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

    清河公主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戏文里作恶多端的反派,  她仗着自己身份逼迫江北塘娶了自己,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她这样的恶人,  怎么可能会得到江北塘的真心?

    可江北塘对她的好,  对她的纵容渐渐让她变得不清醒起来,也让她越来越深陷进去。

    她甚至开始自欺欺人,认为江北塘真的对自己动了真心。

    这样的自欺欺人一直持续到了两人成亲一年后。

    这夜,江北塘难得温柔,而且还会顾着她的感受,  听从她的一切要求,清河公主感到很惊讶,又暗暗欢喜,  觉得江北塘大概已经接受了自己,  也喜欢上了自己,否则不会顾及她的感受,  毕竟在以往,他在这事上都只把她当做征服的对象罢了。

    一切平息之后,  清河公主靠在枕上平稳呼吸,  江北塘单身做枕仰躺着,目光盯着那华丽的帐顶,渐渐晃了神。

    清河公主见他神色深沉,  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禁凑过去依偎在他怀中,江北塘也没说什么,  抬起手揽住她。

    清河公主更加惊讶,  唇角禁不住地微微扬起,  又想到方才的事,  不由笑出声来。

    听到她的笑声,江北塘收回神思,奇怪地瞥了她一眼,看着她一副欢喜的表情,不由问道:“在笑什么?”

    清河公主笑容一滞,抬眸对上他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不告诉你。”

    江北塘微怔了下,而后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也没怎么在意,便道:“不告诉就不告诉吧。”

    两人之间难得有如此温馨的氛围,清河公主定定地看着他英俊的面庞,内心忽然一动,忍不住问:“江北塘,你可有一点喜欢本宫?”清河公主知道若不想让气氛冷下来,就不该问这种问题,可她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江北塘沉默下来,清河公主心瞬间往上一提,她没有继续逼问,而是耐心地等待他的答案。

    片刻之后,江北塘回道:“嗯。”那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有多认真,像是在敷衍。

    清河公主在回味他那十分简洁的回答,随后微扬起头,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下巴,“我也很喜欢你。”在江北塘怔住时,清河公主埋首于他怀中,将脸上那抹自嘲的笑意湮灭无迹。

    江北塘心莫名地剧跳了下,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女子,眸中情绪莫测,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随后收回视线,看着帐顶,神思仿佛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清河公主以为自己和江北塘会慢慢变成一对恩爱的夫妻,就和她的父皇母后一般,她自小便见过她父皇与母后在一起伉俪情深的样子,也一直向往着那样的爱情,可惜的是她的母后去得早。清河公主想重现这一段佳话,为此清河公主也决定和过去那骄纵任性的自己道别,学着她的母后当一名贤良淑德的妻子。

    清河公主真的有了觉悟,可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就在那夜过后,江北塘竟然瞒着她请旨去了边境,那时边境起了战乱,正值用人之际,她的父皇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清河公主得知消息之后,先是坐在椅子上愣了许久,她想到了前天夜里江北塘的种种异常,她原本以为……以为……

    清河公主不禁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笑自己的一厢情愿。他没有与她商议去边境一事便擅作了主张,他何曾把她放在眼里过?

    清河公主气了一大场,去书房找了江北塘,江北塘正在处理军务,看到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清河公主,不禁怔了下,才淡声问:“怎么过来了?”

    清河公主看着他面色平静的模样,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剩一句:“为什么?”

    江北塘从未见过清河公主这样一副失望,无助,像是被人背叛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竟有些不忍,他微微别开眼睛,“边境需要人,臣身为大周将士,理应保家卫国。”

    清河公主想问的并不是此事,她是气他什么都不与自己说。

    清河公主觉得自己被他耍了一番,“为何没有与本宫商议此事?是觉得本宫会不准许你去?”

