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即墨游离的思绪瞬间回拢,全身紧绷。

    脚步踩过砖石,声音越来越近,直冲她方向而来!

    昆居子临死的呼喊犹在耳畔,满地血污中,她只身而立。

    “无论愿意与否,你都是歧山的守山修士。”

    安即墨咬牙,缓缓拔出长剑,握紧剑柄,另一手握住“狼烟”,指尖犹自颤抖不已,随时准备催动。

    “嗒嗒嗒嗒。”

    来人脚步不停,声音响在街口。一道黑影绕出墙角。

    安即墨呼吸都被攥紧,持剑向前。

    “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长剑顿时转向,定在人影身前。

    江寄余行路匆忙,好容易才赶到,看着眼前的人,片刻无言。

    少女浑身衣衫如被血洗,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双肩微抖,灵动澄澈的双眼尚且濡湿,惊慌不安地在她脸上逡巡,像在反复确认她身份。

    安即墨卡了好一阵,终于吐出第一句话:“前辈……我……他们……”

    她胡乱指着旁边院墙,语调颤抖,前言不搭后语道:“都死了……但是,我、我拿到了狼烟……”攥紧的手掌慌忙张开,递到江寄余面前。

    清凉的液体又开始在她面上流淌。之前不觉,眼下看见江寄余,她才又找回主心骨,这才察觉自己已然被抽干了全身力气,四肢绵软,眼前尽是泼天血海与被掏空的尸体,连话都说不全。

    她边啜泣边暗骂自己没用,之前不哭,见到江寄余眼泪倒流个不停,活像是摔倒之后被爹娘安抚的小孩。

    “我知道,”江寄余目光温和,“幸苦。”

    安即墨狠抹一把眼泪,断断续续道:“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那些魔族把仙师们都不放在眼里,我们、我们怎么办?”

    江寄余接过狼烟,把她扶进窄巷。确认四周无人后,她看着少女的眼睛道:“小友,你做得很好。现在冷静下来,听我说。”

    安即墨努力平复气息,点头。

    江寄余一手指向茫茫暗夜,“你沿此方向下山,途中若遇阻拦,能避则避,不能便战。一直跑,不要停,直到离开歧山范围。出歧山后,在最近的村镇等待一晚,若黎明时刻我仍未到,你便不要停留,北上扶桑,找掌门池云玠。”

    安即墨急道:“那你怎么办?”

    “我要燃狼烟。”

    江寄余仰头遥望无边夜色。看似风平浪静的黑暗中,隐有兵刃铿然,残佞杀机暗流汹涌。

    再垂眸时,安即墨与她目光相接,微微愕然。

    一向宁和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仲春和煦的林梢上,霜刀利刃点过,一星寒芒悬于眸心,光华熠熠,杀意丝缕抽出,钻出温和的帷幕,即将燎原。

    安即墨这才发现,她手中不知何时拿了把长剑,剑刃殷红,仍在淌血。

    “还有一事。”

    安即墨抬眼。

    夜色中,青影身形笔挺,一身傲骨铮铮,仙者风度依旧,再添三分凌厉。

    “我乃仙者毓淩。眼下仓促,身无信物,只能劳小友费心。待见到我徒儿潇月,将此中事向他如实告知,并请他转告长玄、擎云、无忧三位仙友,毓淩魂魄未入阵,死涧镇阵或许不稳,他们需千万戒备留心。”

    吹了半夜冷风,安即墨身上发麻,脑中更麻,呆滞道:“哦,好……”

    小巷中,片刻静默。

    好个鬼!

    安即墨猛地一跳,差点原地一窜三尺。两人原本挨得较近,她急于拉开距离往后退,一蹦而起,后脑“咚”的一声,结实撞上院墙。

    满眼金星恰似她炸开的思绪。

    毓什么?您哪位?

    姓江、会退魔、与扶桑很熟、养伤数百年……

    好像是有点……

    不止一点像啊!

    苍天啊,这难道就是夜路走得太多,遇到鬼了?

    不不不,不对。

    是她抱大腿抱到金的了!

    “……”江寄余看她呲牙咧嘴揉脑袋,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几句,“江枫只是旧名,先前情势不便透露身份,小友见谅。”

    最后两字一出,安即墨顿时面呈靛青。

    谁谅谁?

    她谅谁?

    “小友?”江寄余看她呆滞不动,温声道,“传递消息乃是重托,事不宜迟,快走吧。”

    “重托”两字再一现,安即墨面色活像被人扼喉。

    她三魂失了七魄,把头一点,蒙头就往小巷外走。

    走出两步才蓦地回神,她默默退回来,一时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支支吾吾道:“那你……您,您怎么办?您没有死在死涧……不是,您又从死涧里冒出来了……不不不对,您在死涧消失了三百年……”

    好一个标准的前言不搭后语。

    这倒也不能怪她。以安即墨的年纪,准是听着混战历史仙者传奇长大的。毓淩仙尊的名号于她而言,是山腰的石像、是讲学仙师口中慷慨激昂的史家传奇、是父辈的敬仰、是每一个修道之人茫茫悟道途中的神往。

    是沸腾的热血、救世的信仰、不灭的神话。

    一朝见到神话在眼前大变活人,自己还一无所知地与其勾肩搭背相处数日,任谁都要头昏脑胀找不着北。

    江寄余有些看不过去,善解人意地帮她道:“我突然从死涧里诈尸。”

    “对,您突然诈尸……”安即墨溺水抓稻草一般顺着她的话往下,话一出口,失神的眼睛瞬间瞪大。

    “不不不是!”她双手在面前乱挥,要不是双眼已流泪流到干涸,非得被生生吓哭,“我的意思是,以您现在的情况。”

    她比划两下,以突然无师自通的手语努力示意江寄余的修为,“魔物人多势众,您真的可以吗?”

