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凌晨,  波曼嘉公寓四十层的窗户依然亮着,项明章回来后直奔书房,打开电脑对着资料边看边查。

    那间复华银行于1915年创办,  当时沈作润年仅二十岁,  祖籍是浙江宁波。

    项明章查阅了一下,  清朝末年,  宁波口岸贸易发达,为方便资金的交易和流通,  当地开设了大量钱庄。

    钱庄背后基本以家族为单位,这些豪门巨贾积累大量财富,  形成了实力雄厚的“宁波商帮”。

    后来列强入侵,  外国资本涌入国门,  宁波商帮为了与之抗衡,并顺应现代化的潮流,开始创办中国人独资的银行。

    曾经这座城市的银行中,  宁波资本占据了四分之三。

    沈作润就是宁波商帮中的一员,他二十岁举家来到这里,创办复华银行,  可见沈家资本雄厚,此人胆略不凡。

    沈作润除了是复华银行的行长,在1935年,  他又进入了市银行工会担任要职。

    到1941年,  沈作润正式辞去复华银行行长一职,专注于工会的职务。

    然而遗憾的是,  这样一个能力出众的银行家,  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

    沈作润去世的第二年,  复华银行正式关闭。

    项明章倒是不意外,  战乱时期,没有什么能够长久,国家尚且风雨飘摇,一间银行屹立三十年,当中的艰辛不是几张资料就能论述清楚的。

    项明章内心感慨,握着笔不自觉地在纸上轻描,写下数字“三十”。

    他忽然察觉到一个问题。

    复华银行存在了三十年,在1945年关闭,但沈作润在1941年就不再担任行长。

    那最后的四年里,银行行长是谁?

    项明章把资料又看了一遍,确实没有交代相关的内容,他上网搜索,也没有查到更多的信息。

    乱世中的四年,时局和战况最紧张的四年,经商谈何容易,一间银行不可能没有掌握大权的最高级。

    就算资料保存不完整,拼凑不出详情,那只言片语总该有吧?

    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可项明章找不到丝毫残痕,时间太晚了,他却等不及,失礼地拨通了那位老教授的电话。

    询问之后,老教授答复了四个字,无所考证。

    项明章不理解:“这个人的身份无足轻重?”

    老教授的猜想恰恰相反,说:“这个人反而很关键,也很特殊,他存在过的信息应该是被刻意抹去了。”

    项明章问:“为什么?”

    老教授隐晦地回答:“在那个时期,这个人很可能参加过秘密活动,抹除信息是组织对他的一种保护。”

    挂断电话,项明章怔了一会儿,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无法想象那个时代真实上演的许多事情。

    这个未知的人物,无论经历过磨难、辉煌、悲痛乃至生死,在当今时空,只是一片搜寻不到的空白。

    项明章有些受挫,他处理过很多难题,解决过无数麻烦,第一次感到这样束手无策。

    今天的会议上,楚识琛说“当局者迷”。

    项明章跳出当下的思维圈,站得远一点来看待这些信息,复华银行,沈作润,宁波沈家……

    他调查的初衷是因为楚识琛,但以上种种和楚识琛有什么关系?

    楚识琛了解复华银行多少,关于银行业的学识又是从哪来的?

    项明章找不到二者的关联,思来想去,脑中闪过一个可笑的想法,楚家和沈家会不会是亲戚?

    这份

    资料主要记录了那块旧址的变迁历程,对沈作润的家族私事没有多少笔墨,不确定沈家还有没有后人存在。

    项明章在书房枯坐了半夜,连卧室都懒得回了,黎明前挪到沙发上眯了一觉。

    天蒙蒙亮,楚识琛出门去公司,比正常的上班时间提早了三个小时。

    项目处于进行中,每分每秒都很紧迫,楚识琛要尽快整理出银行的数据分析报告。

    他把商务组的人手一分为二,一部分跟着他做整理,另一部分负责和银行沟通,双管齐下,计划按照预期顺利进行。

    楚识琛前所未有的忙碌,几乎是连轴转,他要亲自分析数据,要教大家针对银行利益点的专业话术。有几家银行比较重视,中途来人详谈,他还要逐一应酬。

    不过楚识琛心甘情愿,在这个新时代,在他最熟悉的领域发挥所长,除却满足,他产生了极大的安全感。

    唯一的苦恼是,不停有人问他:“楚秘书,你怎么会懂这些?”