    江北塘缄默下来,没有回答,大概是默认了她所说的话。

    清河公主内心顿时凉了半截,她恨恨地说道:“江北塘,本宫就是不准你去。”言罢冷着脸,甩袖而去。

    江北塘看着她愤然的背影,不觉皱了下眉头,却没有追上去。

    清河公主从江北塘的书房离去后,直接进宫去找她父皇收回成命,但这次她父皇却没有纵容她,只劝她以大局为重,清河公主也知大局重要,她只气江北塘没有与她商量此事。

    这事最后还是没能转圜。

    临行前夕,清河公主没有与江北塘在一起,而是进了宫,江北塘走的那日,清河公主堵着气也没有去送他。

    城外,一帮官员为江北塘饯行,亭外残柳垂丝,疏林黄叶,西风起,落叶萧萧。

    酒过三巡,江北塘即将上路,与众人辞别之后,江北塘出了亭子,接过侍卫递过来的缰绳,沉着眉眼回头看了眼开始的路,等了一会儿后才收回视线,跨上马,随着军队出发。

    清河公主没有再继续自作多情下去,她知道江北塘不喜欢她,也想过干脆就这样算了,所以她没有去送他,可是等到江北塘离去之后,清河公主却渐渐开始思念起他来。

    吃饭的时候会想起他,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会想起他,见到与他相关的人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清河公主从未有过如此思念一个人的时刻。她甚至想前往北境去见他,然而她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念头,江北塘并不是去玩的。渐渐地,清河公主又开始担心他的安危,担心他受伤,她期待他写信回来报平安,可是他并没有。

    清河公主变得寝食难安起来,她想要摆脱这种煎熬的日子,想要找别的男人排遣这种逼疯人的孤独寂寞,可是就在她刚升起这样的念头并准备付出行动时,清河公主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个孩子来得并不是时候,可清河公主却还是感到了些许欢喜,这是江北塘和她的孩子,清河公主想,江北塘若是知道这消息,应该也会感到高兴吧,毕竟这是他的血脉,清河公主想要写信告诉他自己怀了身孕的事,然而又担心扰乱他的心神以至于影响战事,便没有写信。

    自从怀孕以后,清河公主心定了很多,不再胡思乱想,她只想着好好养胎,好让孩子平安出生,怀孕六个月之后,北境传来军报,道是我军大获全胜,清河公主得到此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

    清河公主写信告知了江北塘自己怀孕的消息,两个月后收到江北塘的回信,江北塘的信中并没有表露太大的欢喜,只是报了平安,又要她好好照顾身体,安心养胎,清河公主看了信中内容很是失望。清河公主想要见他,很想很想,便去请求她父皇让江北塘回京,她父皇心疼她,最后还是下旨令江北塘班师回朝。

    江北塘刚好在清河公主生产那天回到京城,清河公主生江宴时大出血,险些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江北塘赶到她身旁时,清河公主已经有些意识不清,清河公主并不知晓江北塘是什么反应。但清河公主想,他大概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吧,否则的话,她应该记得很清楚的。

    清河公主回忆起自己生产的场景,再想到自己才刚刚失去的孩子,内心不由感到有些沉重,不愿意再去回忆过去的事情,清河公主伸手摸着小腹,只觉得腹中又隐隐作痛起来,不由心生愧疚。

    定北侯府。

    已经是夜深时分,江北塘仍旧没睡,他坐在廊下台阶上,身旁是几个空了的酒壶,手上还拿着一个,正有一口没一口的灌着酒,他想要大醉一场,可是脑子却无比的清醒。

    满脑子都是今日清河公主被他推到在地,血流不止的画面,那样的画面令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过去的一些事,她生江宴的时候。

    那时他班师回朝,才到城外便听闻了清河公主生产的消息,便匆忙赶了回去,他心中有着初为人父的欢喜,也有对清河公主的愧疚,当他在门口听到清河公主在产房里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呆住,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受到的那股震动,后来听闻她又是难产,又是大出血,他知道那意味着她和孩子都有可能性命不保,江北塘想要冲进去看,可是被人拦住了。

