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陈翠娥配夫双十哥,家道贫穷常把豆腐磨。豆腐磨三年,天天赚百钱,八十个买柴米,二十个买油盐,赚钱只糊口,哪有铜钱凑?绣些花和朵也好来帮凑。”
开篇曲调欢快,歌声柔婉,几句词便将一个磨完豆腐又绣花的勤劳妇女陈翠娥的形象唱得活灵活现。
朱九惯听庄重肃穆的宫廷雅乐,何曾听过这个,登时生出耳目一新之感,兴致大起,坐直身子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芳官先生唱了一段陈翠娥绣花的情景,忽白一声“哎呦”,顿了一顿,又唱:“雷声阵阵大雨往下淋,雨打店门里,忙把店门闭,我夫街上去,大雨要淋湿衣!”她唱着,脸上露出焦虑担忧之色,似化身为担忧夫君的陈翠娥。
朱九已然入戏,跟着念叨道:“快送伞去呀!”
芳官先生又是一顿,调了坐姿,脸上表情一换,唱腔也变了,俨然唱起了另一个角色,唱的是一个道姑到陈翠娥家避雨,又借走了她家的伞的情景。
朱九喃喃道:“这下没伞了,可怎生是好?”
芳官先生又是一顿,换了表情和唱腔,这次竟作男声,唱的却是陈翠娥的夫君双十哥:“肩背三升豆,急忙出街头,雷声阵阵响,大雨淋破了头哇!”双十哥外出买豆子,忽逢大雨,无处可躲,遂到猪窝里蹲了一回,待雨小了些,急忙赶了回家。
芳官先生将双十哥遭了大雨的辛酸,滚了猪窝的憋屈唱得淋漓尽致,唱到双十哥回家时,她忽双手叉腰,满脸横色,白道:“哎呦,蠢婆娘唉!快来开门哦!”
朱九听到这里,噗嗤笑出声来,直觉这声“蠢婆娘”将双十哥的形象唱活了,如今人就站在他面前。
小两口见面,陈翠娥分外喜悦,唱词道是:“后面绣花纹,前面叫开门,开开门来看,原来是我夫回。”白道:“十哥你回来啰!”
双十哥一见到自家婆娘,登时露出委屈之色:“回来啰!我哇一身都让雨淋干了!”
陈翠娥白道:“哎呦,淋湿了哟!”又唱着来给双十哥擦头发。
双十哥将她推开,白道:“你做什么哩?”又唱:“男人的头女人的腰,摸了就要消三消!你晓得啵?”
陈翠娥羞红了脸,娇嗔了句:“我们都是夫妻了!”
芳官先生一人分唱两角,一男腔一女腔,衔接流畅,腔调自然,张静姝听得暗暗赞叹,趁她停顿之机,拍手称道:“好!”
朱九却在苦思冥想那句“男人的头女人的腰,摸了就要消三消”是何意思,想来想去,似懂非懂,始终不得要领。
双十哥心里怨气未消,挑三拣四地对陈翠娥一通指责,怪她没把家当收拾好,夫妻两个拌起了嘴,陈翠娥气急而笑,索性搬了凳子一坐,老神在在样,唱道:“从今往后打坐店门里,专坐这里给你看东西!”
这情节逗得张静姝咯咯直笑,好不开心,朱九不住瞄向她,见她如此开怀,嘴角亦不自觉浮出一抹笑意。
双十哥与陈翠娥吵了架就要出去,管陈翠娥要伞,才知伞被道姑借走了,他却不信,非要赖陈翠娥青天白日借伞偷和尚,气得陈翠娥不理他。
朱九听到“偷和尚”这段,羞愧难当,直觉自己方才怒气冲冲地质问张静姝“你来找男人”时,同曲中的双十哥实在没什么分别。他又瞄向张静姝,见她入神地听着曲,手还跟着打节拍,全未注意到他,他这才放下心,放心之余,又生几分落寞。
朱九端起茶杯,借喝茶掩饰自己的心虚,曲子恰唱到道姑来还伞,双十哥方知错怪了陈翠娥,于是又端茶倒水来哄她,陈翠娥生气白道:“不吃!”
芳官先生唱的这声火大的“不吃”直教朱九端茶的手一抖,差点儿摔了杯子,含在嘴里没咽下去的茶也几乎呛了出来,他面红耳赤地放下茶杯,用手捂住了额头,窃窃地想:原来世间男男女女都是这样吵架的,他和她吵起来,却跟人家夫妻似的……
夫妻似的……
朱九从未想过婚姻之事,即便对张静姝萌发了一点朦胧的情愫,也从未往婚姻方面想过,此刻却像有根丝线牵住了他的心思,他恍恍惚惚地想,成了亲是什么样的,有了妻子是什么样的,他跟妻子也会这般吵吵闹闹的么?
想着想着,朱九又望向张静姝,不知不觉中,便怔怔地发起了痴,后面唱了什么,也不知了。
朱九那厢神魂颠倒、想入非非,张静姝却听得正带劲,曲中剧情发展到那道姑来劝架,左看看陈翠娥,右看看双十哥,唱道:“十哥,你夫妻两个好像,三十夜晚贴错了门神,一个嘴朝东,一个嘴朝西,这究竟为了什么事嘛?”