    楚识琛待人尊重,不愿搪塞,可是每次要么扯开话题,要么笑一笑含混过关,别无他法。

    他清楚,是他暴露得过多了,他在为这个项目冒险。

    普通同事尚且感到惊讶,楚识绘也在公司,难保不会心生猜疑。

    但楚识琛不能顾忌太多,他的父亲曾教导他,大丈夫先成公事,再论个人取舍。

    又结束打仗似的一天,夜幕深沉,办公大楼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部门走空了。

    秘书室始终亮着,楚识琛留下撰写分析报告,只要他一完成,待命的彭昕就可以进行下一步。

    他心无旁骛地加班,谈深意,浅辨析,适当修减留白,这份粗粒度的报告必须仔细斟酌,既让胡秀山惊喜,更要胡秀山不满足。

    半夜三点钟,楚识琛敲下最后一个字,将文件保存好,连日紧绷的精神骤然松弛下来。

    楚识琛长舒一口气,过后涌上浓浓的疲倦,陷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想动了。

    就在他垂着头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项明章拎着门禁卡和一份清粥,不知道从哪出现的。

    楚识琛恍惚道:“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项明章一直待在机房工作,留着总裁办公室的灯,楚识琛下班会帮他关掉,如果亮着就说明没走。

    从研发中心回来,项明章在楼下望了一眼,然后打包了消夜,说:“你负责商务,我负责技术,也很忙的。”

    楚识琛太累了,脊背没有打直,右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掌悠然地托着腮,他用残存的力气开了个玩笑:“项先生,这个月的加班费……”

    项明章配合地说:“不会少你的,再翻一倍,你跟我走怎么样?”

    楚识琛动脑过度,稍显迟钝:“啊?”

    项明章问:“还是你打算回家?”

    明早要跟彭昕交接,回家再过来不够折腾的,楚识琛说:“不回去了。”

    项明章走近,把楚识琛从椅子里拉起来,带上了顶层的私人休息室。

    酒醉的那一夜后,两个人第一次上来。

    床被整齐,地毯干净,楚识琛却想起那个醒来的早晨,四处皆是凌乱的痕迹,他哪都不敢细看,穿上衣服就逃走了。

    项明章放下粥,说:“饿不饿,吃点东西。”

    最普通的白米粥,热乎乎的,楚识琛喝了小半碗。浴室有一次性的牙刷,他简单洗漱了一下,躺上床,规规矩矩地挨着一边。

    项明章丢了垃圾回来,见楚识琛强撑着眼皮,好笑道:“不困么,还是在前情回顾?”

    楚识琛问:“回顾什么?”

    项明章说:“回顾你上次是怎么翻脸不认账的。”

    楚识琛心道,把他说得像凉薄之人:“那你带我上来,是为了翻旧账?”

    项明章走到床边坐下,一只手撑在楚识琛的身侧,说:“你现在精神不济,让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楚识琛缓慢地眨眼:“有什么不放心。”

    “怕你被拐跑了。”项明章道,“所以不如我直接把你拐到眼皮子底下。”

    楚识琛昏昏欲睡:“那你呢?”

    项明章有风度地问:“楚秘书,我能上床吗?”

    本来就是你项先生的休息室,楚识琛深知这套把戏,故意不肯上当,说:“不行。”

    项明章果然暴露了本来面目:“我买的床,我说了算。”

    掀开被角,项明章合衣躺在楚识琛身旁,两具疲惫的身体相贴,不算很暧昧,只余敌过初冬的温暖。

    楚识琛不多时进入浅眠,项明章伸出手,指腹有茧子,便反过来用指背触碰楚识琛的脸颊。

    心头疑云未消,他该不该继续深入下去?

    怀表,复华银行,究竟和这个人有怎样的渊源?

    项明章忖着,楚识琛动了一下。他心虚般把手拿开,刚收进被子里,楚识琛无意识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项明章一阵心软,甚至想就此糊涂下去,当作没有见过那张ct片子,当作一切是他在胡思乱想。

    在北京的酒店里,楚识琛那句否认的梦呓他一直记得。

    项明章决定赌一把,再试一次,如果楚识琛应了,他只当是自己疑神疑鬼。

    项明章轻声叫道:“楚识琛。”

    枕侧的人没有反应。

    鬼使神差地,项明章又说:“你知不知道……沈作润。”

    忽地,楚识琛松开了他,恐惧似的在被子里蜷缩。

    项明章愣了愣,抬手抱住楚识琛的后背,半晌,怀中身躯安稳,他低下头——楚识琛眼角潮湿,俨然在睡梦中暗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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