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愈发的大。
地上积了薄薄一滩水, 与淡绯的月季花瓣一起湍急地淌进铁栅的下水道。
杜窈在门廊下等了片刻。
又转身回屋,再夹翘一点儿睫毛。在全身镜前来回地照。
一身暖咖色。
头发丝儿弧度漂亮地散在兔毛围脖上,棕咖色羽绒服拉得严实, 底下是菱格纹毛呢长裙,蹬一双粗跟雪地靴。
巴掌大的脸蛋愈发显小。
淡淡一层妆, 特意多打了些腮红。清丽的长相更乖一点, 睁一睁乌亮的杏眼, 许多可怜兮兮的意味。
杜窈还在想是否要戴一顶帽子, 院外一声短促的鸣笛。
程京闻到了。
她便急急把帽子一扔, 撑上一把黑伞,往外走。几步路, 水渍洇是鞋面。
杜窈没有注意。
正把全部心思用来收住翘起嘴角。推开门,收伞,很平静地坐进副驾——
脸一垮。
后排卢豫一张贱兮兮的脸朝她露一个笑,“公主,巧啊。你也搭程哥的车?”
杜窈恨不得把他的脑袋塞进下水道。
“你来干什么?”
“我也来看电影啊, ”他理直气壮, “伍迪艾伦的片子当然要看。”
卢豫的语气里俱是揶揄。
但杜窈压根没听出来,“你不能在网上看?”
“网上哪里有大屏幕爽。”
少见杜窈吃瘪,他心里笑得前仰后合。
可劲儿欺负她, “公主,你不会是今天特意约的程哥吧?”
杜窈咬牙, “当然不是。”
“那就好,”他说, “还以为我妨碍到你们两个了。你不会介意我去吧?”
杜窈转头, 便看见卢豫一脸欠揍模样。
直身坐在后排座里, 双腿架起。狭长的桃花眼里笑得肆无忌惮。
——简直忍无可忍。
包一扔, 反身去后座揍他,“你在这里茶谁呢,恶不恶心?”
卢豫不及防正脑门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嗷一声捂住。
“欸欸——车里怎么还动手,”他边躲边叫,“程哥,你管管她!”
程京闻充耳不闻。
只顾开车,眼皮不掀一下,由他们后排闹得鸡飞狗跳。
到地,车一停。
“下车。”
杜窈动作一顿。
坐回副驾,手指蹭开玻璃上的雾,一片工业园区,并不是电影院坐落的地方。
正疑惑,听见后排一声开门的动静。
卢豫痛心疾首地看她,“恋爱中的姑娘果然智商是负增长。”
“你再胡说……”
“谁乐意掺和你们二人世界?”卢豫站在外面,躬半截身子下来,“再见。”
不待杜窈回嘴,门被砰地阖上。
她眨眨眼睛。
视线迷茫地聚焦在玻璃外边儿一漫一漫淌下的水流。
顷刻,反应过来——
卢豫这个混蛋骗了她一路。
压根不是要去影院。只是真的搭便车,顺路去一趟别的地方,拿来诓她而已。
杜窈重重地哼了一声。
窝回座位里,埋怨,“你怎么不提醒我?”
“提醒什么?”
“卢豫骗我的事,”她噘嘴,“他才不是要去电影院——你就看我被骗了一路?”
“太闹腾,插不进话。”
“借口。”她哼哼。
他挺无奈捏一下鼻梁骨,“两张电影票,我带他来干什么?”
“谁知道。”
她小声嘟囔,“反正只是还你人情,谁来都可以。”
暴雨依旧如注。
流动的水瀑一迭一迭,从单面玻璃淌过一张倒映的小脸。
眉眼微耷,嘴唇噘起。
眼皮缀的亮片也不再闪,淡粉色的唇膏也被抿去大半。
和杜窈想象里的场景一点儿也不一样。
明明周六放晴。
她偏偏要委屈自己在最讨厌的雨天出门,去看一场并不喜欢的电影。
和一个心思难猜的人。
思及此。杜窈悄悄拿余光看程京闻——神色平淡地目视前方,专心开车。
衣服也是陈年不变的黑。
似乎今天真的仅仅是来赴一场交还人情的约。什么也都无需准备。
杜窈闷闷不乐地收回视线。
真讨厌下雨天。她想-
银时电影院今天清场。
通知是下午临时下达的。幸好是工作日,他们地儿又偏,把几位客人的票退了,便开始做准备工作。
小周是这儿刚来的新员工。
边扫地边疑惑地问,“包场怎么会包到我们这儿来?”
小影院。位置偏,设备不比大影院强,排场排片也都是比不上抢不过。
花几万清场,能顶他们大半月净收入。
“提到这,”领班走过来,“人是请姑娘来约会看电影的。但是估计还没成,叫我们别透露出去。一个个,嘴巴都闭严实了。”
一旁有女孩感叹,“好浪漫。”
“浪漫什么,”小周撇嘴,“包个小影院算什么,不就是没钱充大款——”
他忽地闭嘴了。
走来好几个青壮年。手里拎了大把大把的花,“哪位是领班?”
