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  漫漫长长。

    漫是浪漫的漫,长是长相守的长。

    为守在桃鸢身边养胎,陆漾推了诸多事务,能代理的尽可能让忠心的掌事为她操劳。

    二月,  海外送来一封急信,  需要陆少主亲去料理,斟酌再三,  陆漾还是拒了炎苍国主的好意,  交代陆茂带上贺礼前去参加国主与王后的喜宴。

    陆家与大周附近的许多小国始终保持友好密切的关系,  此事是在李氏皇族的准允下进行,  大周野心勃勃,想成为天下最有气量胸襟的帝国,少不了陆家在其中周旋。

    “我还真想去看看海外是什么样子。”

    桃鸢身子笨重,  依着苏女医的医嘱不时出门走走,省得到时候难产。

    “你想去,等生了孩子找机会我陪你一起去。”陆漾笑道:“海外好多好玩的,  我少时出海,见识过许许多多不同的风俗。

    “就拿炎苍国来说,炎苍是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崇尚鹰的意志,所以他们国家无论男女都可以凭本事竞争上位,甚至还出现过几任女王,  不过他们不讲究一夫一妻。”

    “那讲究什么?”

    “讲究能耐。有能耐就会有很多男人或者女人,没能耐就会被强者吞没,吃得骨头渣子不剩。”

    桃鸢默然,  沉吟一会:“那这国家的人还好吗?”

    “还好,  他们生下来就在这不争就会死的大环境,  比起舒适安逸,还是咱们大周好。”

    初春风还是冷的,陆漾为发妻披好披风,小心牵着她的手:“还有最南边的不脱鸭鸭国,国人普遍喜欢养鸭子,想得到最正宗上乘的鸭绒,越往南边质量越好。

    “鸭鸭国是很可爱的小国,热情好客,他们那有三种鸭子,一种是地上走的旱鸭,一种是会凫水的水鸭,还有一种是男色。”

    “男色?”

    “是啊。”

    她永远忘不了十四岁去鸭鸭国收债,国主还不起债急着给她塞男人的架势。

    “鸭鸭国的男子各种类型的都有,很受其他国家欢迎。去年朝贡,那边给陛下送了三位男侍,陛下不喜,估计扔到哪个角落落灰了。”

    看她喜欢听,陆漾说得津津有味:“还有明欢布尔国,据不靠谱的统计,他们国人只有三千三百余人,小得可怜。

    “国人生性自由奔放,比咱们周人还奔放。

    “曾经有位大文学家说过,九州四海,几乎每个国家的国民或多或少都沾点明欢布尔的血脉。

    “因为他们喜欢走婚,性爱随心。去过那地方的男人很少能拴紧裤腰带,偏偏那国盛产美人,所以正经人一般不会去的。”

    桃鸢一手护着肚子拿眼斜睨她:“正经人不会去,你怎么去了?”

    “我是去做生意,能一样吗?我是正经人,正经人只办正经事。”陆少主小脸一红:“再说我那时候才十六,家里管得严,不干净的东西多看一眼都不会被允许。”

    “那我还要谢谢祖母?”

    陆漾嘿嘿笑:“鸢姐姐,天大地大,我的心是拴在你这的。”

    “你说得我倒很想出去走走了。”

    怕她怀着孩子东奔西跑,陆漾赶忙打消她浮动的心思:“大着肚子能去哪里?哪里也没有家里安全,祖母整日为你和你腹中胎儿祈福,生怕有个好歹,就当为她想想?”

    “吓你的。”

    她还真被她随口一说吓住了。

    “没生孩子之前我哪儿都不会去。”桃鸢走累了靠着她歇息:“阿漾,你看这天,多蓝啊。”

    昨儿下过一场雨,碧空如洗,有诗云“二月春风似剪刀”,两人迎着风享受心灵上的满足静谧。

    天地太大,桃鸢真想多走走,看看。

    “阿姐快要成婚了,眨眼就该到三月了。”她倏尔浅笑:“阿漾,等我折腾不动了,你再带我去你说的那些国家?”

