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的顶光苍白。

    亮在镜子上,  映出里面一张更白的脸。

    嘴唇鲜润欲滴,眼尾也挺倦地轻眯着。再看一眼身上起皱打褶的睡裙,足够引人遐思的旖旎氛围。

    杜窈看了一会儿。

    掬一捧水,  使劲砸在了镜面上。闷闷地一声,水花四溅,  衣服洇湿了几点。

    “杜小窈,  ”她喃喃,  “你脑子呢?”

    一个陷阱跳过一次,  又无知无觉地再跳第二次——卢豫话说的挺对,  只有她这么傻,会真信程京闻拙劣的演技。

    程京闻是清醒的。

    即便是身上有酒气,  说话声里有醉意,但依旧能游刃有余地演一段情深,讲几年前就讲过的台词,看她如出一辙的耽溺与沉沦。

    可他这次要骗什么?

    杜窈想,她现在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法给他了-

    杜窈轻轻深呼吸两下。

    推开门,  走出了洗手间。里间青色调的光衍出来,冲淡了卧室的黑。

    程京闻依旧维持着被她推开的样子。

    半坐在地上。长手长脚,姿势很懒散地倚在床头柜边。头略歪,  眼睛闭上,颜色浅淡的薄唇沾一点莹莹的亮粉。是杜窈的唇膏。

    她瞧见,  下意识抿了抿嘴。

    伤口还肿,顿时一股铁锈味弥在舌尖,  疼得在心里直骂他属狗。

    “哎。”

    杜窈踢了踢程京闻的脚尖。

    这人没半点反应,  神色平静,  似乎已经睡着了。由她作乱。

    折腾一会,  她有点没劲儿地蹲在了程京闻身边。

    走出洗手间前一刻,还在想,一定要当场揭穿他,质问他到底什么居心。

    可光一映清程京闻的眉眼,心思就立刻云散烟消——她还没有做好接下任何一种可能性的准备。或许他真的有所图谋,或许也仅仅只是富人圈里浸淫的劣习。

    也或许……他可能真的还有一点喜欢她。

    但是杜窈想,她应该没那么喜欢程京闻了。

    满腔的爱都留存在四年里的冬夜,和雪一样细碎地化在发梢与指尖。

    她挺记仇的。

    至少现在,还没有原谅他。

    如果是前者,杜窈可能还轻松一点。毕竟,毫无保留地讨厌一个人,比畏手畏脚地面对一个喜欢的人容易得多。

    杜窈蹲得有些累了。

    嗓子发干,下楼倒水喝。坐在沙发的靠背边沿,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静静躺在前院的藤椅与木樨树。

    那时——是挺鬼迷心窍的。

    程京闻向她倒下来的一刹,明亮的月挂在他身后,很远的天幕上。

    杜窈不由自主地张开手臂。

    和以前的无数次一样,要拥住赴她而来的高岭之月。

    杜窈轻抿住唇角。片刻,鬼使神差地推开屋门。

    前院阒黑。

    她刻意没去揿廊下一盏小灯,在明与暗的边界驻足。注视木樨树下的藤椅,程京闻方才坐过的那把。

    晚风凉瑟瑟地吹。

    睡裙单薄,杜窈抱住胳膊,轻轻地呼了口气。

    “喂。”

    身后遽然一声。

    是贺知宴。

    杜窈回头,看他轻慢地一扬眉峰,“大晚上不睡觉,出来装贞子?”

    “彼此彼此。”

    她撇了下嘴。

    低头,棉质的白色拖鞋已经踏在第二级台阶上。纤细白皙的脚踝被风一吹,透出薄薄的肌肤底下青色的筋。

    杜窈晃了晃脑袋,回到屋里,把门阖上。

    “吵架了?”

    贺知宴倒一杯水,往沙发上一坐。翘起腿,一副话唠家常的自得模样问她。

    “没,”杜窈看他,“倒是你,下来干什么?”

    “喝水。”他举一举手里的玻璃杯。

    杜窈朝他做了个鬼脸,“拉倒。”

    “唉,”贺知宴挺愁苦的脸色,“怕说出来坏你心情。”

    “爱说不说。”

    “其实也没什么事,”他把杯子搁回桌面,拽长语调,“就是我家小朋友睡觉不老实,一晚踢我三回,下来歇会。”

    杜窈顿时送了他两个卫生眼球。

    “别秀。”

    贺知宴顿时很受用地笑一笑,“说了,怕坏你心情。”

    杜窈拿沙发上的枕头砸他。

    贺知宴轻松地接住,扔回给她:“大晚上火气这么重——他不行?”

