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敞原本从容的身子顿时僵了一瞬,  仿佛自己听错了一般,略带错愕地看向面前的苏皎皎。

    他还记得那日太极殿下,九重玉阶。

    苏皎皎站在台阶之下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神色清冷淡漠,  如山巅雪。

    她的眼神里平静无波,连一丝情绪也无,看着他迎面过来,  也只说一句。

    苏大人,  好久不见。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苏皎皎的忽视和伤害,所以从未奢望过什么父女其乐融融的画面。

    只希望能够让她过得好些,为她铺一铺前面的路,  让她往后的岁月能安泰,喜乐。

    可如今,他竟然听到了她愿意唤自己一声,父亲。

    纵横官场数十年,  苏敞身居高位,迎来送往什么场面没见过,  皆是一笑了之。

    可面对自己这个亏欠了数年的女儿,听是听见一句父亲,  都能让他眼眶发热,久久不能平静。

    苏敞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欣慰,对她的内疚感反倒更多了,  越看她越觉得自己从前忽视她太多,  一时百感交集。

    他轻声去叫她的名字,  嗓音里满是难言的涩然:“皎皎。”

    苏皎皎半晌缄默不语,  她摸了摸小腹,  垂下长睫温声道:“坐吧,  鱼滢已经泡好了你从前爱喝的茶,也不知如今的口味的口味变了没有。”

    女儿如此招待,苏敞自然没有不赏脸的道理。他将瓷杯端起来,低眉一瞧,见这茶杯是成色极通透的白玉,茶汤澄澈,幽香醉人,在皇宫中也是上上品。

    便知她在后宫是多得陛下的宠爱。

    他将茶水饮尽,偏头看着苏皎皎,斟酌着温声问:“我听陛下说你想见我,可是有什么话想交代?”

    “你尽管提,但凡为父做得到的,一定都给你办妥。”

    苏皎皎将手中的杯子搁下,嗓音轻淡:“我并不仅仅是为了让你为我办事才要见你。”

    “只是我如今只你这么一个亲人,如今我有了身孕,总得要你也见见。”

    “何况,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也不想一直搁在心里。”

    苏敞看着自己的女儿,越看越欣慰,越看越感动,他轻叹一口气:“说到底,是为父对不住你。”

    除了苏皎皎,苏敞如今的大夫人还为他孕育了二女一子,底下的庶子庶女也有。

    可在他心底,实则苏皎皎才是他最在乎,也最特别的孩子。

    毕竟,她是亡妻唯一留下的骨血。

    苏府子嗣虽多,可他甚少回府,家中庶务都是交由夫人处理。

    除了政务繁忙外,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苏皎皎的母亲难产去世,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

    因此,他才想用忙碌才麻醉自己,将重心都搁在外头。

    对于苏皎皎,更因为和她母亲相似的眉眼而不敢相见。

    当初他从来不曾思考过后宅之事,不知苏皎皎过得是什么日子。

    可如今想来,夫人不喜欢她,也是和他对亡妻的念念不忘被她知道有所关系。

    苏敞一生纵横官场,游刃有余,却唯独处理不好家事,也没做成一个好父亲。

    听得道歉,苏皎皎的心口先是闷闷的,而后深深叹出一口气。

    “父亲,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看她神色,苏敞微微颔首,心底暗叹一声,转了话锋说着:“当初你送进苏府的人藏的很好,秋猎时的那个驯兽人也在西域有了眉目。”

    他顿了顿,慎而又慎地说着:“皎皎。”

    “你想做什么?”

    苏皎皎看了看苏敞,神色称得上平静:“父亲浸淫官场数年,看事比我毒辣,自然猜得出我为什么想查。秋猎那件事有问题,事关皇

    后。”

    “送出宫的宫女也事关皇后。”

    苏敞眼底有些惊:“你想……”

    后续的话大逆不道,苏敞堪堪停住。

    山雀从瑶仙殿的院内扑棱着翅膀落到洒满阳光的窗棂上,殿内充盈着日光和春花,瞧着安详非常。

    苏皎皎看着苏敞,淡淡道:“我想杀了皇后,取而代之。”

    “父亲会帮我的,是不是?”