张静姝听到这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直拍大腿。
那道姑自然还不知是为了她,曲到最后,夫妻误会解除,道句“夫妻吵嘴,过后又相逢,吃了中饭,再把豆腐磨”收尾,一首长曲,至此而完。1
张静姝拍手称赞,直夸《磨豆腐》的词情真意切、妙趣横生,又夸芳官先生一人唱三角,唱功了得,弹唱俱佳,技艺一流。
芳官先生含笑道谢。
略事休息后,芳官先生道:“张姑娘,我再给你唱一曲。”
张静姝笑道:“你若不乏,那便再好不过。”
芳官先生抿唇低笑,这回选了一首情歌来唱。情歌是俚曲的一大类,佳作良多,芳官先生选的是《游园春》,讲述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暗恋一个姑娘,歌词剖白了他的种种幽微心思。2
少年人的心事藏不住,一首歌的时间里,朱九有一半时候都在看张静姝,芳官先生如何看不出来?她选《游园春》,却是有意为之了。
《游园春》是情歌中的经典曲目,作为资深的俚曲爱好者,张静姝已听过数回了,兴味不免淡了许多,歪歪地侧躺下来,懒懒地闭了眼睛,听到一半,便昏昏欲睡。
朱九便是另一番光景了,这首《游园春》简直就像一把刮皮的刨刀,将他藏在心里的秘密一寸一寸地展现出来,披露无遗,再也无处可藏。歌里唱的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却全成了他的自白,他也随着歌里的人徘徊、等待、期盼、失落,一曲听罢,仿佛也经历了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的孤独相思。
芳官先生唱罢《游园春》,见张静姝已然呼呼大睡,便悄然退下。
屋里只剩下张静姝和朱九两人,朱九偷偷地朝张静姝看去,窥视女子睡觉着实不够君子,可他偏又控制不住自己,原想只瞧一眼便罢,可看了一眼,眼睛就像不是自己的了,非不肯走,在她身上流连不去。
朱九想,如果她就这样睡到地老天荒,他大概也会这样看到地老天荒罢。
耳边没了动静,张静姝不多时便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四下张望一圈,目光询向坐在一旁垂头不语的朱九:“芳官先生呢?”
朱九道:“见你睡了,便走了。”
张静姝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见天色已黑,遂道:“那咱们也走罢。”
朱九点了点头,默默地跟在张静姝身后出了醉云楼,一路上人像飘着一样,心不在焉,也不说话。
张静姝微觉有异。
待搭上马车,朱九倏然紧张起来,背脊紧贴着车厢,小心地挤着往角落里坐,生怕离张静姝近了,一路上一言不发,连呼吸声都极轻。
张静姝更觉有异,朱九可不是沉默寡言的人,怎么突然转性了?于是问道:“你怎么了?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车里光线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矢口否认道:“我没有!”
他不否认倒也罢了,他一否认,张静姝更觉他肯定有问题,心念一转,打趣道:“我说,你该不会迷上那位芳官先生了罢?”
朱九怒道:“你别胡说!”
张静姝以为他是恼羞成怒,不禁一笑。恰在这时,车轮不慎垫上了一块石头,颠簸了一下,张静姝没坐稳,身子一晃,倒向朱九,还没等她落下,朱九猛地将她一推,她又向后倒去,“咚”的一声撞在了车厢上。
张静姝吃痛,捂住被撞的腰椎骨,没好气地道:“你干嘛那么使劲推我!”
“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朱九支支吾吾地道,过了片晌,又低声道,“车里太闷热了,下车走一截罢,前面转两个弯儿就到了。”
“那好罢。”张静姝跟在朱九后面下了车,结了车钱,打发车夫走了。
二人并肩而行,街巷里仍有灯火,却无行人。朱九见她还在揉腰,顿时内疚不已,低声问道:“疼么?”
张静姝放下手:“没事。”
她放下了手,可朱九的目光还在她腰间踟蹰,脑中蓦地又浮现出那句“男人的头女人的腰,摸了就要消三消”,他怔忡地想,女人的腰是什么禁区么?偏偏有时候,越是禁忌的,便越是勾人,他便就此失神地盯着她的腰,只觉她的腰看上去格外纤细、柔软,走路时如微风中的柳枝一般,轻轻地拂。
他脑中陡然钻出一个念头:她的腰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呢?
朱九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回过神后,顿生愧疚,暗骂自己是个流氓痞子。
张静姝察觉到他突然间顿住了脚步,遂回头望去,正见他看着她腰处,满眼流露出愧疚之色,哪知他的绮念,只道他还在内疚,便笑了一笑,温言道:“真的没事了。”言罢,又复前行。
朱九凝望着她的背影,忽轻柔地开口唤了一声:“张静姝……”
他尚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惊讶于她的名字居然是甜的,如蜜糖般,从他齿间滑过,竟在嘴里留下了一丝丝甘美的味道。
张静姝正转过一道弯,忽然停下步子,浑身哆嗦,抖如筛糠,身子宛如秋风中的一片残叶般摇摇欲坠。
“不、不……不是的……”她颤颤地发出几个破碎得不成调的声音。
下一刻,她胸膛里迸出一声撕心裂肺、凄厉无比的嚎叫,拔腿狂奔,状若疯狂,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朱九骇然跟了上去,一转弯,便见不远处火光冲天、浓烟四起,许多人围着一座宅院进进出出,有的提着桶、有的端着盆、有的拿着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皆匆忙奔波,莫不是在帮忙浇水,试图熄灭这场熊熊大火。
而那座陷入一片火海中的宅院——
正是张宅。
1改编自俚曲《磨豆腐》,其中双十哥唱词“我哇一身都让雨淋干了”并非笔误,原曲即是“淋干了”。
2《游园春》系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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