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和飞奔在深夜之中,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从她身边掠过,她平日最喜欢这些了,现在却分不出一点精神去看一眼。
刚刚听到的那段对话,虽然简短,可是却隐含着让她细思极恐的深意。听那意思,赵睦清明显是早就知道了徐家临难的事,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就连来提醒暗示她一下都没有,就这般眼睁睁的看着徐国公府全府覆灭。
更甚至……
更甚至,他们所说的“计划”,里面就有着赵睦清的手笔,他不仅亲身参与其中,说不定,还是最终拍板下令的那个人。
赵睦清,赵睦清,曾经也是相互依靠,现在更是心心相印,他何以如此!
善和觉得眼眶热热的,有什么东西不断的涌上又落下,让她眼前浅蓝色的世界更加模糊不清。在她做人时毫不显眼的一块石头、一丛花枝,现在在她面前都庞大的可怕,几乎能够占据她的整个视野。
她就这样埋头飞奔,忽然撞上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似乎比一块石头、一丛花枝更加庞大,将她撞的整个身体都飞了出去,然后四脚朝天摔在地上,背脊生疼,挣扎了半晌也翻不过身来。
翻不过来,善和也就不翻了。全家遭难、被爱人背叛,她又莫名变成了一只狗,善和颇有一些破罐子破摔的气愤,干脆就保持着这样肚皮朝上、四肢摊开的姿势,不住的轻声呜咽。
有簌簌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是一道好听的男声:“什么东西?”
身边的草丛被拨开,有光亮照了过来。善和感觉后腿被一只大手抓住了,然后,整个身子突然腾空而起,脑袋却是朝着地面的。
善和下意识的挣扎起来,四腿胡乱挥舞着,小脑袋一拱一拱的,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大张着嘴露出尖尖的牙,想要去咬人。
可她实在是太小了,在那人看来,不过是在可爱却毫无用处的龇牙咧嘴。
他轻轻松松将她举得更高一些,仔细辨认一会儿,笑道:“二哥,是只小狗。”
然后嫌弃的“啧”了一声:“真脏。”
还用旁人提醒吗?她也知道她自己脏!
善和本来就在伤心之中,又被人这样直截了当戳中痛脚,本来脾气很好的小姑娘更加不高兴了,扑腾的也更厉害。
她呼噜呼噜的:放我下来!
那人却好像从中得到了趣味。他不仅没有放开她的腿,反而握的更紧了些,还一上一下的晃荡着她的身体,她也就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起起伏伏,感觉要晕厥过去了。
那人将她拎到另一人面前,献宝一般:“二哥,你看,刚刚撞你腿上的就是这个小东西。”
善和正头昏脑涨,忽然听另一道男声响起。这人的语气平淡,毫无感情起伏,用的是叙述的语气,却是在训人:“还有正事,放了吧。”
这个声音!
用这种平淡的语气训人的人!
善和扑腾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她也不挣扎了,也不乱叫了,小心翼翼的用一双狗眼去看人。
果然是他!二皇子!
若论善和做人时最怕的人是谁,不是皇帝赵五三,也不是父亲徐庄,更不是太子或是太孙,而是当朝二皇子赵永啸。
她与赵睦清年岁相当,赵永啸却比他们这些小萝卜头年长了不少,在他们两人还挂着鼻涕玩泥巴的时候,赵永啸已经以稚童之身,登马上了战场,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之中辗转长大。
或许是因为他的成长与战场紧密相关,让他整个人都透着铁血与强势。冷言、少语、雷厉风行、最怕麻烦,就是他留给善和的全部印象。
而不巧的是,善和却是一个软绵绵的好性子姑娘,有时候很有一股子矫情在身上,没事找事最有一手。
所以,她就被赵永啸训了。
当时她还小,骤然成了国公府小姐,正处于不识天高地厚的阶段,有一次正巧赶在赵永啸也在场的时候作天作地。赵永啸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就是用这种毫无感情的平淡声线,劈头盖脸将她训了一顿,直把她训的大哭,周围众人劝阻,他却还不放过她。
这一顿训斥和立在她面前的高大身躯成了善和的童年阴影,阴影到从那以后,她远远看见赵永啸就立刻绕道走。
可今日,她都成了一条狗了,还是撞到了他身上。
六皇子赵永唅感觉到手里的小东西忽然安静下来,很是奇怪的拽着她的腿摇了摇:“怎么不动了?”
