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那边有个说法,男人死了的话,遗孀是不能送葬的,怕死者舍不得自家媳妇,魂魄不走。所以许氏当年没有送葬。
所以顾元信,是徐叔陪着顾馨之送上山的。
这会儿,顾馨之跟徐叔对着荒山野岭,大眼瞪小眼。
许氏有些着急:“你们赶紧想啊,这怎么会记不得了呢?”
徐叔惭愧不已:“都怪奴才。”他用力拍脑袋,“再让奴才想想!”
顾馨之忙让振虎制止他:“不怪你,当年我爹走的突然,我跟娘光顾着哭,全靠你一人忙活下来……我记得你当时还发烧了,记不住也正常。”
徐叔眼眶霎时泛红:“奴才这条命是老爷救下的,如今却连老爷的墓地都记不住。”
许氏跟着红眼:“不怪你,当年也是多得你帮忙,元信哥才能得以安息……”
眼看其他人也要跟着哭,顾馨之头都大了,胡乱指了个山头问:“徐叔你看看那两座山,像不像我爹的青龙白虎?”
这年代的风水先生看墓地,讲究什么左青龙右白虎、背山面水之类的。京郊周围带水的地方,基本都被权贵包圆了,剩下定点地方,也多是各村盘踞。顾家当时没法,只能往远了找。
背山面水不好找,找几个山头充当青龙白虎,还是可以的。
顾馨之这么一说,徐叔急忙抹了把泪,瞪大眼睛去辨认。
“这……”徐叔有些迟疑,“看着不太像。奴才记得,老爷那山头,大都是刺槐跟黄杨,这片柏树多,应当不是。”
顾馨之本就是随口一说,也不在意,只以手当檐,环视四周。
这片都是丘陵山脉,连绵起伏,望不到头。得了几场春雨,山上绿意盎然,若在晴天自是一番美景。
可当下,乌云压顶,空气湿闷,一股子风雨欲来的味道。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是前几日晴朗的天气让她抱有侥幸心理了……幸好她让人带了斗笠蓑衣。
旁边的许氏也跟着看天,惶惶不安道:“这看着就要下大雨了,怎么办啊?”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滴就砸了下来。
顾馨之:……
奴仆们迅速翻出斗笠蓑衣,一一穿好。
徐叔顶着骤雨大声问:“姑娘,奴才瞅着那边的林子比较像,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顾馨之抹了把脸上的雨滴,没好气:“这么大雨,走什么走,回头,去方才那村子里歇歇脚,等雨停了再说。”
许氏、徐叔还想再说话,顾馨之摆手:“什么时候扫墓都一样,不差这一天半天的,要是你们淋坏了,我才头疼。”
许氏一想也是,叹了口气:“也是,活人比较重要。”
徐叔眼眶发热:“奴才几个是三生有幸,能得主子这般照护。”
其他人亦是一脸感动。
顾馨之:“你们跟着我吃饭,我不照顾谁照顾?别说废话了,赶紧躲雨去。”没看雨哗啦哗啦的吗?
大伙这才行动起来,上车上马,往之前经过的村落走。
半个时辰后。
顾馨之与许氏一起坐在里正家堂屋里,捧着粗瓷大碗边听里正介绍村子周围的情况。
因有蓑衣斗笠,加上坐在马车里,她跟许氏、庄姑姑等人都没淋着,倒是骑马、赶车的那几个,一身都湿透了。
顾馨之进了村,便让人问了里正家,直接驱车过来,送上一两碎银后,借里正家给自家奴仆换身衣裳,还劳烦里正家人给熬上一锅姜汤,让大伙都喝一碗。
这不,她捧着的粗瓷碗里,就是刚熬出来的姜汤。
“……东面那边山上都是柏树,一大片一大片的。”里正说话带着点口音,“我们村每年都去那边砍些回来,打家具做小物件啥的,都合用呢。”
顾馨之问:“叔,您知道哪儿有刺槐、黄杨的吗?”
“有啊,往西北边去,离这儿远着咧,走路得个把时辰。”
顾馨之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这是……走错道了?
