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袁长山的思路陡然变得清晰无比,那些曾经被他有意无意忽略的细节和疑点,像幼时江南冬日里阴冷刺骨的寒风,  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大脑,  争先恐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溢清啊,你……”袁长山想问李俏俏,  你真的是我的孙子吗?真的是曾经那个敦厚憨实、从头到脚都冒着傻气的二根吗?

    李俏俏将他的欲言又止看在眼里,并不躲闪回避,  “嗯?”

    “没事……”

    直到弥留之际,袁长山驱散了身边的所有人,只留李俏俏一个人在他的床前,  “二根他……不在了吗?”

    李俏俏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什么……时候……”

    “发配岭南的路上,病死了。”李俏俏没有隐瞒,  将二根的苦难与心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你……”

    “我是来帮二根实现愿望的。”李俏俏握住他满是老茧的大手。

    袁长山面露释然,眼眶微合,  “原来是……仙……仙人……”

    李俏俏脸上适时浮现出一丝不落凡尘的淡笑,  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就让他这么误会下去吧,  总比把自己当成占人肉身的孤魂野鬼来得强。

    可能是最后的疑惑得到了解答,袁长山心愿已了,没一会儿便停止了呼吸,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1】

    当下认为类似袁长山这样福寿双全的逝者,  其丧事可以算作喜丧。

    他孝贤子孙众多,  再加上有个在朝中做大官的孙子,丧事办得可谓极其隆重。

    不光江南地区大小官员亲自前来吊唁,京城、青州、福州、东南台岛等地官员闻讯后也纷纷派人送来丧仪。

    宣德帝、一众皇子、秦朝阳、康源昌、施金逸、庞宇飞……全是大丰王朝金字塔尖的大人物。

    场面之盛大,  袁广田、姚春花、袁大根等人直接看傻了眼。分不清是袁长山的死带给他们的伤痛更大,还是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场面带给他们的震撼更大。

    李俏俏无意在袁长山的丧事上为难他们,但等丧程走完,便立马跟他们划清了界限。

    她决定了,不管他们日后如何,都与她无关了。

    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

    因为她知道,往后的日子里,形同陌路,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

    春生告诉她,他们一家子在袁长山的丧事上认识了不少达官显贵,虽然互相之间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但以后说不好会有所勾连。

    李俏俏听完只是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那些人都是冲着她来的,只要发现通过袁广田等人根本巴结不到她,就不会在他们身上投注太多。

    尤其是,等那些人发现,李俏俏压根不管袁广田等人的死活时,他们说不定还会展开一系列的打击报复。

    当然,这些都是李俏俏的凭空揣测,袁广田一家将来究竟过得如何,还要看他们自己。

    只要他们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地生活,哪怕没有李俏俏的刻意关照,他们也能过得平安富足。

    问题是,这么些年下来,袁广田再不是曾经那个老实憨厚的庄稼汉了,姚春花也不是曾经那个勤劳肯干的农村妇女。而在他们俩的言传身教下,袁家的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天知道,在各种利益的诱惑下,他们会做出怎样的事来,最后又会收获怎样的结果。

    李俏俏无心关注这些,把从前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眼线全部撤了回来,将一众养子养女打发走后,带着冬生春生留在安化村给袁长山守孝。

    孩子们从小跟在袁长山身边长大,和袁长山相处的时间比跟李俏俏在一起的时间多的多。于他们而言,袁长山无疑是他们生命中最为重要的长辈之一。

    但李俏俏的话,他们不得不听,于是只能收拾行李,跟其他兄弟姐妹们一起回去京城,继续课业。

    李俏俏的要求是,家里的孩子,不分男女,都要读书学习。

    小时候统一学习一些基础的知识,长大后可以根据各自的兴趣爱好做出不同的选择,在不同的方向进行深造。

    反正,只要他们肯学,她定然竭尽全力为他们提供最优质的教学资源。

    李俏俏还定下家规,所有人,不论男女,二十岁之前,不允许成婚,违反家规的,一律逐出家门。

    李俏俏制定这条家规的初衷非常简单,就是不想让家里的女孩儿早早地嫁人生子。

    既不希望她们在十五六岁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成为一个母亲,也不希望他们为了婚姻为了家庭就放弃自己十几年的苦学。