善和低声呜咽:不敢动。
赵永啸将目光从这只脏兮兮看不清面目的小狗身上移开,再次催促:“走吧。”
赵永唅却有点依依不舍。他左右张望着,想看看有没有人能帮他照顾一下这个小家伙,他想把她带回府去养着玩儿。
赵永啸又觉得麻烦了,抬起眼睑冷冷盯着赵永唅。
在他如有实质一般的压迫目光之下,赵永唅悻悻松了手,放善和自由。
终于有机会能从二皇子的眼皮底下躲开,善和也顾不上挑拣什么了,看到旁边摆着一个供鸟雀啄食口粮的盒子,扑腾着四条腿飞快的窜了过去,以最敏捷的姿态连滚带爬钻进了盒子里,只露出一撮蓬乱的头顶毛发,还在瑟瑟发抖。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实在是过于可爱,赵永唅被逗得哈哈大笑,就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赵永啸也几不可见的扯了扯唇。只是那弧度稍纵即逝,不说只顾着躲藏的善和了,就连站在他旁边的赵永唅都没有发觉。
“走吧。”
赵永啸率先提步,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赵永唅跟在他身后,还恋恋不舍的嘟嘟囔囔:“二兄,咱们快点出来好不好?我真的想把这个小家伙带回去……”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直到听不到一点儿动静,善和才战战兢兢从盒子里探出眼睛来。
她的脑筋飞快转动着。
家是肯定回不去了,她本来的打算,是想要去找太孙赵睦清,可是现在,他那里也去不成了。
她想要的很多,不仅想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还想要查清徐家突然出事的原因,确认家人的下落,如果可能,为他们平反、救他们出来。这桩桩件件,无不需要权力,甚至是能够与太孙相当的权力。
这样一筛选,她的选择没剩多少,而在这其中,六皇子赵永唅算是她最好的选择。
赵永唅在建邺中是很出名的人物。他爱玩、能玩、会玩、坦坦荡荡的玩,对所有的一切都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却也最看不过偷鸡摸狗或是阴谋诡计。
善和虽然与他交往不算多,可她玩的很多东西都是从赵永唅手里流出来的,偶然碰了面,他也都是笑眯眯的,有时间的话还会很热情的教她该怎么通关,善和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就是他了。
善和听到了他临走时的那几句话,所以决定安安静静待在这里,等着他一会儿来带她回家。
夜色渐深,等待总是很磨人,何况善和今日连逢巨变,向来不喜欢动弹的她,还用自己的手手脚脚从这里跑到那里,早就很是疲乏了。在一阵又一阵有规律的蝉鸣之中,她的脑袋越来越沉,神志也渐渐飘散开来。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盒子被人挪动了,一双大手伸了进来,掐着善和的前肢将她抱了起来,然后用一卷布卷起她脏兮兮的身子,这才将她抱进怀里。
善和迷迷糊糊的醒来,鼻头抽抽搭搭的,闻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味道,与刚刚二皇子和六皇子来时一般无二。
善和放下心来,在那人怀中动了动身子,将自己窝的更深一些,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惬意的小声呜呜:六皇子你来了呀,快带我回家吧。
那人将她带出了宫,上了马,随手将她兜进怀里,然后双脚一磕马肚,马儿便“嘚嘚”的小跑起来。今夜月光明亮,一人一狗一马经过太孙宫苑外墙,在墙上投下一道矫捷健壮的身影,又飞快远离,终于消失不见。
宫墙内,赵睦清还没有休息,正在与一人见面。那人一件黑袍罩住全身,一片衣角都没有露在外面,整个人看着古怪又神秘,莫名让人有些惧怕。
赵睦清却并不惧怕他。他身体仍然孱弱,在这人面前却气度高华,明明微笑着,可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那人如何了?”
罩着黑袍的人开口了。他的声音粗粝刺耳,难听的紧,说起话来还带着桀桀的气音,让人浑身都不舒服:“命缘仍在,机缘却已改。”
赵睦清双眉皱起,一阵烦躁涌上心头,却又强压下火气,再次开口,恭恭敬敬的道:“本殿下已将她带回,但她浑身冰凉、气息全无,命缘如……”
“命缘仍在,我能确定。”没等赵睦清说完,那人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打断太孙殿下的话有什么不合适的,“从卦象上看,她的魂魄完整,当是附在了当时离她最近的活物体内。”
赵睦清一阵狂喜,也顾不上追究这人不敬之罪了,上身前倾,急切追问道:“不知是何物……”
那人不耐烦的挥手,再次打断赵睦清的话:“是什么活物,就得太孙自己去寻了。”
他说完,黑袍下的眼睛盯着神情怔怔的赵睦清看了片刻,忽然再次开口:“我还有一句话想要送给太孙殿下。”
赵睦清急忙道:“先生请讲。”
那人看着赵睦清的眼睛,一字一字的、慢慢的道:“还请切记随缘,不要强求。”
赵睦清笑了。似乎是笑的太突然,有凉气吸入鼻腔,他又咳嗽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微笑点头:“先生所言,本殿下记着了。”
善和是他的,他寻她,怎么能是强求呢?
赵睦清抿一小口茶水,感受着淡淡的苦涩在舌尖萦绕,最后一滴不剩,尽数吞入腹中。然后起身,对着那黑衣人微微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善和,不管她现在成了什么,他一定会找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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