    里面嘶喊声没了,变得一片寂静,那是江北塘平生第一次感到心慌意乱,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自己在外头等了多久,他觉得仿佛过了一世之久,直到听闻一句母子平安,他顷刻间瘫坐在石阶上,他迫不及待地进入产房,看到那个女人禁闭着双眼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浑身是汗,整个人已经有气无力。

    与她成亲许久,也就在那一刻,江北塘清清楚楚的意识到,她是自己的妻子,她拼着性命为他诞下一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江北塘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他都会对她负责到底。

    江北塘走到她身旁,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着从鬼门关里逃过一劫,昏迷过去的女人,内心有股说不上来的复杂感觉。

    奶娘抱来孩子给他,江北塘接过那皱巴巴,软绵绵的孩子,他错愕地看着那婴儿,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当了人父,他小心翼翼的抱着那婴儿,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他摔坏了。

    听到婴儿的哭声,清河公主睁开了眼睛,看到他,她眼底闪过抹不错愕,而后又露出巨大的喜悦。

    “江北塘,我们有儿子了。”

    这是清河公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脸上浮着虚弱的笑容,眼神却明亮得惊人,江北塘心口不禁一阵悸动,那是他第一次觉得,清河公主长得很美。

    江北塘很想将她抱在怀中,给予他能够给她的温柔与安慰,他也这么做了。

    然而,后来的日子两人却又变回了之前的相处模式,那份悸动与心慌,或许是被他遗忘了,又或许是不愿意去想起。

    如今那段过往再次浮现在他心头,江北塘只觉得好似昨日才发生的事,记忆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到他心口都在抽疼起来。

    其实他和清河公主最后形同陌路也许是必然的结果,他们两人都是不愿示弱之辈。江北塘喜欢柔弱顺从的女人,可是清河公主不是,她骄纵强势,不肯在他面前露出娇怯乖巧的模样,而清河公主则喜欢驯服男人,喜欢把刚强不屈,不可一世的男人驯服成她喜欢的模样,江北塘身为顶天立地的男人,自然不愿在女人之下。

    因为清河公主的原因,江北塘后来一直在京中任职,没能再回到战场上,此事一直是江北塘心里的一根刺,只是江北塘一直将那份憋屈压在心底不去想。

    江北塘那时候是真想过和清河公主好好过日子的,江北塘从未在外头拈花惹草,也放弃了自己所爱之人,然而清河公主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江北塘知道清河公主未嫁给他之前,私下作风并不好,两人洞房花烛夜,她并非处子之身,江北塘对此事并不在意,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江北塘以为清河公主成亲之后会有所收敛,却没想到她仍旧在外头招蜂引蝶。

    再后来,清河公主与她过去的一个情人纠缠不清的事传到了江北塘的耳中,那男人乃是国子监祭酒之子,名叫王少卿,据说生得面如傅粉,丰神俊朗,两人在湖上画船上闹了一夜,这件事被好事人传开,被江北塘得知,甚至一些官员在私底下笑他是王八乌龟的言论也传到了江北塘的耳中,他堂堂一个震慑四方的将军却落得如此一个名声,江北塘气得不浅,之后便又开始对清河公主持了冷漠态度。

    清河公主知道此事传到他耳中之后,向他解释了一番,之后又放低姿态讨好于他,只不过她所有的解释与讨好在江北塘看来,只是狡辩与心虚,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到了最后,清河公主暴露了她的本性,她腻烦了他,另寻新欢,甚至开始养起面首。

    京中的一些权贵背地里更加笑话他,江北塘对清河公主便更加冷淡起来,自从之后,两人虽为夫妻,却形同陌路。

    回忆起那些事,江北塘眉眼间蒙上一层阴霾,他拿起酒壶又灌了几口,希望将那些往事拂出脑海,然而此事刚下去,另一事又冒上心头。

    清河公主说要和离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回荡。

    二十几年的夫妻,说不是就不是了,江北塘忽然感觉心很空,总觉得好像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一般。

    “爷,怎么还不睡下?”

