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禛之妻、桃鸢之母,即为二十年前以品貌称绝大周朝的清河崔氏嫡长女——崔玥。

    放在桃家下人们一般称呼她夫人,放到外面,那些文人雅士多会恭恭敬敬称一句“崔夫人”。

    八月,金桂飘香。

    因崔玥喜闻桂花香,于是整座焚琴院到了这时节空气都满了香甜、沁人心脾的味道。

    长而平整的石子路,崔夫人身边的女婢走在最前头,桃鸢落后她两步,薄唇微抿不知陷在怎样的心事。

    穿行过一道道垂花门,生长百年的老桂树静默风中,婢子停下脚步:“大小姐,请。”

    再往前便是夫人的领地,闲杂人等不可搅扰。

    一时风停树静,桃鸢从容上前。

    金桂树零星飘落几朵明灿小花儿,树下摆着一张矮木几,繁复艳丽到迷人眼的裙裳裹着美妇玲珑身躯。

    崔玥在煎茶。

    长发被一支梨木簪子挽起,举手投足正儿八经的士族做派,矜持优雅,含笑间骨子里透着清凌凌的冷,高傲而不逢迎。

    桃鸢驻足三步之外定睛看了好一会,看到眼睛发热发涩,敛袖俯身:“阿娘。”

    “回来了?”

    “嗯。”

    “他打你了?”

    桃鸢神情略不自在,盯着阿娘纤白指节:“还好,没多疼。”

    “没多疼?”崔玥失笑:“离那么远做甚?坐过来,阿娘仔细看看你。”

    “是。”

    母女隔着几案对坐,桃鸢坐姿端正,端得太厉害,崔玥瞧上一眼又笑了:“你可知错?”

    同样的话桃禛问过,她回答“不知”,惹来一记戒尺。

    爹是爹,娘是娘,当着亲娘的面桃鸢淡然回道:“知道。他打我是气我轻信于人在外遭算计。我是桃鸢之前首先是桃家嫡长女,是结两姓之好的最佳筹码。我失身于人,给桃家名声抹黑,坏了他的图谋。”

    “说得头头是道,既然知道,为何不说?”

    “懒得说。”

    崔玥轻嗔:“你这是找打。”

    桃鸢快速看她一眼:“说与不说都要挨打。”

    “……”

    正堂发生的事瞒不过崔玥耳目,亲耳听女儿说“失身于人”,她收敛眉梢温和,音色乍冷:“桃筝敢害你,为何要让她活着回来?”

    风擦过这对母女香肩,桃鸢无可无不可道:“是想掐死,被寒蝉拦了下来,再者妙姨娘的人盯得紧,不好下手。”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话骂的自然不是桃鸢,桃鸢跽坐在那不吱声。

    崔玥年轻时就不爱多话,结果生的女儿比她还沉默寡言,她细细打量女儿眼角眉梢长开的风韵,问:“给谁了?”

    这话如一把刀挑开那夜的风雨,细碎热烈的吻恍惚再次落下来,桃鸢失神盯着空中迎风簌簌的桂花,良久,慢启朱唇:“一个无辜的过路人。”

    过路人?

    固然不信这说辞崔玥也没执着刨根问底。

    在亲娘这喝了半盏茶,桃鸢被赶出焚琴院。

    “大小姐?”

    寒蝉一脸愧疚。

    回到家亲眼见识过她才晓得家主果然不在乎二小姐的死活。

    若非有她阻拦,今日归城她们完全可以将‘失身受辱’的帽子扣在‘为保名节一头磕死’的二小姐头上。

    左右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可二小姐活着回到京都,明着和长房撕破脸。

    如今洛阳城传什么的都有,有说乌啼城决堤当日桃家嫡长女被乱民欺辱,也有说大小姐是被五大三粗的叫花子毁去清白。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寒蝉内疚地不敢抬头。

    桃鸢回眸望向静谧雅致的焚琴院,手心摊开,指缝浸出薄薄的汗。

    曾几何时她与阿娘不是这样的,在她儿时阿娘陪她数天上的星星,也曾以完全亲昵的姿态喊她“甜果果”。

    她喊一声,她应一声。

    及至她及笄,阿娘单方面疏远她,仿佛孩子养大了肩上的责任就可以顺理成章卸下去。

    桃鸢羡慕桃筝和妙姨娘的母女亲情,但凡……但凡阿娘多问两句呢?问她有没有受欺负?

