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下,顾语带着一人一马,蹚过溪流,越过墨色的瘦高林木,追逐着日落,在雪地上穿行。
忽地,她轻拉缰绳,马儿缓缓而停。眼前天高地远。金乌西沉,将天际染成一抹胭脂色。她发出长长一声喟叹,久久无法移开眼。
姜无恙迷迷糊糊间掀开眼皮,又无力地闭上。
他在雪地里拔足狂奔,心跳极剧,仿佛要从喉头破出。风雪弥漫,他看不见任何人,但他清楚地知道,有人在追杀自己。他跑啊跑,比他以往跑得都要快。一匹马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后退一步,抬起头来,马背上的人面目模糊。回转身,一把匕首猝然刺入他的心房。天旋地转,倒地前,他看清了马背上的人——高贺!
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剧烈喘息,心砰砰直跳,抬手揩拭额头,湿漉漉一片。盯着沾满汗水的手背,回想起昏倒前所发生的一切,姜无恙暗嘲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但,梦中惊惧之感如此真实。他抓紧胸前衣襟,仿似如此便能让他的心安定下来。蓦地坐起,低头,身上衣裳显然不是自己惯常所穿。鼻端飘过草药的特殊香气。他疑惑地扫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石室之内,室内布置极简单,不过一桌一椅一榻。随身一应之物俱摆放在榻内侧。榻尾堆叠着新衣物。反手抚后背,被山石划破的伤口已经过包扎。下得榻来,闷哼一声。是了,他脚踝伤了筋骨。拉起裤脚,踝处已被细布裹起。
忽木门被笃笃敲响,未及他应答,木门已被人从外推开。一名陌生少年脚跨入门内,头戴裘帽,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还咬着林檎……
顾语一进门就看到少年躬身提着裤腿,表情惊异地看着自己。她愣了一瞬,退出去,将门关上。
姜无恙呆在原地。
笃、笃,又是两声敲门响。
姜无恙反应过来,站直身,想了想,坐到床沿,扭头从榻尾扯了件厚衣展开,披到身上,这才沉声说道:“进。”
顾语再次推开门,假装若无其事道:“大夫称你得睡个一日一夜方能醒转,没成想,真如他所料。”
姜无恙盯着她,道:“你救了我?”
“对。”顾语将怀中锦囊抛出。
姜无恙接入手中,翻开一看,醒悟过来。原来马背上的人是他……只是不知自己此时身处何地,夷则他们现下如何?
“花费了近一两,疗伤买衣。若信不过,可以去问问,字据在桌案上。”顾语咬下一口果肉,下巴往木桌的方向指了指,“倘若无事,就此别过了。”
“此乃何地?”
“哦,墨鲁。”
姜无恙低头沉吟,原来已近胡狄:“如此,便谢过小兄弟了。”
小兄弟?她眼珠上抬,摸了摸头顶的裘帽,心想:这人虽生得好看,奈何眼神不好。
她点点头,当作应答,帮他关上门。
站在门前,如释重负。
姜无恙暗忖道,此人倒是少见的爽快。他一步轻一步重地走到桌案边,拾起案上的字据。随手翻阅,字据上条缕分明地记载了何时何地何物,所费银钱几何,末了还有商贾署字。他未放心上。若是存心诈他,这字据又如何能当真?
门外又有人敲门。他微挑眉,缓缓放下手中的字据:“进。”
却不是方才的少年。
来者是名已过弱冠的男子,手上托着木盘,盘中有细布、瓷瓶,剪子等物。
“换药了!”那人语气不耐地说道。
姜无恙讶异于对方的不客气,但仍照来人说的,坐下、脱衣,露出背脊。
那人边给他换药边说道:“想来公子已无大碍,不若抓几副药另寻个歇脚处,我们寿康院也就两处病房救治五绝者,虽说这两日病患不多,但公子难不成要长居此地?”
姜无恙侧头看那人,脑子略转个弯,就想明白了,应道:“好,叨扰了。”
那人本也是良善之辈,听他应得干脆,反有些过意不去:“听顾姑娘说,你们是从外地来的,这样,出了我们寿康院往东边走,那边客店食肆应有尽有。”
“姑娘?”姜无恙沉吟着。
那人话锋一转:“说起顾姑娘,要不是看她孤身带你寻医,又苦苦哀求,师傅断不会让你在这住了一昼夜。她对你也算有情有义了,在你门外守了一天一夜,饿了就吃随身携带的干粮。结果你一醒来就把人赶跑了?呵。”话里话外竟似说他薄幸。
“说实话,我方才还以为那是位小郎……”姜无恙不着痕迹地解释。
那人手上一顿,面色古怪地看着姜无恙。
“不过,我确是从外地来,不知驿站位于何处?”