刚换了衣衫过来的徐叔顿时汗颜,顾不上姜汤,立马转向里正:“我们正是要去这边,里正大人可否跟我们说说在哪个方向,如何过去?”
里正自然不会隐瞒,一五一十地跟他解说:“从西边出咱村,走大概两里路,有座废弃的山神庙……”
顾馨之摇了摇头,朝庄姑姑丢了个眼神。后者意会,端了碗姜汤递过去。
徐叔朝她拱拱手,接过来,边喝边听里正说话。
有徐叔问路,还有庄姑姑在旁边仔细听着,顾馨之放心的很,索性转回来听许氏跟里正夫人聊天。
“……清明雨少说下大半个月的,有一年下了一个多月,今年算好的了。”
许氏细声细语地:“可不是,前几天还晴了几天,好歹是晒了几回衣服,不然就要换不过来了。”
“对对对。我那孙儿跟泥猴似的,要不是他娘盯着,指定现在就得光腚了。”
许氏笑呵呵:“小孩儿嘛,都淘气。”
许是见她好说话,里正夫人的视线在几人身上打了个转,欲言又止道:“妹子啊,你们这是去扫墓啊?怎的就你们两个?”
在这个年代,即便是乡野村妇,也知道奴仆是不算家里人口的。
许氏顿了顿,勉强笑道:“嗯,清明,给孩子她爹扫墓。”
这话里含义……里正夫人面露同情:“天啊,你还这么年轻呢……家里其他人呢?”许是年岁较大,她颇有些语重心长,“这扫墓可是宗族大事,你们母女以往没扫过墓吧,怪道连墓地都找不到……上山还得除草整地的,哪有让妇道人家去的道理,赶着下雨,还是回去,让男人来呗。”
这一下便戳到了许氏软肋上,她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里正夫人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许氏哽咽:“我们家、我们家……都怪我……要不是我能生个男丁,顾家也不至于连个扫墓的人都没有……”
里正夫人愣住。
顾馨一下没注意,话题竟拐到这里,她很是无奈:“好了,娘,你不是还有我嘛,你要实在想要个男孩,回头去收养一个不就得了。”
里正夫人呐呐:“啊……你们家连个男丁都没有了啊,那岂不是绝后了?”
顾馨之:……会不会说话啊?
果然,一听这话,许氏更是无法自抑,捂着脸痛哭出声。庄姑姑亦是面露悲戚,揽住她轻声安慰。
里正夫人神色讪讪。
另一头说话的里正和徐叔不解地望过来。
顾馨之收起笑容,起身,道:“徐叔,问清楚路了吗?”
徐叔愣了愣,拱手:“问清楚了。”
顾馨之点点头:“让大伙准备一下,该走了。”
徐叔二话不说,躬身道:“是。奴才这就去准备,姑娘、夫人稍等片刻。”
顾馨之颔首:“去吧。”
徐叔看了眼门口站着的振虎几人,安心退了出去。
顾馨之转向里正:“里正大人,今日多谢招待,我们这边赶时间,就此告辞了。”
里正诧异,看看自家不吭声的妇人,再看看犹自呜咽的许氏,干巴巴道:“这便走了?外头还下着雨呢。”
顾馨之神色淡淡:“不早了,好歹得给我爹供碗饭、点支香,没得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让人说他绝后。”
里正夫人的脸瞬间涨红。
里正不明所以,却也看出情况不对,便不再挽留,只客套了几句。
顾馨之翻出帕子,给许氏擦了擦眼,要扶她起来:“走吧。”
许氏抽噎:“是不是我——”
“娘。”顾馨之附耳,低低道,“爹生前是条汉子,你不要坠了他的名声。”
许氏一愣。
顾馨之趁机与庄姑姑一道搀起她,直接往外走。
农家小院里,马、车皆已解了套绳,大伙都披上蓑衣斗笠,站在雨中等着。
顾馨之环视一周,微微扬声:“今日辛苦大伙了,都加把劲,赶早把事情办了。”
“是。”
几步路的工夫,她也不撑伞,直接冲过去,方才留在车里守东西的香芹吓了一跳,急忙把她拉上车。
许氏和庄姑姑撑伞在后,也相继上车。
待她们坐稳,振武骑马当先,一行人再次闯入雨幕,浩浩荡荡离开。
里正目送车马走远,皱着眉头转回来:“你方才说什么了?把人得罪成这样。”
里正夫人脸都黑了,朝门外啐了口:“用得着我得罪吗?说几句话就摆脸色,还不知做了什么黑心事,搞得一家断子绝孙的。”
里正生气:“那也跟你无关,也不知这家什么底细,回头要是得罪了人,你当我这里正是能通天吗?”