    李俏俏相信自己有能力庇护每一个儿女,自然希望他们都能拥有自由充实的灵魂,哪怕与时代的理念相悖。

    李俏俏的计划是在江南守完整个孝期再回去京城。

    见她主意已定,宣德帝心知强求不得,便由她去了,君臣二人每日通过书信来往。

    为此,李俏俏专门训练了十几只往返于京城与江南之间的信鸽。

    她对宣德帝的态度向来随意,如今赋闲在家,就更是如此了,去信的内容从来无关朝政,不是张家的二娃子放牛时把牛丢了,就是李家的刻薄婆婆骂儿媳妇偷吃家里的鸡蛋。

    偏生宣德帝看的津津有味,非常享受这种有个南方笔友的感觉。

    回信的时候,他也跟着随意,不是吐槽御史大夫天天盯着别人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吐槽六部的官员都是废物点心,屁大点事都要拿去问他。

    就这样,李俏俏明明不在朝中,却能熟知朝中发生的每一件大事小事。

    当然,李俏俏的信息来源不止宣德帝这一条,小毛早期通过酒楼建立的消息渠道如今已经成为一个非常成熟的情报体系,它不光依附于酒楼,还扩散到了各行各业。

    凭着这个情报体系,李俏俏得知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如,大皇子妃近日诞下的男婴,也就是大皇子的嫡长子,其实并不是大皇子的血脉。

    因为大皇子妃的父亲派人用其他妇人生下的男孩调换了大皇子妃生下的第六个女儿。

    比如,五皇子的岳父大人柴金源最近正想法子给自家女婿一个教训。无他,谁叫五皇子侧妃前脚刚出完月子,后脚就又怀上了。

    自家女儿至今无所出,侧妃却一个接一个地生,柴金源心里能没想法?从龙之功是很诱人,但如果最后不是他的外孙登上皇位,他从哪个龙不行?

    比如,如今和李俏俏一样赋闲在家的江于民,最近正频繁接触七皇子府上的某位家臣。显然,宣德帝的故意冷落让他心态不稳了。

    掰着手指算算,江于民已经坐了五年的冷板凳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五年?再来两个五年,他就可以直接致仕归乡了。

    其实,这些在李俏俏眼里都不是什么事,唯一让她比较在意的是,废太子那里最近似乎有些异动。

    破船还有三千钉呢,更何况是做了十年储君的废太子。

    当年,太子之所以被废,是因为有人举报太子在宫外的别院藏有龙袍。

    尽管宣德帝不信,可去搜查的禁卫军确实在别院正房搜到了龙袍。

    谁都知道太子不可能这么蠢,肯定是被人冤枉的,但私藏龙袍罪同谋逆,宣德帝如果从轻发落,他屁股底下的龙椅可就难坐稳了。

    且太子别院让人放了龙袍进去,哪怕龙袍不是太子私制私藏的,也从侧面说明了太子管教无方、治家不严的无能,宣德帝废他废的毫无压力。

    废太子想翻案,李俏俏可以理解,但据她观察,废太子的行为可不像只要翻个案那么简单。

    翻案需要频繁联络禁卫军统领江敏仪?

    翻案需要频繁联络九门提督林毅夏?

    翻案需要频繁抽调他在天下钱庄的储银?

    种种迹象不得不让李俏俏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不过,她没有自以为是地写信告知宣德帝这一切。

    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宣德帝绝对不像表面看的那么简单,就像她一样,看似把一切都摊在明面上,但背地里还是留了好几手。

    李俏俏不会主动去叫破这汹涌的暗潮,她能做的就是隐于暗潮之后,做一只静候螳螂的黄雀。

    半个月后,李俏俏得到消息,被囚于别院的废太子泣血喊冤,声称抓到了当年诬陷他的罪魁祸首。

    这个罪魁祸首是不是真的,李俏俏不知道,李俏俏知道的是,对于废太子的觉醒,宣德帝还是很高兴的,从他飞鸽传书的字里行间可以很轻易地捕捉到欣慰的情绪。

    果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废太子被放。

    又过了两个月,宣德帝二立太子。

    可见,对于这个亲手教养大的太子,宣德帝有着非同寻常的偏爱。

    听说,大皇子的书房换了一波瓷器,三皇子的花房换了一波花盆,五皇子侧妃的寝殿换了一张梳妆台。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更迟了,下午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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