“哦,驿站在南街。”
顾语走出寿康院,举起双臂抻开腰背,骨头嘎吱作响,暗叹这积德的事,做起来确实不易。昨夜到了墨鲁,问得行人最好的医馆所在何处,便直奔寿康院而来,途中遇到一间成衣店,想起所携之人衣衫污损,便匆匆替他置办了一身新衣,然后寻医问药。大夫诊治后,上过药,说病人身强体健,病情并不危重,让他们另寻住处。她怕病情变化,加上实在不想折腾,便将大夫从头到尾夸了一遍,什么华佗再世啊,仁心仁术啊,妙手回春啊,搜肠刮肚说尽好话,终于求得大夫首肯。因男女有别,且不好再让大夫安排住处,便在门口打坐歇息,权当历练。可怜自己已数日未有好菜下肚。
却不知,自己的一番作为落在别人眼里又有另一番解释。
她牵了马儿,信步而行。
师傅说,墨鲁毗邻胡狄,十数年前才拢入王朝翼下,因而风土人情大异于中原,屋舍多用石砖筑造。因边境安定,商旅往来日益频繁,墨鲁也就随之愈加繁庶。于是,不少汉人迁至此地谋生。他老人家此前已来过几回。回想起来,自己数次未能同行的原因竟是师傅留了诸多课业!
一阵肉香飘来,勾起顾语腹中馋虫。时已日落西山,前方食肆却喧闹如昼。循着香味找去,她来到一家炙肉店。店门前围坐着许多客人。店门口,一名高眉深目的壮汉手下摆弄着数支木签,签上串着肉块,置于铁架上。壮汉间或翻转肉块,撒上佐料,间或摇扇扇火。受热后溢出的油脂滴落到底下烧得火红的炭块上,滋啦作响,更觉香气四溢。
顾语眼前一亮:“店家,来一份!”
“好嘞!”
“烤羊腿有吗?”
“有!”
“也要一份!”
“好嘞!”
顾语寻了个空位坐下,放眼四顾,周遭的人喝酒吃肉,好不畅快!
过了一会儿,店家将炙肉放在她面前案上,问她要不要来点酒。她连连摆手谢绝。结果店家还是给她斟了半盏酒:“果酒,适合你,小姑娘。”
半生熟的汉话,听着却格外熨帖。
她笑着道谢,举起酒盏抿了抿,入口绵柔。再咬一口羊肉,鲜嫩的肉质让她不禁眯起了眼:当真美味!
正大快朵颐之际,听得邻桌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魏王当真是谋反吗?我看未必……魏王向来仁善,诸王作乱时亦未有过异心,若要谋反,何必等四海承平之时!”
“醉了醉了,胡说八道什么!”友人劝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那人当真醉了,晃悠着脑袋,一把扯开友人的手,“你我不就是那个时候逃难至此的吗?多少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王朝动荡,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呵呵,喝醉了好,喝醉了好!来,喝!”
顾语闻言眼神一黯。
那人仰头饮尽盏中酒,又说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不过都是蝼蚁,蝼蚁!”
“对对对,蝼蚁。”友人拉他胳膊,“蝼蚁又如何?千丈之堤,不也溃于蝼蚁之穴。”
“哈哈哈,中听,中听!”那人拍拍友人肩膀,“再饮一盏!”
就着邻桌的交谈,不知不觉间,顾语将半盏酒饮尽了。兴许是首次饮酒之故,她竟觉得头昏昏,脚步虚浮。所幸客店就在同一条街上。她谢了店家,牵着马,走到客店,要了一间房,倒头便睡。
梦里她又见到了她的阿爹阿娘,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阿爹夹了肉到她碗里,叫她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得高。她娘嗔怪她爹,说可不能光吃肉。她爹说,可我们晏晏最爱吃肉了。她笑着看着她爹和她娘,竟落下泪来。
蓦地睁开眼,原来已天光大亮。
指腹一摸,眼尾还沾着泪。
门外楼板响动。想来是外出的脚步声惊了她的梦。她敲敲脑壳,起身洗漱换衣。耽搁了这数日,是时候去帮师傅传信了。
天气晴好。
顾语在街边小贩处买了个胡饼,边走边吃。路过一间书肆,想了想,拐了进去。
店内静悄悄的,掌柜捧着本书,坐在柜桌后看得入神,见到顾语,也就瞥了眼。柜桌上摆放着试用的笔墨纸砚。她随手捡支笔,翻看以往的笔迹,手下一顿,又翻了几页,然后翻至空白处,提笔写了个“永”、又写了个“祕”字,将笔放回原处。
掌柜闲闲瞄了一眼:“姑娘,你用狼毫写大篆难免不如意。”
“是嘛?”顾语盯着纸上的墨迹,“叫您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有些不对味。那应当用何种笔?”
“试试羊毫吧。”掌柜伸手指了一支。
顾语取来,沾墨,写了“羊毫”二字。
她笑道:“啊,果真不一样了!”
掌柜得意捋须。
顾语又负手在店内走走看看。
门外传来呼喝声,兵马列队经过。
她认出当先那人,眼珠子转了转,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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