子低着头伸开手臂:“两位贵客请。”

    将人迎进门,他忙不迭向府中主人通传。

    小半刻钟不到,卢家家主急忙赶来:“君侯和统领齐至,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世家盘根错节沾亲带故,若桃鸢没叛出宗族,恐怕这会还得管此人叫一句“干叔外公”。

    她没开口,开口的是陆漾:“家主客气了,此番不打招呼便登门,是我等失礼。”

    卢家主忌惮两人的权势和说一不二的性情,谨慎问道:“可是为公事前来?”

    他看向桃鸢。

    这位镇偱司统领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火剑斩薛四郎,第二把火灭东阳侯三族,第三把火是她妻妻二人合伙放的。

    陆漾雨夜掳人、三块金砖拍死薛威,雪花似的状纸告倒鲁阳公一门,镇偱司出了很大力气。

    “不是为公事。”桃鸢轻声道:“是有一些私事请教大妇。”

    府上的大妇即为卢家主原配。

    听是私事,这位家主心情放松:“好,好,快里面请。”

    正堂。

    卢家大妇被下人簇拥而来,卢家主对女子间的私事不感兴趣,说过场面话识趣退下。

    “是你?”

    看清人的刹那,卢氏表情丰富而复杂。

    要说卢氏给桃鸢带来最深重的影响,便是春柔坊无意窥见的那一幕打开她年少好奇的大门。

    她曾毫不避讳地当着小辈的面与坊里的‘小白脸’寻欢作乐,此刻桃鸢人站在这,她也只有一瞬的不自在,眼里的笑凝滞一晃,笑容有了亲和:“你怎么来了?”

    她看向陆漾:“这便是鸢儿的小妻子了,陆少主、康宁侯,君侯近日在洛阳可谓出尽风头,世家人人避其锋芒,厉害得紧。”

    陆漾被她那声“小妻子”说得稍微腼腆。

    瞧她如此反应,卢氏眼睛一亮,不为别的,她最喜欢外表看起来乖巧,骨子里行事无忌的人了。

    看清她眼神的变化,桃鸢心里一咯噔,挽着陆漾的手挺身迈出半步:“此行来是有一些事需要夫人帮忙。”

    卢氏笑起来风情万种:“哦?何事?”

    她眼睛不离陆漾,明目张胆地朝人抛了个媚眼。

    “……”

    陆漾头皮发麻,忍着不悦站在那。

    “夫人。”

    桃鸢语气生寒。

    小辈如此不经逗弄,卢氏也不欲得罪桃鸢,懒洋洋坐在椅子,浑身仿佛没有骨头:“说罢。”

    “晚辈想知道阿娘与那年轻道人的纠葛。”

    “……”

    卢氏脸上的笑微微僵硬:“你说什么?”

    桃鸢眉目清冽地直直望过去。

    她无愧镇偱司统领之名,一双眼睛,好似能看透人心,看破蜜糖包裹的谎言。

    卢氏嘶了一声,道了句有意思,又看向陆漾,见这位财神全然惯着妻子的泰然模样,低头笑笑。

    “崔玥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真不知是好还是坏,你也不愧是她的女儿,连亲娘欠下的风流债都要抖搂出来。”

    她果然知道那些往事!

    “陆少主,沏杯茶不算过分罢?”

    陆漾谈笑自若:‘不过分。”

    一盏香茶送到卢氏手边,她低头轻嗅:“值了,这辈子能劳驾陆地财神为我这贫贱妇人沏茶,很值当了。”

    她慢悠悠品味茶的香气,一心沉浸在茶道,仿若忘记要为人解惑。

    桃鸢和陆漾挨着坐在她下首位置,个顶个的沉得住气。

    晾了她们好半晌,卢氏放弃兜圈子:“你们既然来问,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这些事说给你们听也合宜,这几年我无聊乏味得很,正愁不知说点什么。

    “你们来了,那我就没必要为阿玥瞒着了。”

    “多谢夫人。”

    卢氏瞥她一眼:“我虽不是你阿娘的亲婶婶,胜似亲生,你叛出宗族,我也不稀罕劳什子宗族,若你们看得起我,就喊我一声叔外婆罢。”

    陆漾与桃鸢交换视线,两人异口同声:“叔外婆。”

    “哎呀,痛快!”

    卢氏摔了手里的茶杯,惊动守在门外的下人。

    “都滚出去,少打扰我与亲戚叙旧!”

    她性子疾如风说来就来,下人们不敢冒犯,灰溜溜走开,以至于正堂四围除却风声,竟无旁的响动。

    可见御下之严。

    “这小辈里面我与你阿娘交情最好,她喊我婶婶,我拿她当朋友,她少时骄纵、叛逆,活得像一把火,但火太灼烈,有时会伤害自己,也会伤害别人。

    “阿玥当然有恣意的本事,她才高,看人看物与那些俗人不同,我原想这世上没人配得起她,可她到底是崔家嫡长女,世家崇尚联姻,她太优秀了,怎么可能逃得过?

