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章捏着ct片子,  心中犹疑不定,他翻来覆去地确认那块影像,怕自己看错,  用手机拍下来发给了项行昭的家庭医生。

    对方很快回复,  证实是阑尾,如果切除过不会出现。

    项明章疑虑更甚,联想到楚识琛根本不存在的“文身”,他没有深究,  因为钱桦吊儿郎当的,  说的话不可信。

    但周恪森不一样,  楚识琛做完手术他去医院亲眼看过,楚喆和楚太太都在场,所以不会有假。

    可这张片子也是真的,的的确确是楚识琛的身体影像。

    如果两个既定事实相悖,  说明一定存在问题。

    可究竟是什么问题?

    项明章思路错杂,  但职业习惯不允许他忽视,一个事件就像一个复杂的系统,其中一项模块、一个组件、一串代码,只要出现细微瑕疵,都可能影响整体的运作。

    项明章想打给许辽,  翻出号码,  悬着手指却迟迟没有按下。

    上次楚识琛在雲窖那么生气,  他把人哄好了,  虽然没有明确保证,但等于默认不再调查楚识琛的旧事。

    项明章兀自轻嗤一声,  他向来不稀罕当君子,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信守承诺?

    不过他承认,  标书那件事真相大白,不被楚识琛误会的感觉还不错。

    最终,项明章没有打给许辽。

    屏幕一闪,收到一条信息,公寓的私人管家知道项明章回来,询问更换的衣物是否需要清洁熨烫。

    项明章让对方过来取,回复完,他把换衣凳上的一身西装拎起来,从马甲口袋里掏出那只怀表。

    楚识琛不在,项明章每天戴着上班,没想到正好戴去了哈尔滨。

    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楚识琛烧得迷迷糊糊,竟然还注意到隐藏在衣襟内的表链。

    项明章始终不明白,这只怀表到底有什么故事,为什么楚识琛第一次见到就那么反常?

    办公室那一晚,楚识琛近乎明抢,并且喃喃地说了两个字——我的。

    以楚识琛矜持庄重的个性,平时根本不会说这种话,当时喝了酒,“我的”,是无心之语,还是酒后吐的真心之言?

    项明章灵机一动,他不调查楚识琛,但可以调查这只怀表。

    这是他的私人物品,拆开了敲碎了怎么查都合理合法,至于检查报告,他一张张收入纸封,暂时放进书房保存。

    一夜过去,项明章起床去游了几圈,换衣服到公司,销售部工作繁忙,不到九点钟谈话间已经全部占满了。

    经过秘书室,楚识琛来得比往常早,黑西装黑头发,坐在办公桌后专心做事。他生病初愈,肤色仍有些苍白,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疏离。

    伏案良久,楚识琛翻开一本文件靠回椅背,轻昂起下巴,一瞬间的神态有股上位者的高傲,甚少流露在人前。

    楚识琛掀过一页,视线移动发现项明章在门口,他放下文件,起身走过去打开门,说:“项先生。”

    两个人之间没有多余的称呼,不同场景,不同的意味,项明章说:“是不是很忙?注意休息。”

    “还好。”楚识琛道,“等下要去一趟市场部,先帮你泡咖啡?”

    项明章说:“不用,早餐喝过了。”

    他们守着门一内一外相隔半米,楚识琛灵敏察觉,项明章似乎有话,或者有想法要表露,等了片刻却没动静,他道:“我派人去了哈尔滨帮忙打点。”

    项明章说:“嗯,你办吧。”

    楚识琛该去市场部了,积攒了一周的工作够他忙到下班,他不记得、也不在意检查报告放在了哪。

    其实部分工作超出了秘书的职责范畴,楚识琛之前参与历信银行的项目,整顿亦思财务部,推行退款机制,他的能力、权限和风头实在难以埋没。

    这次楚识琛突然请假,没两天,项明章也走了,今天两个人同时回归,底下的人都猜测会有事发生。

    等周恪森的归程确定,楚识琛去亦思安排了办公室,跟人事部拟定公告,关于研发部要有人事变动的传言也透出风来。

    周末上午,楚家倾巢出动去机场接机。

    周恪森推着行李出来,楚识绘最激动,大喊着“森叔”冲上去拥抱。

    周恪森无儿无女,期望都给了楚家的兄妹,来之前装作不在意,见到楚识绘却根本忍不住,问专业成绩,问实习情况,问技术方向,把楚识绘都问怕了。

    楚太太腼腆地立在一旁,心中惭愧,酝酿半天叫了声“老周。”

