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黄沿路打听着来到位于汴京城边缘地带,地处偏僻的同知府。

    她抬头望着低矮的门头,门口许久未曾打理,已微微发黄发黑的石狮子,门头上悬挂着的黑底黄字的牌匾四周已结出许多蜘蛛网,朱红色的大门微微剥皮露出里面饱经风霜的暗黄色原木。

    看这模样实在不像是朝廷五品同知大臣的府邸。

    虽说如今的同知府较之先前降了两品,自然是不能与原先富丽堂皇的廷尉府相提并论,可也不至于如此萧条落魄。

    洛黄带着满心的疑惑,心情复杂地踩着府门前落满地的落叶向里走去,两扇大门大开,还无一人看守,所以她几乎是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府。

    脚刚一跨过台阶,迎面便有两位穿着官服,提着官刀的彪形大汉向她走来,手里还提溜着两瓶酒,乐得眉开眼笑。

    洛黄与这二人擦肩而过,那两人只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倒并未盘问许多。

    倒是洛黄转身,一直目送着二人离去之后,方才缓步向里走去。

    进去不远,便见这一人坐在一处未经打理,荒草丛生的庭院里,虽是五月,可院中唯一那棵梧桐树却如此时主人的处境一般萧瑟,枯黄的落叶随风摧残,四下飘零……

    洛黄瞧着坐在竹椅上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思绪万千,最先浮现在眼前的便是被折磨得身形槁枯的余岑娴……

    她本该是恨的,可瞧着那瘦得与余岑娴不遑多让的背影,斑白如染雪枯草的鬓发……

    以及他身下那辆像是特别定制,安有两个木轮的竹椅……

    她却有些恨不起来……

    看来外间传言非虚,洛家眼见着是落魄了,洛克阳也老了……

    只是,那点子令人同情感伤的苍老与郁郁而终的余岑娴比起来却不值一提……

    洛黄手心牢牢攥紧了衣袍,那个“爹”字如鲠在喉,始终无法唤出声去……

    她缓步向洛克阳走去,快要到他面前时,他方才反应迟钝地察觉到有来人,抬起头,目光涣散地向来人望去,见到是洛黄,他先是微微一怔,接着脸上便是难言的讥讽,“你……这是专门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洛黄脸上不见悲喜,只是从怀里掏出那枚余岑娴至死都握在手里的玉佩,递至他的面前。

    洛克阳眼神浑浊地望着她手里的那枚刻着一个阳字的观音玉佩,却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抬头眼神空洞而又虚无地望着头顶一片萧索的梧桐树……

    “当年,娶你娘不是我的本意……”

    “那年,静苑刚死,我悲痛欲绝,本想随她而去,只是瞧着她留下的那两个孩子嗷嗷待哺,我若这么一去,她唯一遗留在这世界的这么一点血脉岂不是就要断了为了这两个孩子我这才在这世间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只是至此之后,我一心只扑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再无心他物……”

    “那时我母亲尚且还在人事,是她见我这样颓废下去实在不成个样子,况且两个孩子还小,需要人的照顾,洛赤那时还刚刚会走,时常问我他们的娘亲去了哪里,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答他……”

    “于是,我母亲便动了再娶的心思,说来也巧,那年我母亲上山求佛之时马匹受惊将她翻下车去,是你母亲路过将她救下,母亲见她模样端秀,家世清白,便做主让她进门做我的继室。”

    洛黄喉咙一哽,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爷……”

    不远处的凉亭里一个三四岁大小的男孩快步而来,打断了他们二人之间的谈话。

    快近时留意到有洛黄,他脚下的步伐一顿,迟疑片刻后,站在原地未动,一双与洛橙极为相似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洛黄。

    见到男孩,洛克阳神色不耐,厉声呵斥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那小男孩被洛克阳一吓,本就有些拘泥的他愈发胆小了,低着头双手不断地揉搓着自己身上这件半旧不新的褂子,小声嗫嚅着答道,“小姐……小姐她又发病了……”

    听到洛橙发病,洛克阳方才神色一缓,瞥过洛黄一眼,“如今你笑话也看过了,若没事,就快些走吧!”

    洛黄冷笑着收回递给洛克阳,洛克阳一直都未伸手去接的玉佩,向后退了一步,中规中矩地躬身抱拳应道,“既如此,我就不打扰贵府了!”