    “什你有病?”

    杜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我可没有,”他耸一下肩,“要怪就怪隔音太差,很难听不见。”

    杜窈哼了一声,没搭腔。

    倒是贺知宴,右手轻轻摩挲一下下巴,“不过,你们不是分手了?”

    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听人这样说了。

    “很明显?”

    “废话,”贺知宴说,“我又不是聋子。程京闻死个白月光的破事传的满天飞,除了咒你还能是谁?但是奇怪,你们今天还一块儿过来——你还有这种分手做朋友的良好美德?”

    这话提醒她,还没找卢豫算账。

    杜窈瘪起嘴:“我凭什么不可以有?”

    “是,可以,”贺知宴笑她,“但四年尽躲国外,也不像没事儿啊?”

    “我工作。”

    杜窈没什么底气地回嘴。

    “得了吧,”他抬一抬手,“这什么情况?”

    “关你什么事。”杜窈咕哝。

    “是不关我什么事,”他懒散地把脚架在桌上,“但我还惦记有人跟我打赌的一套房子呢——要不要我给你复述一遍?”

    杜窈顿时哽住了。

    这是与贺知宴商谈解除婚约时立下的。

    他那会,挺看轻杜窈这段感情。

    毕竟一个拿来做替代品的私生子,上不了台面。再付出多少的情与爱,还能怎样。

    杜家只有这一位女儿。

    打小宠上天,在她身上的投入与培养不知几何。即便不是联姻,杜家也不会应允她下嫁给一位暴发户家的私生子。

    “不用了,”杜窈咬了咬嘴唇,“我记起来了。”

    贺知宴已经先她一步放了录音。

    “贺知宴,”手机里的声音很清晰,说话的主人一口软侬侬的江南腔,“别拿你的刻板视角评价我们,不一样。”

    对面的人轻嗤一声,“要是分手了?”

    “不可能,”姑娘的声儿里一股得意劲,“我们机票都已经买好了,下周就去意大利。你只管给自己再找过个未婚妻,我们的事不要你操心。”

    “杜窈,”男人的声音,“被骗了别哭鼻子。”

    顿时,一阵很响的水杯砸在桌面的声响,背景音嘈杂起来。

    “东西我照价赔十倍,现在先滚开。”姑娘蕴着怒气的声音由远及近,“贺知宴,你不信是么?那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上京市中心一套房,”这话讲出来很笃定,即便是在手机这端听的人,也能想象说话的姑娘神情如何的骄傲,“你敢么?”

    男人似乎觉得可笑。

    语气也不庄重了,无所谓地轻笑两声:“随你。”

    “结婚的时候会给你发请柬的,”姑娘笑,“人不用来,转让书记得签好。”-

    杜窈使劲儿去抢他手机,没够着,反倒完完整整地听了一遍。

    “我房子呢?”贺知宴轻描淡写地问。

    杜窈气短,坐回沙发里。抱住枕头,很耍赖地一扭头,“没有。”

    “我其实不挑,不用市中心,哪里都行。”

    这简直是专往杜窈伤疤上戳。

    和家里闹翻以后,别说房子,银行卡信用卡,就连美容院卡里最后一次spa都被冻结了。

    她发火,“没有没有!”

    贺知宴便笑了,“行了,没指望你能给。”

    “什么啊,”杜窈又不乐意了,“你别事后诸葛亮。”

    “早说过了,你们长不了。”

    “怎么,”她皱皱鼻子,“你还能未卜先知呢?”

    贺知宴笑了下,“他对你很自卑。这样的人,总会把一段感情搅糟。”

    杜窈怔了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胡说什么”

    “你没发现?”贺知宴挑了下眉,“也不奇怪。”

    杜窈顿时直起身子,“他要自卑什么——拜托,我倒追了他两次,两次哎!”

    “你喜欢他什么?”

    “脸啊。”杜窈理直气壮。

    贺知宴朝她摊手,“嗯哼。”

    “我明白你的意思,”杜窈有点儿烦躁地抓抓头发,“但是他不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不是?”