    她真就不担心、不在乎吗?

    桃鸢胸口堵着长长的郁气,面上不显,从从容容步履沉着地走开。

    生在桃家,为人女儿她对阿爹是不想亲近,懒得亲近,而对阿娘恰恰相反,想靠近,不敢靠近。

    士族联姻总是以利益为重,阿娘嫁给阿爹便是崔桃两家的双赢。

    往后她的婚事也是如此,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为其生儿育女,操持后院,联络各世家夫人。

    这样的婚姻往往是没有爱的。

    阿娘不爱阿爹,阿爹对阿娘礼敬忌惮。

    崔夫人在外的名头大过桃家主,所以阿爹纳了一房妾,妾是他年少心头挚爱。

    妙姨娘世家庶女,与阿爹情投意合。

    再是情投意合桃禛娶的还是崔玥,妙姨娘终归是姨娘。

    爹爹是利益永远重于感情的爹爹,阿娘是外热内冷的阿娘。

    走在回去的路上,风一吹,吹得桃鸢竟然迷茫。

    起初事起她想过以死捍卫清白,但就此死了未免憋屈,憋屈得根本不像是崔玥的女儿。

    事后她觉得挺好,起码没了清白或许能挣出两分自由?

    “还是太天真,身为桃家嫡女,哪来的自由可言?”崔玥望着窗外笑笑,笑意不达眼底。

    如她们这般的家世,自由是给死人的,活人断没这待遇。

    身边的婢子是未出嫁前就跟在崔玥左右的,回想大小姐回望焚琴院的克制神情,她动了恻隐之心,小心翼翼道:“夫人,大小姐此行回来是受了苦的。”

    崔玥面色微变:“我还要娇宠她多少年?与其养成软绵性,不如就这样冷情,也好过以后去了夫家一颗心被伤得千疮百孔。”

    世家大族仅凭清名就能延续千年?

    荒谬!

    那是靠一代代人的牺牲铸成的九层高塔,真到出嫁那天谁又管你愿不愿意?

    没了清白,没了清白她照样姓桃,以桃禛的无情,会放任女儿一辈子不嫁人?别做梦了!

    桃鸢归来第一日,洛阳城大街小巷的百姓都在可惜这位嫡长女。

    说起来桃鸢的确倒霉,出身名门世家,帝京头一号才女,十六岁之前清绝天下,十六岁后嫁谁谁死,前后四任未婚夫没一个能全须全尾活到拜堂。

    克夫的名声传得人尽皆知。

    以至于如此妙人拖到二十六岁死活嫁不出去。

    试问有不怕死的吗?

    凭桃鸢的才貌当然有。

    还不止一两家。

    只是桃家主打的是待价而沽的主意。

    现在嘛,这主意被二女儿毁了。

    祠堂,桃禛一巴掌打肿桃筝右脸,几欲将桃筝门牙打掉。

    “逆女!”

    桃筝跪在地上啐了一口血沫,看着暴跳如雷的爹爹咧嘴笑:“打坏了女儿,爹爹又要损失一家好姻亲了。”

    桃禛面沉如水等她接下来的话。

    桃二小姐捂着脸逼回眼泪,以额叩地:“女儿钟情谢家六郎,还请爹爹成全。”

    风华逼人谢六郎。

    谢六郎名头一出,桃禛怒气渐消,冷眼看她:“六郎看中的是你姐姐。”

    “我自认比不过姐姐,可姐姐已非完璧之身,谢家不会要一个被糟蹋过的儿媳。”她唇角勾起得逞的笑:“以爹爹的本事,庶女,也当嫁得嫡子罢?”