“这里这里。”
“程先生要求两小时内布置完,”他们递来一张图纸,“按这上面的样子。我们会一起协同帮助,尽快吧。”
“好好,”领班立刻招呼几位,“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噢对了,”为首的青年一拍脑袋,“到时候姑娘问起来,就说刚有人前几天在这包了场地求婚,装扮还没撤。”
“知道了。”
大捧大捧的百合与满天星簇成团,堆叠装饰在影院与内厅。
几个模样英朗的高大男人在花里忙前忙后,小心翼翼地来去,说不出的滑稽。
女孩再一次感叹:“好浪漫。”
小周也不得不同意她,“牛。”
两个半小时以后,原来破旧狭窄的小影院改装得像一间教堂。
虔诚地亟待新人的到来。
为首的青年拍了张照,“勉强这样吧。他们马上到了,记得别说漏嘴——不然一分钱也拿不到。”
“知道知道。”众人迭声。
于是杜窈进来的时候感觉几十双眼睛都在往她脸上看。
下意识往程京闻身后躲。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程京闻气定神闲地抬头,“银时影院。”
“可是……”
杜窈环顾一下四周。
布置简直称得上荒唐。除了前台一排还显示影片预告与场次的屏幕,哪里都与电影院三个字搭不上边。
更像是求婚现场之类。
“是不是有人在举办活动?”她忧心忡忡地问一旁的工作人员。
“没有,”领班答,“前几天有人在这求婚,布置便还没换下去。影院还是照常营业的。”
杜窈这才放下心。
去前台换了电影票,要了一桶爆米花与大杯的冰可乐——
“你不是发烧了?”
杜窈心虚,“喝冰可乐正好降降温……”
“两杯热水。”
程京闻自动把她的胡扯从耳边滤走,跟前台改了她的单。
“哎,”杜窈不乐意了。鼓起脸,“怎么有人吃爆米花配热水啊?尊重一下食物。”
“那你也尊重一下退烧药?”
杜窈一哽。
自作自受地接过前台小姐笑容可掬的一杯热水,怏怏地往票上指定的放映厅走。
一路的花团锦簇。
百合总以象征永不磨灭的爱情的三朵出现,缀上百年好合的满天星。
浪漫得无以复加。
从前她也给程京闻送过。
他看一眼,就搁在了一边。没有打理的花几个小时就蔫儿了边,两天便彻底枯死。
杜窈掌心一阵滚烫。
隔了一层厚厚的纸壁,与体温混为一体。好像真的发烧。
逐渐喘不上气,心里发闷。
在别人过期的浪漫布置里偷偷进行她独角戏的一场约会。
好讨厌。
显得她多么可怜。
一点马脚也不敢露,生怕输了这场暌违四年的风月再交兵。
杜窈抱紧了怀里的爆米花。
鼻尖是焦糖甜腻微苦的气息,眼眶却开始发涩。甜食在这一刻也失效。
乌亮的杏眼蓄上薄薄一层雾。
她是再输不起了。
可是——
凭什么她还要受这种委屈啊?
明明先看破程京闻还喜欢的她。该是猎人姿态,不动声色地待他出击。
可偏偏是程京闻。
永远不可能做成她的猎物。
是北极的狐狸,皮毛雪白,狭长的眼略眯起,总有一种沦陷人意志的蛊惑力,顷刻改换狩猎关系。
杜窈对他束手无策。
满腔起伏波动的情绪只能闷在心里,消杀自己的意志与耐性。
直到抵达放映厅门前。
一小滴盈盈的水珠掉进刚出炉的爆米花里,与甜味一起蒸发。
鼻尖发酸。心口也一抽一抽的疼。
怎么总是她在难受啊?
明明来时已经打定主意。
要程京闻把心牵在她身上,也尝一尝她以前患得患失的涩劲儿。
可是杜窈控制不了。
……真的努力试过了,不行。
她没有一点办法。
该知道堪明心思的一刻,她已经是败兵-
杜窈慢慢停下脚步,“我不想看了。”
“怎么了?”
“就是不想看了,”她勉强露出一个笑,“下次再请你吧,我先走……”
“杜窈。”
程京闻稍蹙起眉,叫住她。
“嗯。”
“你约的我,”他的视线紧紧盯住她,“你要还我人情。现在要走,有这个还法?”
很奇怪。杜窈竟然听出一点儿“你要对我负责”的意思。
心情至少明朗了一些。
轻抿下嘴角,“……那还是看吧。”
“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走吧。”
杜窈走进放映厅,一阶阶往上。
座椅边也都缀满花,尤其正中两把,更多一些——上一对新人该也坐在这里,亲昵地依偎。
她心里有些烦躁,把花推开。
程京闻注意到。
挑了下眉,“不喜欢百合?”
这话其实问的很有些问题。但杜窈没有在意,只说,“花好多,看得闷。”
“这回不觉得浪漫了?”
以为程京闻在笑她,瘪嘴,“不浪漫。暴发户似的,乱死了。”
程京闻表情一顿。
借影院熄灭的光,又藏了起来-
影片开场。
杜窈其实已经看过了两三遍。复古悠扬的开场曲娓娓,男主略显诙谐的内心旁白。
她心不在焉,走神很快。
片刻,她揿亮手电筒,“我去一下洗手间。”
“嗯。”左边应了一声。
杜窈推开门,深呼吸一口气。
不该是这样。
她往洗手间走。
旋开龙头,冰凉的水冲刷过指尖,一点一点儿平复不安的心情。
拿出唇膏,刚抵上嘴唇。
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一个男生低低的抱怨,“真是搞不懂有钱人的想法。忙活一下午摆的花说撤就撤,消遣我们呢?”
“哎,”一道女声安慰他,“好像是姑娘不太喜欢这个布置。没事儿,反正程先生钱也给过了,两小时一千,不亏。”
男生依旧不满,“还追人呢?姑娘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活该。”
“你少说两句……哎!”
开门的女孩直直与杜窈对视上一眼。
当即脸蛋涨红,说话也磕磕巴巴,“小,小姐,你刚才什么也没听见吧?”
作者有话说:
杜窈: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