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
一个极富遐思的称呼。
程京闻以前也会这样叫她。
在更亲密的环境里。揽在怀里, 轻轻咬她的嘴唇。是哄她的语气。
杜窈再多的抵抗都轻易沦陷。
旖旎的场景与窸窣的低喃一并从记忆里翻起,在耳边萦绕。
小猫。
小猫。
小猫……
停——!
杜窈脸烫得像一把在灶上尖叫吐热气的水壶。
把脑袋一低,埋下去, 企图打消脑海里这些出格的画面。
无知觉还贴在程京闻的怀里。
直到鼻尖贴上的胸膛轻微的一振,头顶浮起一声迫问似的气音。
“嗯?”
杜窈触电似的松开攥住他衣服的手。
后退两步, 浑身发烧似的烫。
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来帮一天忙。”
“来苏城干什么?”
“旅游。”她小声。
“知道我在这, ”他审视, “不告诉我?”
杜窈佯装镇定, 反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轻嗤,“小没良心。”
杜窈不喜欢这个词。常宁总叫她小白眼狼, 有相同的意思。
“我怎么没良心了?”
“是谁前天哭哭啼啼打来电话,”程京闻睨她一眼,“才订了机票要回去。你挺好,一声不吭来苏城,旅游?”
原来为了她还提早返京。
杜窈顿时没了底气。心里甜, 嘴里的声音也软下去, “你也没和我说呀。”
“谁知道你自我调节这么快?”
杜窈噎一下。
没办法开口告诉程京闻——其实是因为她很想他,才来苏城。
哼了一声。
还要说话,里间的门被推开。
周延走出来。
大概是听见她刚才短促的一声惊呼, 以为是出了意外,“怎么了……这位是?”
他话尾一顿。
视线不由与杜窈身边离得很近的男人直撞在空中。立刻, 火星四迸。
上位者的气场。
极强的攻击性朝他袭来。周延回看,余光觑见他手里握紧的那条猫尾巴。
神色一怔, 即刻败下阵来。
杜窈眨了下眼。
没察觉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打过, 介绍, “这是我高中同学。”
身后立刻一声轻哂。
语气不咸不淡, “这关系真是难为你了。”
杜窈没跟腔。
其实不太知道由她来介绍程京闻要说什么身份——朋友太奇怪,前男友更是不可能讲出口。思来想去,还是隔一层同学身份比较合适。
周延走上前,“也要和我们一起去聚餐吗?”
他特意咬重也字。
言下之意把杜窈已经囊括在内,店里只有程京闻一个外人。
程京闻低下头看杜窈,“你要去聚餐?”
两个疑问句砸在她头上。
杜窈还在犹豫,裙摆后面的猫尾巴被人威胁似的扯了两下。
顿时,“……我还是不去了。”
周延看她,“不是说好了吗?”
“我挺累的啦,”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想回去休息。”
“好,”他没再阻拦,“加一下微信吧。今天多亏了你,分红是说好的。”
周延说的诚恳。
杜窈没有拒绝,与他加过微信。再说两句,便去换衣间把衣服脱了。
道过别,跟程京闻一起离开。
铅灰夜色,路边三两盏白得晃眼的灯。
光晕晃晃,把砖石路上两道并排前行的漆黑影子扯在一块。很近。
杜窈在身前两手拎着包,小羊皮面一搭一搭儿地打着她的膝盖。
“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
程京闻还在思索。
忽地,话一顿,“你手怎么了?”
一低眼,看见她细白的左手腕上隐约一道可怖的深紫淤痕,还肿。
杜窈几乎忘了。
“没什么,”她说,“被孟砚白抓的。”
“没上药?”他眉心蹙起。
“已经不疼了。”
程京闻看她一会。
伸手,不轻不重去捏。才碰上,杜窈便不及防吃痛一下,疼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他轻嗤,“不疼?”
杜窈吸吸鼻子,瞪他,“哪有你这样的。”
“你自己说的。”
“没让你捏。”
“验证一下不行?”
“不行!”
