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黑斗篷似是失了线索,环顾几遭便回身下山,从头到尾再没看地上的尸首一眼。
就像对待一只蝼蚁,不值一瞥。
江枫浑身发冷,即将力竭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
滚落地上的头颅一动,化成黑雾离开缝隙能看到的地方。没过一会,神色依旧矜贵冷然的少年来到崖边,伸手把她拉了上来。
巨石上一点喷溅出的血迹都没留下,对两个小孩子来说画面尚算友好。阿鸾靠回石上,抱臂静坐一阵,终于不耐烦道:“你哭什么?”
江寄余这才察觉自己的脸上一片咸湿,有液体从饱胀的眼眶中溢出,再源源不断地沿双颊往下。
江枫闻言呆了片刻。她估计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阿鸾要帮她掩护,也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信任他一样。
一个自出生起就在杀戮与死亡中成长的孩子,还没能生长出那么细腻的感情。
她把佩剑再度解下抱进怀里,努力找到一丝安全感,在抽泣的间隙里问道:“你们、你们是不是……是不是都会离开我?”
阿鸾奇怪地看她一眼:“什么?”
江枫抬起一只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数:“阿爹阿娘、奶奶、小雨,凡是对我好的、我觉得好的人,最后都会离开我。你也是,有一天你也会走的。”
那时候她偶尔还很脆弱,江寄余想。她从来都是一个害怕失去的人,日后却还要失去师父、师弟、长老师伯、同门友人,看长定峰死的只剩下她和一个光秃秃的山头。
造化从来喜欢弄人。
梦中的阿鸾冷哼一声:“我还想走呢,你们歧山的结界挡着,我能走去哪?”
江枫不抽泣了,默默坐着,冰凉的液体水一样无声从脸上淌下来。
“他们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守山呢?”她小声发问,“我不想守了。这里几乎每天都有魔族来,他们一来我们就要死好多好多人。我不想死,我想下山。”
她哽咽道:“我听人说,人都是有家的,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个呢?”
少年安静地坐在她旁边听着,显然,他也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冷了一会脸,反问道:“家?”
“家就是,”江枫想了想,“有爹娘照顾,有一间屋子住,除非犯了很严重的错,不然就不用挨打,也不用每天铃一响就上山。”
“那干什么?”阿鸾冷笑一声,“白吃饭吗?”
“对啊!”江枫道,“家就是这样,如果你还很小,不用做很重的活,爹娘也会让你有饭吃的。”
阿鸾沉默了,精致的眉毛蹙起,似乎还是难以理解。
“我现在觉得小雨说得对。我们想个办法下山吧。”她扯扯阿鸾的袖子,“如果你不离开,我们就一起,然后去一个不用怕死的地方,去找一个家。”
阿鸾泼冷水:“我们都没有爹娘,上哪找?”
这问倒江枫了。她思索一阵,最后道:“没有就建一个呗!那么多人都有,可见家不是那么难得的东西,我们可以自己造一个出来。”
江寄余在心中点头,这很像她的作风,倔,想要什么凭空也要变一个出来,反正就是不能没有。
阿鸾深潭般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似乎应了一声,又好像只是山顶呜咽的风吟。
眼前一花,转了片地界。
江寄余发现自己的视野一瞬间高了不少,步伐更是轻盈许多。身体在起伏跑动,看方向还是往山上,但不似上次慌乱。
转出一个岬口,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见到他,江枫立刻停下脚步,抽高不少的身体仍旧条件反射地一抖,低头行礼:“李督军。”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半大孩子,行礼时也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怀里。
被叫做李督军的男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胡乱一点头,疾步往弟子宿走去,长相粗犷的脸紧绷着,两道浓眉几乎挨到一起。
几人见李督军脸色难看还没找他们的不痛快,顿觉逃过一劫,加快步伐往上山走去。
这几个孩子应该是轮防巡山,江枫混成了老资历,带队走在最前,安排剩下的人两两一组,各往不同岔道去。一列人眨眼就走了个干净,只剩下她一个人熟门熟路往山顶跑,脚步轻快。
黑衣少年依旧坐在巨石下,两条长腿在身前随意一搭,闲闲看向她。
魔族没有生养一说,一由魔气凝聚而成,还是个娃娃样时便开始互相争斗残杀。随着时间增长,也会像凡人孩童一般长高长大。
此时阿鸾身材也抽高很多,已经有了青年人挺拔的雏形。昳丽的面容长开,多了些优美而不凌厉的棱角。鼻梁挺起,眼眶略深,中央那双黑眸更加深邃,比一般人的黑上许多,像盛着魔界万万年化不开的浓郁魔气,摄人心魂。他年纪分明还不大,望着谁的时候,眼眸却仿佛能把人吸入其中,销肉化骨,只余一滩黑色的稀浆。
这么一瞧,这张脸居然让江寄余有些隐约难言的熟悉感。
她顿觉稀奇。
江枫坐到他旁边,从袖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小心地剥开,露出两个婴孩巴掌大的绿色糕点,拿走一块,另一块递到阿鸾面前。
阿鸾接过,却没急着往嘴里放,旁观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糕点。
直到江枫吃完,他依旧端着没动。
江枫奇怪道:“你怎么不吃?这个可甜了。”
阿鸾看了手里的糕点一眼,这才一口口吃净。吃完也不说话,平视前方。
江枫吃完糕点心情少见地愉悦,把佩剑抱到怀里擦。
阿鸾又看她一眼,终于忍不住了:“你前面三天去哪了?”
江寄余给他翻译了一下,大意是——
你怎么连着三天没来?
“啊?哦!”江枫热情洋溢道,“你猜怎么着?我成功结丹了!其它都还好,就是临突破那几天比较难熬,还要好几个师兄师姐轮着帮我坐镇,以免一个岔气走火入那个……哈。”
她还做不出把“走火入魔”这个词甩到一个魔族脸上这么天才的事,忙转移话题:“这糕点就是伙房的阿嬷看我突破了境界送我的。”
阿鸾脸色微妙地好看了一点,难得不吝夸赞道:“恭喜。”
江枫边擦剑边道:“我还在打算,歧山的结界不好出,但是每过几月,各仙门派来的修士就要在轮防交接,我们可以混进出山的队伍。这不太容易,不过李督军都说我境界提升算很快的,要不了几年我就能修至元婴。元婴修士可不得了,很多事务都归他们管,到时我就能趁机来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阿鸾安静听她说完,附和道:“嗯。”
然后他们便一起靠在山石上,吹着山风,没再说话。
按时间推算,他们认识已有约六年之久,两人显然都已经很适应这种相处模式,明白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表达什么含义,更无需客套多言,在一起待着就是最放松最随心所欲的时候。
江枫已是金丹修士,脚程比另外几个少年都快上不少,早已独自一人巡视完山顶这一带——当然,至于这里有一个高等魔族这件事,她是绝对没可能上报的。此刻她便心安理得地在山顶偷闲,轻快的微风一吹,吹得她几乎忘了身在嗜血深渊这回事。
没一会,少女的上下眼皮便在中间成功会师,头开始一点又一点,缓缓倾倒,最终在一个稍微有些硌人的肩膀上安了家。
她是舒坦了,江寄余给骇得差点没从梦里直接醒过来。
她当然清楚,这丫头根本没睡着!
她清醒的很!
做梦做的津津有味的毓淩仙尊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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