    “就是不是。”

    杜窈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手在空中比划两下。

    “他大学那会儿,很厉害。整个学校没有不喜欢,不仰慕他的人——他在这。”

    右手举得很高,左手放低,“我在这。”

    “所以,怎么会对我自卑呢?”杜窈声音与落下的掌心一起低下去,“明明我才是那个患得患失的人。”

    空气一时缄默。

    杜窈吸了吸鼻子,“你说你的。”

    “不说了,”他失笑,“你要是哭了,程京闻还要找我的麻烦。”

    杜窈顿一下,摇了摇头。

    “怎么会?你刚刚还说过,我们已经分手了。”

    “是么,”贺知宴站起身,“但瞎子都能看出来,他还喜欢你。”-

    他还喜欢你。

    杜窈窝在沙发的一角,脸埋在膝盖间。

    瞎子都能看出来——

    她就看不出来,贺知宴在拐弯抹角骂谁呢?

    既然喜欢。

    即便当时有难言的苦衷,不与她一并离开南城,杜窈明明还给了他四年的时间。

    只要他来哄一哄,求一求她,低声认个错,杜窈可以很快就把不愉快抛到脑后。

    毕竟,她真的很好哄。

    尤其是面对他,所有的底线都可以一让再让。

    程京闻没有,一束花都没有。

    还不如她邻居的小儿子记得,跨年送了她一大捧花,放在门口。

    满天星与粉玫瑰,还新鲜,卷在金色缎带束起雾面纸里。

    当时天幕正绽放一朵金色的烟花,下坠的星星也撞进了她心里。

    这是杜窈四年里唯一一次心动。

    客厅里,她与壁炉里烧尽的炭相对。

    凌晨的凉气顺着烟囱倒灌进来,杜窈才有些迟觉的冷。

    愈想心里愈气堵。

    一骨碌起身,趿上拖鞋,往二楼气势汹汹地走,势必要程京闻给一个说法的气势。

    推开门,她的气焰又尽数被浇灭。

    程京闻还坐在地上。

    门外一隙暖光,直亮在他右边的眉眼。

    白日里是拒人身外的冷淡,而此刻,被一种疲倦的乖顺替代。

    似乎是真的睡着了。维系着方才杜窈离开时的姿势,头抵在床头柜,呼吸均匀。

    杜窈不由放轻了脚步。心也一并软下去。

    注视他片刻,折身,去衣柜里拿了灰色的毯子,盖在他身上。蹲下去,把毛毯两角掖在程京闻背后,离得很近,光裸的肩颈碰到他炽热的吐息。

    杜窈顿了顿。

    蹲在他面前。顷刻,伸出手,出格又大胆地捧住了程京闻脸颊两侧。

    肌肤并不像他人一样冷。温热。

    “还喜欢我……”

    她泄愤似的,左右晃了晃他的脑袋。

    喃喃,“哪儿喜欢我了?我就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意料之中,没有人给她回答。杜窈瘪了下嘴。

    一只鸟儿撞上窗户。

    唧唧啾啾的声,把杜窈吓了一跳,赶忙松开他的脸。

    慌促地逃到了门外。

    心跳的声音几乎可以算得上鼓噪,咚咚咚地敲撞着她的听觉神经。

    ——她刚刚在干什么啊?

    杜窈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发烫的脸。

    一定是太晚,神志不清。

    她边这样想边推开门,轻轻深呼吸一口气,刻意回避程京闻的存在。摸黑,把自己扔到床铺上。

    在被子里翻来覆去。

    脸埋在枕头里,借朦朦的月光,悄悄地去看床边的程京闻。

    不由想到花都岛台风暴雨的一天,也是这样。

    程京闻出乎意料地留了下来,在房间里陪她。甚至,还给予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与耐心,安抚她被噩梦惊吓到失控的情绪。

    狭小的酒店房间逐渐趋于安静。

    杜窈在被窝里趴了一会,探出脑袋往沙发上望。

    “程京闻?”

    她小声叫。

    回应她的,只有平稳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杜窈便在床上坐了会儿。

    半晌,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床,悄悄地抱了一下他。

    作者有话说:

    程老板比四:这个是真睡着了,不是装的。

    

    (。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白夜做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十月阅读只为原作者小披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20章 白夜,白夜做梦,十月阅读并收藏白夜做梦最新章节 伏天记十月阅读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