    耳边传来一温柔和顺的声音,江北塘抬眸看向来人,不由一怔,“兰芝,你怎么过来了?”

    李兰芝站在阴暗之处,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廊下借酒浇愁的男人,片刻之后,她脸上浮起温婉的笑容,缓步走过去,坐到他的身旁,“我担心你。你少喝点。”

    言罢夺过他的酒壶,不给他继续喝。

    江北塘也没把酒壶抢回来,他收敛脸上的惆怅之色,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关切道:“风寒露重,别着了凉,你回去睡吧,不必管我。”

    李兰芝静静地望着他,他那古井般深邃的眼眸此刻显得更加沧桑与忧郁,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李兰芝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忽然叹了口气,“北塘,你舍不得与公主和离吧?”

    听闻她这个称呼,江北塘不由恍惚了下,而后才注意她所说的话,他眉头微拧了下,才道:“兰芝,不要多想。”

    李兰芝并认为自己是在多想,李兰芝跟随在江北塘身边多年,又怎会看不穿他的心思?以往清河公主说的一句话,就让他记住许久,有时候心情好好的,和清河公主吵了一架后,便一整日的心烦不安,如果不在意,又怎会耿耿于怀?或许他自己看不透这个问题,又或者只是不愿意去承认。

    他们两人互相憋着气,李兰芝内心何尝不是堵着一口气?他们痛苦,她又何尝不痛苦?

    对于清河公主,李兰芝要说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明明她和江北塘才是青梅竹马,明明她才是要和江北塘成亲的人,可她却凭借权势抢走了她的人,毁了她的人生,她该恨她的。

    给江北塘当妾,李兰芝其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出自对江北塘的爱,还是出自不甘心以及对清河公主的怨恨。

    这十多年里,李兰芝看着他们两人互相折磨,她的内心有时候竟心生一股近乎变态的快慰,她甚至不想再去考虑爱与不爱,这是她与清河公主的较量。

    她从小和江北塘一起长大,她知道江北塘是怎样的一个人,知道他就算不爱,也会对一个人负责到底,正是拿捏住了他这一性格,李兰芝不认为自己会输。

    然而赢了地位,输了他的心,这到底是赢还是输?

    “北塘,我从未后悔跟过你。”李兰芝留下这句话后,放下酒壶离去。

    江北塘看着她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的背影,脸上露出落寞之色,回想李兰芝方才问自己的话。

    舍不得?江北塘自嘲地摇了摇头,而后拿起酒壶,继续仰头痛饮。

    到底是不爱,还是不敢去爱,不能去爱,江北塘到了这个年纪上已经没必要再去细究这个问题。

    他们已经不年轻了。

    次日,江北塘收到了清河公主派人从来的和离书,江北塘坐在椅子上,头很疼,大概是因为昨夜喝了太多酒的缘故。

    他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和离书,似乎要把那和离书上的字全部抠出来一般,这一刻,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和清河公主真的走到头了,二十多年的纠缠将停留在这一刻。

    李兰芝进屋时,看到江北塘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头似不堪重负般低垂着,神色迷茫而无措,像是迷失了路的人。

    “北塘,你想要挽回她么?”

    李兰芝从未见过江北塘如此模样,内心有些不忍,又有些惶恐,心疼他痛苦,惶恐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李兰芝幽怨的声音传到江北塘的耳中,江北塘抬起眼眸,看到她眼眸中的担心与惶恐,他脸上露出安抚的笑容,再次说道:“兰芝,别胡思乱想。”

    他生命中就只有清河公主和李兰芝这两个女人,不负一个,就必须负另一个,对于眼前这从一开始就无怨无悔地追随自己的女人,江北塘内心是感动的,也无法弃她于不顾,而清河公主从始至终都不是非他不可。

    “我与清河这辈子注定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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