    周恪森既然答应回来,就已经摒弃前嫌,他应了,说:“小杨,我想去看看楚喆。”

    从机场驶向墓园,路途中楚识琛买了一束白菊。

    楚喆的墓在一片向阳的草坪上,楚识琛第一次来,他望着墓碑上的照片,楚喆和他幻想中相似,睿智且温和。

    周恪森伸手擦了擦照片,声音高高低低,念叨着老友间积聚四年的心里话。

    楚太太对着墓碑向周恪森道了歉,叫楚喆放心,楚识绘讲了些零碎的生活点滴。

    楚识琛闭口不言,他该说什么呢。

    楚喆在天之灵一定知道他是个窃贼,偷取了身份,还有胆子来拜会失主的父亲。

    另外三人等着他说点什么,他放下花束,歉疚不敢作声,久久,他对楚喆说:“来日方长,那就且看来日吧。”

    离开墓园,一家人为周恪森接风洗尘,楚识琛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下午陪周恪森到住处,两个人坐下来详谈亦思目前的状况。

    三壶茶的工夫,楚识琛分轻重缓急地交代,无一不妥帖。

    聊完,周恪森不禁感叹:“你跟以前太不一样了。”

    楚识琛笑了笑:“不让森叔失望就好。”

    星期一,周恪森正式在亦思上任。

    公司系统发了公告,顷刻间各部门皆知,亦思内部掀起波澜暗涌,周恪森一露面,曾经的旧部下属全跑来了,每个人都激动不已。

    周恪森穿着朴素,但气场很强,笑问大家自己是不是显老了。

    正说着,李藏秋出现,路上收到信儿,果然是真的,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周恪森还会再回来。

    走近了,李藏秋先看了楚识琛一眼。

    楚识琛道:“李总。”

    李藏秋点一点头,儒雅笑道:“周副总,咱们老哥俩好久不见了。”

    周恪森十足的冷静,陈仇旧恨掩在岁月刻下的眼纹里:“以后恐怕又要天天见了。”

    李藏秋道:“瞒这么严实,什么时候决定回来的?”

    楚识琛坦坦荡荡地说:“是我去哈尔滨向森叔认错,请森叔回来的。”

    这一句话否认了当年的龃龉,还了周恪森清白,李藏秋自然领悟,当年被他利用的“楚识琛”已经换了阵营。

    周恪森说:“第一次进亦思是楚喆找我,第二次是楚喆的儿子找我,一不小心就混成了两朝元老。”

    “楚喆”的名字太久没在亦思提起,众人一时怔然,恍惚回到了亦思最辉煌的时候。

    这时,两名保安搬上来一只箱子,说:“楚秘书,你的包裹。”

    楚识琛亲手打开,箱子里是楚喆生前最喜欢的雕像,他说:“森叔,这是楚家给你的上任礼物,以后就摆在研发部的会议室里。”

    周恪森忡愣着,抬手抚上雕像:“……好,就照你说的办。”

    从孤身前往哈尔滨,到今日周恪森走马上任,楚识琛圆满完成了每一个步骤,他并不满足,该继续迈出下一步了。

    手机响,楚识琛走到人少的地方接听:“项先生?”

    项明章上午去老项樾开会,来不了,订了花篮祝贺周恪森任职,说:“我准备回公司了,你那边怎么样?”

    楚识琛说:“很顺利,满足预期。”

    项明章道:“那就好。”

    门口立着项明章送的花篮,好大一捧银扇叶,扎实茂密,可惜细长的枝叶有些脆弱,运送途中折断了几根。

    楚识琛抽出来,拢了一小把,说:“大概多久到,研发中心的会议要不要提前?”