    二十六岁,最是一个女人有魅力敢拼搏的时候,折腾不动起码也得等她四十后。

    陆漾喜欢自己在她的计划内,满口答应:“好。”

    她白日陪桃鸢解闷,入夜将人哄睡了方才有时间处理各地送来的急报。

    昏黄的光从头顶打下来,床帐内睡着大肚子的美人,靠窗位置,陆漾捏着笔杆检查神色冷峻。

    一个时辰后她放下笔,开始处理右手边堆叠成小山的账册。

    事关陆氏要务机密,这些事唯有她来处理才算妥当。怕吵着人,陆漾不敢拨弄算盘,只能沉眉心算。

    内室桌椅板凳但凡有棱角的都被软布包裹起来,一到这个时辰窗外安安静静没人敢搅扰主子歇息,桃鸢睡得不安生,离预产期愈近,所受的苦愈发多起来。

    她想起夜小恭。

    好不容易坐起身,笨重的身子却不允许她做出以往轻轻松松能做好的反应,桃鸢抿着唇慢慢释怀,瞧着灯影下聚精会神的某人。

    “阿漾。”

    陆漾心神微乱,忙不迭起来照料她:“怎么了?要出恭吗?我来扶你。”

    养胎的这几月,不仅桃鸢是初次经历,她也是。

    从一开始的不熟练、羞涩,到之后的面不改色心里还是有些害羞,陆漾切切实实地拿她当妻子对待,桃鸢也看到她成熟会照顾人的一面。

    淅沥沥的声音如春雨浇在鲜花,知道她要面子,陆漾不敢多看,耳尖在一片昏光里泛红。

    “好了。”

    桃鸢努力克制面上的羞赧,用手指碰碰这人衣角。

    陆漾端来清水为她擦手。

    忙到觉睡不够的陆少主日常还是喜欢在肚子绑着一口锅,这副样子她从不惧人看,也从不觉得羞耻,坦坦荡荡地反教那些取笑她的人自惭形秽。

    她在用心表白对桃鸢的赤忱爱意。

    “没睡好么?”

    “总是做梦。”

    桃鸢伸着手被她照料,脸颊的羞意渐渐褪去:“还没忙完?”

    “忙完了,这就睡。”

    陆漾扶她去床上躺着,蹲坐在一旁为她按揉浮肿的腿。

    她是喜欢孩子的,家大业大自然多子多福,可见识过桃鸢怀孕的辛苦,她又觉这辈子有一个就够了。

    “再熬一熬,就要生了。”她感慨地望着桃鸢隆起的腹部:“姐姐,你睡罢,我看着你睡。”

    这话竟真有奇效。

    又或是她揉捏的手法极妙,腿部胀疼消去,桃鸢闭上眼,意识沉沉睡去。

    烛光微暗。

    好久,陆漾停下为她捏腿的手,十指累得酸麻。

    哪怕见过桃鸢羞窘的模样她还是痴迷地喜欢她,轻手轻脚爬上床,脱去衣衫动作轻柔地搂她。

    一个吻落在桃鸢眉心,鼻尖,下颌。

    累到极致,睡意反而散了。

    随着桃鸢肚子越来越大,生产的事成了整个陆家顶顶关注的大事。

    天刚明,陆老夫人被噩梦惊醒,脑门的汗还没落下去披着衣服往外走。

    鱼嬷嬷跟在她身后,看她急慌慌往少主院里赶,谨慎道:“主子,人估摸还在睡呢。”

    走到半路老夫人头脑清醒过来,一拍额头,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的。

    她在这一颗心七上八下,后院,陆漾搂着心爱的姑娘睡得香,一只金黄的凤凰闯入她梦中。

    桃鸢身子一震醒过来。

    “阿漾,阿漾?”