吵吵闹闹地走到一家药店前。
程京闻拎几盒药走出来。
不见人。
再一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炉卖烤白薯的推车。杜窈站在边上,乌亮的眼儿好奇地往炉里看,又被飘出来的白烟呛到,皱起鼻子往后退几步,咳嗽。招来老板一阵笑。走的时候,多送了她一块糖烧饼。
杜窈总是很招喜欢。
叔伯长辈到路边摊贩的老板,更遑论同岁还年轻的男生。
以前偶尔遇见过,她与家里要求相看的对象走在一起的场景。
即便是礼貌客气的笑与动作。
程京闻心里也很不悦——
或者换一个词,嫉妒。他嫉妒得发狂。
因为一个不能选择的出身。
他不能正大光明地和喜欢的姑娘走在街上,甚至要装得比陌生人还生分。
程京闻心里一躁。
不由记起才来咖啡店。
隔一层玻璃,看见杜窈趴在吧台上,朝一位黑框眼镜的男生甜甜地笑。
举止亲昵。
但是他现在依旧没有立场可以管。
他只能等到公主愿意重新地垂青,重新地开始,重新地——捡起他。
占有与被占有的渴望在身体里叫嚣。
既是他的小猫。
也是他的公主。
希望她时时刻刻只待在自己身边,又不敢僭越左右她的想法。
两种相悖的情绪对峙,几乎要把他扯得四分五裂。
“你怎么了?”
软绵绵一声叫他回神。
杜窈挺担忧一张小脸仰起来看他。
细白的手指上挂了两只塑料袋,递了其中一袋到他面前。
“给你。”
里面两只烧饼。
她又补充一句,“咸的。”
程京闻捏了下眉心。
接过,“没事。你住哪?”
“原莺家里。”
他把药递给她,“我送你回去。”
杜窈一愣,“回去?”
“嗯,”他破天荒没捉她语气里很明显的失落来哂两句,“已经很晚了。”
杜窈下意识咬住嘴唇。
“我还……没涂药。”手上的塑料袋勒得指腹发红,她小声,“回去会忘。”
一个拙劣的小谎。
程京闻似乎没听出来,“找家便利店坐下,我等你涂完。”
“好。”杜窈松口气。
午夜的风吹进骨子里的湿冷。
杜窈在路上小口咬完了手里的烤白薯,掌心与胃里都是熨帖的暖。
抬头去看程京闻。
塑料袋一直挂在他的指间,没动。眉眼薄薄一片清寒,似乎情绪不高。
见到她还不高兴吗?
杜窈噘了下嘴。
扯扯他的衣摆,“怎么了?”
“没怎么。”
“嘁,”她说话也不客气了,“你脸都快拉到地上去了。”
程京闻神色稍顿。
捏了下眉心,“没有,太累了。”
“那你休息吧,”这种敷衍的话,杜窈一听就有些来气,“我自己回去。”
“不是还要涂药吗?”
“不用你陪。”
杜窈怄气。
他以前也没这么木头。话都暗示成这样,还是听不懂——
或许他没这么想和她待在一起。
至少不比她想得强烈。
愈想愈发委屈。杜窈一抽鼻尖,“你这么累,还来找我干什么?”
程京闻答不上来。
在商场上让对手心惧的冷静与沉着顷刻全失。看向小姑娘要泛红的眼眶,似乎又回到七八岁的年纪,束手无措。
手臂抬起。
掌心在她的头顶停了一会儿,一叹,不轻不重地落下去。揉了揉。
“没有。”
他不知道在否定什么,又重复一遍,“没有。”
杜窈脑袋一沉。
视野压下去一点,恰好,能对上程京闻温和又无奈的眼神。
倒映天上一轮完满的圆月。
轻而易举地把少女的心事与情愫亮得一干二净,收进眼底。
她脸一烫,急急低下眼。
心里却莫名轻快一些,“快走吧。”-
便利店的灯荧荧的白。
把手上的伤痕照得更清晰可怖。很深的淤紫,周围泛红,略肿。
程京闻拧起眉,“没找医生看?”
“还好啦,”杜窈说,“看着可怕,其实就是紫了一片。”
他脸沉下去一点。
从塑料袋里拿了药,看过说明,去瓶子里挑了乳白色的药膏。
动作很轻,仔细地铺在淤痕上。
杜窈不由蜷了一下手指。
“痛?”
“……嗯。”
她的肩膀拢起,轻轻地颤。
撒谎了。
她根本受不住他这样温柔的触碰。
程京闻的手指很长。
又瘦,于是骨节分明,筋络清晰。与网上一些手控分享的图不相上下。
这样一双手沾了白色膏脂。
在她的肌肤上轻轻地打转,隔一层黏腻油润的药膏。
杜窈敏感得要命。
一阵一阵发麻的过电感从皮肉递进跳动的动脉,冲撞进她的神经。
鞋里的脚趾微蜷,抓紧雪地靴里的绒。
紧抿的嘴唇还是漏出一声轻哼。
她立刻羞得把头低下去。
程京闻倒是一蹙眉,正正经经问,“还疼?”