    项明章道:“楚秘书,你是不是生怕我歇着?”

    楚识琛说:“可以给你留一杯咖啡的时间。”

    项明章妥协了:“帮我叫一杯意式浓缩,等会儿见。”

    办公大楼的楼顶是天台咖啡馆,天冷了,上来的人不多。

    楚识琛之前约任濛来天台面谈,谈完就走,没顾及欣赏,半圆观景台上有一架天文望远镜,上可以观星,下可以俯瞰整个园区的风景。

    今天是阴天,画面不太清晰,楚识琛低头对着目镜摆弄,没察觉背后的脚步。

    项明章去了趟哈尔滨,长了一点耐寒的本事,开车嫌热,大衣脱下来搭在手肘上,他走近摸了下楚识琛的后脑勺,问:“好看么?”

    楚识琛抬起头:“你回来了。”

    天台风大,项明章怕楚识琛着凉,展开大衣给他披在肩上,嘴上说:“正好我懒得拿了。”

    两个人立在栏杆前,视野开阔,楚识琛道:“周先生回来了,文旅项目你会不会考虑让亦思参与?”

    项明章说:“下午研发中心一起开会,会正式讨论。”

    楚识琛不止为亦思,也为项樾:“一旦决定,对外我们要尽快反馈给甲方,对内,要让有的人避嫌。”

    一口咖啡还没顾上喝,项明章道:“你有时候实在雷厉风行,不像上有老板的秘书,更像是习惯了拿主意的领导。”

    楚识琛没有直接否认,他在尽力当一个秘书,可一介凡人难免有疏漏,他揣摩着项明章的情绪,问:“你在敲打我吗?”

    项明章拢紧他身上的大衣,说:“哪敢,风大了都怕你冻着。”

    又一阵风吹来,项明章胸前的怀表链子滑落,悬垂着摇晃不止,楚识琛抬起食指一勾,捻住表链的顶端帮项明章系回纽扣上。

    飞扬的发丝扫过脸颊,项明章忍着痒意:“例会的时候就掉了一次。”

    楚识琛仔细弄着,说:“以前的纽扣没这么精巧,扣上正合适,现在链环有点大,松了就容易滑落。”

    项明章重复:“以前?”

    楚识琛顿了顿:“这不是古董表么。”

    项明章道:“我看了些别的古董怀表,没见过这种绞丝的表链。”

    系好,楚识琛说:“像是女士项链改的。”

    项明章奇怪:“定做怀表,却不做配套的表链么?”

    楚识琛回答:“也许这么做有特殊的含义。”

    项明章垂眸盯着楚识琛,假设道:“会不会是怀表主人爱侣的项链?”

    楚识琛立刻说:“可能是母亲的。”他说完方觉草率,又补了半句,“我猜的。”

    “也对。”项明章道,“这上面刻着佛教纹样,曾经的怀表主人应该信佛,是个清心寡欲的人。”

    楚识琛以前的确清心寡欲,可现在……他正暗自惭愧,项明章又说:“很适合我。”

    楚识琛:“你信佛?”

    项明章:“不信。”

    楚识琛:“那你清心寡欲?”

    项明章回答:“我不近/女/色。”

    楚识琛:“……”

    喝完咖啡,到时间开会了,走的时候楚识琛拿上那一小束银扇叶,秘书室的兰草凋零后没了绿植,他打算插起来摆着。

    项明章瞥了一眼:“这什么东西,长得跟原味薯片似的。”

    楚识琛说:“你订的花。”

    项明章笑了,花店说银扇叶寓意招财,他就订了,原来是这副样子,他道:“意头太俗,不衬你。”

    楚识琛说:“那什么衬我?”

    项明章想了想:“剑兰。”

    楚识琛问:“为什么?”

    项明章回答:“剑兰清雅漂亮,节节开花,寓意步步高升。”

    楚识琛笑:“这意头不俗吗?”

    项明章看着他:“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永远只做一个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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