    陆漾迷糊着掀开眼皮,看她脸色苍白,迷瞪劲彻底散了:“鸢姐姐,怎的了?”

    “我梦见一颗蛋碎了。”

    家庭会议上,陆老夫人神色慎重地拿手比划:“椭圆形,很大,给我一种分外亲近的感觉,我刚要去抱它,有陨石从天上砸下来,蛋就裂开了。”

    陆尽欢摸摸鼻子,看祖母一脸严肃的神情,咽下那句“您莫不是想喝鸡蛋羹”这么不着调的话。

    沉默几息,桃鸢认真道:“我也做梦了。”

    所有人看向她,陆老夫人暗暗拿眼神催促。

    “我梦到有火从天而降,活活将那刚破壳的蛋烧死了。”

    “什么?!”

    蛋碎了,蛋被烧死了,都不是好征兆,陆尽欢不敢再拿着不当事,脸色跟着泛白。

    “这是怎么一回事?阿乖,你呢?”

    陆漾一头雾水,握着桃鸢的手安抚她受惊的情绪:“我?我的梦还好啊。”

    “你也做梦了?!”

    “我梦到一只雏凤精神满满地围着我转。”

    她私以为那就是她的孩子,代表她未出世的孩儿极其喜欢她。

    不算上肚子里那个小的,陆家一家四口陷入诡异的沉默。

    “这梦是什么意思?”陆老夫人目前挂心的是她的曾孙,三人三梦,两坏一好,她追问:“再之后呢?”

    “再之后我就醒了。”

    “你怎么就醒了?”老夫人责怪她不多梦一会。

    知道她最近情绪起伏大,陆漾弯眉笑笑,且拿吉利话哄她,没一会哄得担惊受怕的老夫人眉开眼笑。

    “我们要不要找国师问问?”

    “不妥。”

    “鸢儿说得是,这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她辈分最大,说话最有权威,事情就此定下来。

    回房,陆漾摸着桃鸢肚子,她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我看是你们关心则乱,又或者是这孩子故意吓你们,陆家的血脉哪有那般脆弱?”

    “这梦是离奇了些。”

    桃鸢尽量不去想纷乱的梦境,此事就此瞒下来,外人一概不知。

    春三月,经过紧锣密鼓地筹备,陆尽欢出嫁的日子到了。

    一朝为后宫主,从此告别还当姑娘时的天真,宫里迎亲的仪仗摆在陆氏庄园门口,陆漾亲自将尽欢背出来。

    “这一去,你要好好的,阿姐,既走了这条路,莫回头。”

    陆尽欢一去不回头。

    三月三,中宫迎来正主,皇帝陛下李谌以礼相待。

    帝后大婚,普天同庆。

    桃鸢临盆在即,不便去人多眼杂的地方,陆漾陪在她身边,两人坐在庭院秋千架前看星星。

    “陛下不会给阿姐子嗣,阿姐是知道的。”

    子嗣对后宫的女人来说是比圣宠更重要的保命符,为陛下诞下一儿半女,不出大差错,这一生的富贵就保住了。

    陆家与李氏结盟,后位是李谌偿还的欠款和联盟的诚意。

    “你阿姐不会在意陛下会不会宠幸她。”桃鸢倚靠着她不宽厚的肩膀:“这一去,她会飞得更高。”

    不是每个人都有滔天的福泽做这世上权势最重的女人,陆尽欢从一个养女飞到皇室顶端与帝王平起平坐,这是她的运。

    “后宫是吃人的地方。”陆漾仰起头看天:“我希望阿姐永远是咱们的阿姐。”

    桃鸢笑笑,蓦的脸色微变。

    福栩宫,皇后寝宫。

    入目红艳的喜房,天子李谌掀开新后蒙在头顶的盖头,在见到陆尽欢真容时眸色闪过一抹惊艳。

    “见过陛下。”

    “皇后。”

    “要生了?是要生了吗?”寒蝉紧张地软了腿。

    “快去禀告老夫人,说少夫人要生了!速去!”