里正夫人不耐烦:“怕她们作甚,你没听我说吗,这一家子都死绝了,就剩下孤女寡母……哎哟,还在我屋里坐了这么久,真是倒霉——我去跟刘三家的弄点桃木、艾叶去去晦气。”说着,扭身就出门去了。
里正皱眉:“竟是绝户?……罢了。”
……
另一边。
雨势渐大,出了村子,荒野无路,顾馨之一行走得小心又缓慢。
顾馨之掀帘看着外头,朝赶车的徐叔道:“徐叔,去村口西边的山神庙歇歇脚、挡挡雨。”
徐叔“诶”了声:“奴才正是冲着那庙去的。”
顾馨之满意:“还是徐叔老道!”
徐叔头也不回,笑呵呵道:“不及姑娘!”
顾馨之放下帘子,回头,就对上许氏泛红的眼眶,忍不住扶额,开始跟她分析,什么叫“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
雨中难辨方向,加上不熟悉路,这二里路,他们走了大半个时辰。
幸好那里正并没有框她们,那山神庙虽已无主观之人,但附近村民偶有供奉,倒也还算规整。
庙里统共就前后两殿,前殿供着本地山神,后殿原是观主起居之所,但年久失修,外墙都塌了。
顾馨之一行索性留在前殿,好歹是能遮风挡雨。
但振武等人过来路上又淋湿了,虽说刚喝了姜汤……她想了想,让徐叔带着振武等人去找找能用的枯枝树叶,到后殿烧火取暖并烘干衣物,还能做点吃的当午饭。而她则带着许氏几人避在前殿休息。
荒郊野外,又是下雨天,料想应该没什么人,徐叔没多犹豫就应了。
振武带着人出去寻枯枝,只留下徐叔跟一名护卫在后殿守着。
振武几人都是顾元信早年亲自带过的,打仗行不行不知道,寻个枯枝败叶,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反正顾馨之很放心,挑了块干燥地方,略擦了擦,便直接席地而坐。
许氏略犹豫了下,也跟着坐了。
旁边的庄姑姑和水菱则去收拾车上拿下来的食物和用具——这么多人,还有两位主子,午膳再简单也得好好倒腾。
顾馨之看了她们几眼,见她们忙活得过来,便将脑袋搭在膝盖上,盯着外头雨幕发呆。
天不亮她就起来了,这会儿,头顶有雨声落瓦的哗哗声,庙里有水菱俩人轻轻的说话声……她不知不觉便迷糊了。
直到一声惊叫在耳边响起。
顾馨之迷糊睁眼,便看到庙外踏着雨幕而来的五六名青年。
挡雨的斗笠,湿透的裋褐,草鞋,手里都提着扁担或棍子。
隔着雨幕,这几人的目光全都直勾勾望着她们。
顾馨之心头凛然,慢慢站起来:“水菱,喊一下徐叔他们。”
方才惊叫的水菱忙不迭应下,扯着嗓子就往后殿跑——雨声太大,不喊压根听不见。
那几人似乎发现了,撒腿冲过来。
许氏有些紧张:“他们是来躲雨的吧?”
顾馨之冷笑一声:“来者不善!娘你往后退。”她拽起裙摆,利索地打了个结,然后一把抄起水菱摆在旁边、准备热食物的长柄小锅——
……
谢慎礼纵马奔至破庙前的时候,正好看到裙摆乱扎的顾馨之抄着长柄锅,狠狠拍到对面男人脸上。
暗沉沉的雨幕里,那双染了怒火的杏眸亮的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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