    谢六郎乃谢家嫡子中的老幺,平素最为受宠。

    一开始桃禛选中谢六未尝没存着为桃鸢考虑的缘故,可惜他拿乔,被二房钻了空子,毁了图谋。

    世家多高傲,性子也拧,为确保家族血脉纯正联姻只在五望七姓中选择,甚而皇家都不被他们看上眼。大环境下,天子都以迎娶士族大姓女为荣。

    “姐姐年长六郎十岁,论年岁我与六郎相当,家族若肯为女儿助力,女儿有把握拿下六郎,做他明媒正娶的妻。”

    “你是这样想的?”

    桃筝不敢起身,保持匍匐在地的姿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的都可以让,唯独钟意的人让不得。”

    她太清楚自己的爹爹是怎样的人,而今日的表现无疑教桃禛重新认识这个女儿。

    “庶女配嫡子,你倒敢想。”

    桃筝低笑:“我连姐姐都敢害,成了,我做谢家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儿媳。败了,不过是这条命。我是爹爹的骨血,爹爹敢赌,我也敢。”

    祖宗排位在上,烛火幽幽,照得桃禛面色阴晴不定。

    “你阿姐没了清白仍是我桃家嫡长女,联姻联的是两姓之好,互助互利,你凭何以为谢家会舍嫡择庶?”

    “凭我是清白身,阿姐不是。凭谢六郎是男子,是会在意正妻是否是处子的男人。”

    她天真一笑:“哪个男人会不介意迎进门的发妻身子给了旁人?”

    这话误打误撞戳中桃禛心底的隐秘,他面色冷寒,眸光沉沉望了庶女好久。

    “好。你有把握拿捏谢六,家族姑且为你一试。”

    桃筝俯伏大喊:“多谢爹爹!”

    人生在世,少不了各有图谋,或围绕名,或围绕利,斩不开的是俗世欲望,挣不断的是人心诡谲。

    有句话桃筝说错了,世上的的确确有男人不介意迎进门的女子曾与人颠鸾倒凤。

    而那男人是大周朝天子,是做梦都想得到桃鸢的李谌。

    而他许给桃家的是贵妃位。

    延续千年的老旧士族,影响力大到令帝王都要束手束脚委曲求全,李谌自认宽宏大度出手豪气,可这份阔绰并未被桃禛放在心上。

    桃禛拒了天子暗地里递来的橄榄枝,宁与五望七姓联姻,也不想与皇室扯上干系。

    况且,李谌太老了,足足大了女儿十二岁。

    这般年纪想也知道桃鸢不会喜欢。

    “拒了?”

    “拒了,大公子那边送来的可靠消息。”

    桃鸢漠然翻开一页书,语气嘲讽:“桃筝为嫁给谢六郎不择手段,怎就不多想想,就是做了正妻,谢六郎是否会拿正眼看她?

    “可叹她与妙姨娘伏低做小多年,一朝和长房撕破脸,阿兄在一日,她们一日落不了好。这是看中谢家的权势了。”

    谁说不是呢?以前也没瞧出二小姐藏得这么深。

    寒蝉为主子续上一杯热茶:“撕破脸总好过她们像毒蛇一样蛰伏。”

    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声道:“对了,妙姨娘被夫人罚了。”

    桃筝为一己之前途毁了桃鸢清名,女债母还,崔玥不理闲事多年难得为女儿出了一回气。

    “妙姨娘腿都跪烂了。”

    “是么?”桃鸢又在走神。

    “大小姐?”

    桃鸢一手支颐,目色深远:“克夫、失贞、大龄,爹爹连皇家都瞧不上,是打算把我卖个多好的价钱?阿娘待我严苛,是不是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想过清静日子都是奢望。”

    她扔了手上的古卷,泛黄的纸张被风吹开,凌乱如无根之萍。

    “一眼能看到头的命途,真是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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