    梅贞在那发号施令,堆雪领着人去接不远处被陆漾抱着走来的主子。

    桃鸢这一胎比苏女医预算的产期提早半月。

    人被送进去,陆漾被祖母轰出来,手凉脚凉地站在门外,嘴里不住地祈祷神明。

    春日落起小雨。

    桃家,焚琴院。

    婢子匆匆忙忙进门:“主子,陆少夫人要生了。”

    崔玥誊写琴谱的手忽顿,圆润的墨散开,浸染在纸上。

    风雨降临洛阳城。

    陆氏庄园,婢子为少主撑开大伞,听着里头隐忍压抑的声音心都要揪在一起。

    陆漾抹了把脸上的汗,绷着脸不说一句话。

    “少夫人,少夫人再加把劲,加把劲……”

    桃鸢疼得死去活来,脸不见一丝血色。

    陆老夫人愁得心肠要碎掉,满屋子人提心吊胆,生怕出意外。

    一道雷蛮横劈下来,惊醒歇在喜床的尽欢。

    李谌趴在桌子睡,也被这雷声骇着,奇道:“春天,好大的一声雷,皇后,你也被吓着了?”

    陆尽欢没空理睬他,眼皮子直跳,赤着脚下来,犹豫不定地踩在大红色的地毯:“这雷听得我心慌。”

    她态度不冷不热正好合了李谌的心,为做大周寿数最长的皇帝,李谌戒色守元,他本就脾性温和,回道:“朕是派人问问钦天监,这天——”

    “娘娘!”

    福栩宫陪嫁进来的宫婢在外禀告:“娘娘,陆少夫人发动了!”

    “这么快?”陆尽欢眉头一皱,想着祖母和桃鸢做过的噩梦,左思右想心里还是不安稳:“摆驾!去陆家!”

    她行事雷厉风行看呆一旁的李谌。

    他的这位皇后啊,还记得这是两人的新婚夜吗?

    走出去看了眼外面哗哗下着的雨,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李谌乃仁主,对着世家日常免不了受欺负,好歹得陆家相助为他扳回颜面,他记着陆漾的好,声一扬:“皇后等等,朕也去!”

    天气有些恶劣。

    变化之快,前不久还有满天的星星月月,这会子电闪雷鸣,豆大的水珠往伞面砸。

    “怎么还没生出来?”

    梅贞从旁安慰她女人生孩子没这么快,尤其头胎,总要磨一磨功夫,能很快生出来的那类人大抵是运气好。

    不说这还好,说到这儿陆漾冷不防想起她的鸢姐姐以前还有倒霉蛋的称号。

    “少主放心,有女医在,少夫人和小少主定会安然无恙!”

    陆漾深吸一口气。

    “还没生下来?”

    “没。没消息传来。”

    崔玥闭上眼,深觉这春雷惹人烦。

    同在桃府,桃大公子跪下来为妹妹祈福,快要被这一声声的惊雷吓破胆。

    “快点!再快点!”

    陆尽欢乘坐鸾车嫌走得慢。

    李谌太阳穴突突的:“雨天路滑,哪能行那么快?”

    结果被皇后看了眼,干脆闭上嘴,不再讨人嫌。

    皇后这位子,一旦坐上去,有陆家的雄厚财力、广大人脉支撑,给了陆尽欢极大的权利和自由。

    这自由,便是天子都不能剥夺。

    帝后为天下臣民表率,李谌敬重他的新后,天下的男子才会敬重他们娶进门的夫人。

    从这点来说,不难理解陆家为何站在他这边。

    嘹亮的哭声传到门外,风再大,雨再狂,竟都没挡住小家伙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呐喊。

    “生了,生了……”

    陆漾双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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