    说罢,不等洛克阳回答,便兀自沿原路向外走去。

    再经过那小男孩面前,察觉到小男孩毫无恶意只有好奇的上下打量,或许是奇特的血缘关系,洛黄抬眸望向他,微微颔首,同样报之善意。

    在她快走出大门之时,伴随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便是稚嫩小心地呼唤,“等等……”

    洛黄止步,循声望去,来者正是方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小男孩。

    男孩面容清秀,皮肤白皙,只是身材矮小,瘦得有些惊人,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一张苍白无血的小脸令洛黄想起自己,莫名有些亲切。

    洛黄转身向他,笑着问道,“有事吗?”

    那小男孩不敢上前,原地站着未动,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声若细蚊,“老爷让我来送你……”

    她都已经走到门口了,还有什么好送的

    洛黄虽疑有他,却未拒绝,半蹲下身体笑着伸手将他招呼至自己的面前,拉着他已被自己的汗浸湿的手,“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老爷都是叫我阿猫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了……”

    “阿猫……”洛黄隐约猜到他的身份,可怜他小小年纪竟如此听话懂事,心里对他的怜爱不禁又重了几分。

    她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三姨吧”

    从出生到现在,甚少有人肯与他这样亲近,他略带稚气的眼里难得地展露出一丝笑意,对面前这位模样秀气的三姨也多了几分亲近,“那有人的时候呢?”

    “有人的时候你就叫我师父……”

    “师父”

    “你想不想学武功啊?”

    “什么叫武功”

    “武功就是能揍人的功夫,学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那我要学!”

    “要学就得叫我师父”

    不过寥寥几句交谈,方才在洛黄面前扭捏拘谨的孩子此时彻底放飞了自我,蹦蹦跳跳地绕着洛黄跑来跑去。

    洛黄看着那个快乐欢脱的小小身影,也不自觉地随之嘴角上扬,展露笑颜。

    正当姑侄享受着这美好惬意的时光之时,本没什么人的路上突然从小巷蹿出一个提着水桶,神色匆匆的男子。

    阿猫一时止不住脚,撞在那人的腿上,小小的身影站不稳,噗通一声屁股向后倒去闷坐在地,瞪着一双眼摸摸摔疼的屁股,倒未哭,只是有些发懵……

    那被撞的男子并无大碍,不过是手里的水桶微荡,洒出几滴水花溅在他的鞋面上,他本想作罢,只是聚睛一瞧看清是隔壁的阿猫,一时来了脾气,声如洪钟地骂道,“该死的野崽子!大路上也能这样随意跑的果真是有娘生没娘养!”

    说罢,他伸出那只比阿猫两只大腿加起来还粗的胳膊向阿猫的脖子上捏去,大有单手将他捏起来抡手甩出的架势……

    只是那身强体壮,气势汹汹的胳膊在半路便歇了菜,被一只骨骼娇小清秀的手指牢牢扣住了命门,又麻又痛的触感传来,那男子忙将另一只手里拎着的水桶一扔,抱着那只被人把控得死死的手腕哀声求饶起来,“壮士……大爷……公子……少爷……我有眼不识泰山,未瞧见您老人家在这,您松手饶过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胡来了……”

    这事原是阿猫撞男子在先,可在归化教长大的洛黄哪懂什么理亏……

    她抬腿一脚踢在男子的屁股上,在男子不断地求饶哀嚎声中,方才放手让他离去……

    一向仰人鼻息,惯于被人欺负的阿猫仰头望着如此威风八面洛黄,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笑得眯成缝……

    他动作麻利地起身,拍拍屁股上沾染的灰尘,屁颠屁颠地上前握着洛黄的手,小猫似地靠在她的身上,“三姨,我瞧你的装扮是男子,为什么让我叫你三姨呢?”

    面对阿猫突如其来的亲昵,洛黄微微有些晃神,她低头望着攀上自己的手掌的小手,躬身与他平视,揉揉他柔顺的头发,“看人怎么能看表面呢?我扮男装只是因为以男子的身份出来走动更方便而已……”

    “可是我想看三姨穿裙子,三姨皮肤白皙,穿上裙子一定好看!”

    “嘴巴这么甜啊”奶声奶气的一番话逗得洛黄哈哈大笑,“看在你哄三姨开心的份上,三姨请你去吃点心去不去呀?”

    阿猫眸光一亮,却又转瞬即逝,他抿着唇沉思片刻后,牵着洛黄的手仰着头一脸认真地答道,“我不想吃点心,不如三姨教我武功可好”

    “要学武功呀……”洛黄点着他的鼻子,偏过头故作为难地道,“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们要先去吃点心,只有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学武功……”

    阿猫闻言高兴得跳起,因为兴奋连带着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一抹红晕,他拍着手高声欢呼雀跃着,在这条偏僻远人的小巷里久久回荡着他银铃似的笑……

    一大一小,一路玩笑着向远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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