    后宫厮杀一向腥风血雨,同官场一样步步惊心。

    苏敞有所耳闻皇后和她相看两厌,互不对付,可他原本以为只是后宫的寻常纷争,毕竟皇后和宠妃分庭抗礼的寻常情况,不曾想苏皎皎起的是杀心。

    如此说来,反之,皇后亦然。

    他略一思量便猜出个七八分来,想必是皇后早就对她下过手,这才结下死仇。

    而秋猎之事,既然有问题,想必也是皇后指使。

    恐怕是皇后故意做局引陛下入险境,而她危难之中救之。

    用两条人命来犯险,此计狠险毒辣,竟然将陛下都一并算计进去。

    皇后素来以温和端庄示人,家世中庸,不争不抢。如今更是怀了皇嗣,又因体弱而孕中辛苦,得了朝内外许多赞誉。

    不曾想,背后却是如此城府深沉之人。

    皇后又如何,不贤不德,竟敢冒陛下龙体于不顾,更是意欲对苏皎皎动手。

    如此心思狠毒利欲熏心之人,怎能睡在帝王枕畔。

    苏敞神色一凛,淡声开了口:“半年之内,为父将人给你抓回来。”

    “半年不行,”苏皎皎平静道,“皇后如今怀孕五个月了,我要她生产后立刻母子分离,身首异处。”

    “如此,才能报鱼霭之仇,解我心头之恨。”

    苏皎皎惊叹于苏皎皎的杀伐决断和沉稳,她虽是女子,却比他还要行事果决,比她母亲还要重情义。

    女大十八变,连他也猜不透她的想法了。

    外男不能在后宫久留,苏敞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神再度温和起来:“为父答应你。”

    “皎皎,珍重。”

    -

    苏敞走后,苏皎皎有半晌都不曾说话。

    她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了许久,直到下午,才从沉沉的思绪里抽身出来。

    鱼滢悄悄进来给她斟一杯新的花茶,轻声道:“娘娘,您坐的久了,出去走走吧。”

    她福了福身:“喝了茶咱们去御花园瞧瞧?宓充容娘娘刚刚来通了信,说在那等您。”

    苏皎皎淡淡点头,喝下半盏茶水,起身说道:“走吧。”

    百花齐放的御花园此时已经笼在了一层晚霞的薄晖里,春蝶蹁跹,一丛丛的娇艳奇花抽枝绽放。

    隔着一片不高不低的花幕,她遥遥看到宓充容站在芍药前的背影,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岁月如梭的感慨。

    短短两三年,物是人非。

    当初她见宓妃时还是个小小选侍,如今,她成了华贵万千的珍贵妃,当初的宓妃却贬为了充容。

    叫人不能不感慨。

    待走到宓充容身后的时候,身侧的鱼滢轻咳了一声提醒。

    宓充容神淡淡地转过来,见是苏皎皎,眼底的情绪顿时复杂难明。

    她并没多说什么,退后一步依着规矩向她行了礼,开口的声音带着难言的晦涩:“臣妾,给珍贵妃娘娘请安。”

    苏皎皎双手将她扶起来,温声道:“姐姐。”

    “我受不起。”

    宓充容听到这句,鼻尖猛然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可她立刻咬着下唇仰起了下巴,高傲如她,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眼眶却悄悄泛了红。

    这

    世上多的是人捧高踩低,见风使舵。

    在低时谨小慎微说违心的话,到高处时恨不得让人舔他的脚。

    宓充容骄傲了二十年,对谁都是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如今她落魄,这宫中厌恶她的,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

    其实她知道,从前她对苏皎皎虽不坏,可也算不得多好。

    向来都是疾言厉色,颐气指使,就算后来关系亲近了,却还是把她当做自己的附属。

    她没想到,苏皎皎如今风光无限,位至贵妃,竟愿意当众叫她一声姐姐。

    逆境之中,无疑这是莫大的鼓励和认可。

    这段日子里,她在陛下心里的分量渐渐少去,殷氏也在陛下的有意瓦解下自顾不暇。

    自从愉才人失子一事贬了她,她就对陛下彻彻底底失了望,到现在为止,殷诗槐早就不是当初明艳无边的殷诗槐,是一条斗败了的丧家之犬。

    这层出不穷的后宫争斗,尔虞我诈,她输了,也累了。

    就算仅存的骄傲不允许她在任何人面前低头,可面对苏皎皎的温和示好,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宓充容红着眼不出声,苏皎皎却知道她心里有多难过,她轻轻拍着宓充容的手,示意身后的人站远些,温声道:“姐姐,从前你帮过我,我心里一直都记得,命是你自己的。”

    “就算没有家族,没有陛下,你也得为自己活。”

    她嗓音轻柔,抚慰着宓充容的心:“一蹶不振是最简单的事,可只有好好活着,才能有新的可能。”

    “我明白姐姐失望透顶的心情,可正因失望,才明白,把盼头和希望都放在一个,以自己的身份只能仰望的男人身上,只会让自己痛苦。”

    “世家倾覆是不可挽回之势,你我都无法改变。荣华富贵只在一代而不能长久,可那又如何?”

    “眼下能保全自己珍视的人便已经是万幸,子孙后辈的福气,本就该他们自己去挣。”

    苏皎皎轻抚她的肩头,浅笑起来:“若是姐姐不嫌弃,我们日后便以姐妹相称。有我在一日,就不会让姐姐受人欺凌。”

    “是报恩,也是报情,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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