    “她还是不服输,不认输。

    “崔家与桃家议婚的那段时日,她过得最为压抑,饮酒诗百篇,诗文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沾了酒香。

    “我去看望过她一次,她红着眼说不认命,就是命运临到她头上,她气急了也要抽那该死的命运一鞭子。

    “某日她与家里人大吵一顿骑马跑出家门,那时天下着雨,风急雨也急,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纵马狂奔。也是那一晚,她遇见了景幼。”

    陆漾神色微动,桃鸢手放在膝盖:“然后呢?”

    “然后?”卢氏笑道:“然后一场孽缘就开始了。她勾引了那位小道长,和她在私宅过了三月的神仙日子。迷得小道长团团转,非要还俗娶她,结果小道长走了,婚期一到,崔玥被家里人绑着上了喜轿。”

    她眼神哀戚:“世家的女子,光鲜亮丽,到了婚嫁之龄,就要以身偿还生恩、养恩,崔玥偿了,她没死在喜轿已经是全了做女儿的孝道。

    “但她送给桃禛一顶绿帽子,两人做起表面夫妻,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天底下可悲可笑的一对。

    “原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谁成想,那个说要还俗的小道长竟果真回来了……”

    说到这,卢氏摇摇头:“回是回来了,整个人病恹恹的,像被抽了龙筋,苟延残喘地拿着画像到处找人,这一找,就遇到了我。

    “我认出那是你娘亲,怕她坏事,是以嘱咐一番,她无论如何不肯接受心上人嫁作他人妇的事实,仓皇跑开,我略琢磨,心知这是你阿娘在外欠下的风流债。

    “而后,传讯于她。”

    陈年往事回忆起来几多辛酸。

    “痴儿女,爱别离。兜兜转转她俩又厮混到一处,我以为她们这辈子就此过去,等我再闻讯,却是梅山起了一座新坟墓,你阿娘缠绵病榻病得只剩下一口气……”

    桃鸢的心揪起来:“阿娘她……”

    “她已然爱上小道长,动了真心,情意深入五脏六腑,那道长驾鹤西去,将她半条命也狠心带走了。

    “好在,好在关键时刻发现有了你……”

    “我?”

    “不错。你来得很是时候,赶上你阿娘最不愿做错事、不愿害人命的节骨眼。你的存在救了她的命,她性子倔,咬着牙硬是扛了过来。

    “我向来是佩服她的,她是我见过最刚硬又最脆弱的女子。那些日子以泪洗面,便是我陪着她,听她说起过往。

    “她说了无数个后悔,我想,倘若小道长泉下有知,天大的怨怼也该原谅她了……”

    走出卢家大门,桃鸢魂不守舍勾着陆漾的小指。

    从卢氏口中知道这些过往,她正试图抽丝剥茧理清其中头绪。

    “小道长是国师,国师就是当年的景幼。梅山起空坟,恐怕当日景幼是假死,她为何要假死?阿娘说后悔,是她做了什么事惹得道长狠心离开她?”

    “两人之间怕是存了很深的误会。”

    许是陆漾与景幼同样是付出情深的那人,很能体会小道长还俗归来,心上人已作他人妇的痛苦悲哀:“照我所想,只此一桩旧事就足够景幼芥蒂一生。”

    本来放弃所有可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哪知命运弄人,美人也戏人。

    最有资格的人藏在最阴暗的角落,看着旁人占了自己做梦都想要的名分。

    扪心自问,若是有外人与鸢姐姐做表面夫妻,等不到那日,陆漾就得疯。

    “事后肯定还有其他咱们不晓得的,你说,一个人到什么地步才会想到假死脱身?”

    “到什么地步?”桃鸢朝她看过来。

    沉吟几息,陆漾缓声道:“爱不得,恨难放下,一腔怨愤,满心惶恐,以至于要逃,要以假死重伤伤害她的人。”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桃鸢慢慢点头,跃上马背,她依偎在小妻子柔软的胸怀,秀眉拧着:“可还有一点不对。”

    “哪里不对?”

    “我,我不对。”

    “什么?”

    “你想,那个时机阿娘痛失所爱,她会恨谁?”

    陆漾不假思索:“她会恨桃禛。”

    “不错,她会恨桃家主,恨到达一定程度会想要对方死。他不死,他的骨肉也得死。若阿娘只是单单不想做错事、不想再害人,孩子生下来丢在一旁就罢了,为何还要爱我呢?”

    “你是她怀胎十月历经辛苦所生,骨肉血缘,她为何不爱?”

    “我还是不明白,阿娘孤傲,待我却好……”

    陆漾笑她胡思乱想:“总不会,你是岳母和小道长所生罢?”

    桃鸢脊背一僵,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马儿哒哒往前走,余晖倾洒在大地。

    “也许你说得对。”

    “嗯?”

    “有可能我真不是已故桃家主所生。”

    “为何这般说?”

    桃鸢重新放软身子,红唇微启,眉目冷淡:“因为桃禛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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