杜窈慌促点头。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程京闻没松手。
指腹更轻地揉了揉,“这样可以吗?”
药应该半干。
他指腹上一点薄茧的微砺感也更清晰。轻轻碰上软嫩的肌肤,杜窈觉得痒。
浑身都痒。
她把手抽回来,“我自己来。”
“也行。”
程京闻以为她还是嫌疼,把药递给她。
“涂完这个,把膏药贴一圈。”
“噢,”杜窈看一眼,像大号的创口贴。顿时不大情愿,“……好丑。”
“手上紫一圈也没见你嫌弃。”
杜窈噘噘嘴,说不过他。
草草把药涂了,被逼着把药布缠在手腕上。隐约发热。
“好了,”程京闻看一眼时间,“走吧。”
杜窈一急,“等一下!”
“怎么了?”
“……我想吃份关东煮。”她急中生智。
程京闻轻哂,“还吃?”
“我干一天活了嘛。”
杜窈心虚地跳下座椅。去收银台点单,再加了两串保温柜里的鸡肉串。
其实已经饱了。
但是能和他坐在便利店里消磨时间,也很好-
时针转过中轴。
杜窈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脸差点砸进关东煮已经冷掉的汤里。
忙了一天。
身体已经疲倦,用下拉的眼皮发出休息的申请。
程京闻拍一下她脑袋,“走了。”
“还没吃完……”
她迷迷糊糊地拿竹签敲了敲纸杯。
程京闻叹口气。
伸手接过竹签,把里头还剩的几只福袋和海带两三下解决。
替她拎起包,“走了。”
“……噢。”
原莺家离咖啡店很近。
步行只要十分钟。两个人便没有打车,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走。
一阵风过。
月光与树影摇晃窸窣。
杜窈的睡意被驱走大半。
眨一下眼睛,盯着步伐一致的两双鞋尖儿看了一会。
“你什么时候回上京?”
“明天的飞机。”他偏头,“你呢?”
“……我也。”
“哪一班?”
杜窈压根没看过航班。
不知道时刻,也不知道班次。最重要的,不知道程京闻坐哪一班。
硬着头皮瞎报,“下午的那班。”
空气里安静一刻。
杜窈的心脏不安的跳动。
不禁胡思乱想自己是否猜错了,还是根本没有这一班——程京闻要拆穿她的谎话。
漫长的等待。
“好巧,”她终于听见程京闻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也是那一班。”
猜对了。
杜窈心里雀跃。
脸上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佯装不经意地提一句,“那你走的时候叫我。”
“好。”他停下脚步,“到了。”
杜窈抬起视线。
一幢捎院子的独门小楼。廊下摆了几只大筛子,靠近,有清淡的茶味。
是到了。
心里顿时有一些失落,“那我走了。”
“嗯,明天来接你。”
杜窈从他手里接过包和药。
虚虚地碰到他指尖的温凉,指腹的茧。下意识把包柄攥得更紧一些。
她不想分开。
“再见。”
“晚安。”
杜窈低着脑袋走到门廊下,揿亮壁灯。打开包,找钥匙。
其实就放在夹层里。
但是她埋着头,胡乱地翻了很久。直到口红与粉饼,餐巾纸与钱包杂乱地堆在一起。像她的心情,乱糟糟的。
她不想离开。
手指隔一层包里的小羊皮内衬,轻轻摸过钥匙微微凸起的形状。
杜窈咬了下嘴唇。
片刻,移开手。回头,眼里一点慌乱,“怎么办……我好像把钥匙落在咖啡店里了。”
程京闻还在院门口等她进去。
手里刚燃上一支烟,火星明灭里飘起一股青蓝色的灰。
闻言,“门铃?”
“这么晚,”她看一眼漆黑的屋里,“他们一定都睡了。”
又扭头回看他,“怎么办呀?”
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拿手指绞着毛衣的边,乌亮的眼睛直直地瞅他。
似乎真的没有办法。
很无助,很愧疚。也很慌措地注视他,向他求助。
像一只流浪的小猫没有去处。
程京闻默然注视她。
片刻,烟往地上一扔,被鞋碾灭。唇边一个极淡的弧度。
“走吧,”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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