    飘在云端太久,看着眼前险些将自己扭成麻花的少女,江寄余头一回发现这些懵懵懂懂的后辈还挺有意思。

    她故作诧异,“怎么,质疑本尊?”

    安即墨感觉,方才扼她喉咙的那人,现下可能是改用大锤捶她脑颅了。

    她欲哭无泪,“我……晚辈不敢,晚辈就是担心您。”

    将人逗过,江寄余也不再为难她,“我知道,多谢小友惦念。此地凶险,你小心保全自己,能将我口信顺利转达便感激不尽。”

    许是听得麻木了,安即墨耐受力提高不少,“多谢”“惦念”“感激不尽”连成串砸倒头上,居然也稳住了阵脚,颇有些宠辱不惊的苗头。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看看地上尸骨,又看看江寄余。

    江寄余道:“走吧。”

    挂着一脸的欲言又止,又犹豫片刻,安即墨终于踟蹰抬脚,一步三回头地往小巷出口走去。

    巷中,仙者静静目送,面上无慌无恐,一如被困栓魂阵时镇定沉静。

    走到拐角处,安即墨终于忍不住轻轻侧头。

    血腥弥漫的长巷中,青影茕茕孑立,仍在原地,与山脚屹立数百年的人像隐隐重合。

    “小友,拜托了。”

    “小友快走,救我歧山!”

    小友。

    他们都叫她小友。

    温和的、关照的、厚重如山又缓如涓流的小友。

    胸中一股温热缓缓流动。

    她很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前辈了。

    人影一闪而过,被院墙遮挡。她加快步伐,摸索着往山下疾奔而去。

    待少女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江寄余才持剑转身,朝反方向缓步走去。

    凭剑意捏出的剑阵能坚持如此长的时间,已经超出她的预估。

    清致的面上,唇角浅勾,露出一个调侃意味的笑。

    看来,青婳这几百年虽混的顺风顺水睥睨四方,该恐惧的人、惧怕的剑法,她也没少惦记啊。

    可惜青婳也不是傻子,同样的把戏用一次可以,再用就是笑话了。剑阵被破只是迟早的事情。

    浅笑变成喟叹,这次却是为她自己。

    时也命也。曾横扫千军的毓淩仙尊,马上就要凭金丹不到的修为对敌昔日魔君了。

    她从一具尸首身上拿下一副弓箭与箭筒,观此地街巷尚算宽阔,也不再挑拣,将狼烟系于箭簇,弯弓向天,拉弦——

    放箭。

    箭矢劲射向苍穹。江寄余仰首静等。

    几息之后,烈焰骤然自空中炸开,虹光亮如白昼,白焰如浪,焰火蒸腾卷向四方。

    狼烟升空,魔族袭扰,一方颓圮,仙家倾动。

    白浪滚向天际。江寄余立在一处房檐上,转了转握剑的手腕,盯住眼前夜幕。

    对于青婳何以能在栾赦手下逃得一命,仙门众说纷纭。有人嘲讽她这是膝盖长得好,足够弯,跪得快,也有人推断这是两个魔头达成了协约。更有甚者,认定魔族无廉耻,这纯粹是美人计作祟。

    具体缘由江寄余也不甚清楚,但她大概能排除最后一条。

    天魔出世时正值混战尾声,六界震动。江寄余作为仙家领袖,出面议和。

    栾赦确实是个很不一般的魔头,愿意和谈已是空前,张嘴一句联姻,更是绝后。

    万众且惊且疑,但是巧了,江寄余也是个不一般的仙首,眼都不眨,当场应下。

    大婚当夜,她在三位仙友宛若送终的目光中,披着厚重的婚服直入万嶙宫。

    宫灯煌煌,空旷的大殿里,两人无言对坐。朔月剑遮在宽大袍摆下,江寄余忽然发觉对面的人在看她。

    大婚礼制由仙魔两方共同商议,江寄余忙着清剿残魔,上了战场拉都拉不回来,仙界便由林月衍出面。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些佶屈聱牙的古籍,与魔界接洽后,把婚服定成了黑色为主。

    繁复的玄衣落在那人身上,被穿出一身雍容尔雅的贵气。五官长相与气度相合,竟有些不似真人。苍白若玉的脸上,一双眼如寒潭,丝毫不加掩饰地看着她。

    跟谁挑衅呢?

    江寄余刺头劲上来了,谁也不怕,当即抬眸迎上,对面不退她不退,谁先移开谁认输。

    瞪了半晌还未较出高下,殿门忽吱呀一响,从外推开。

    她回头,青婳一身红衣灼灼,身形婀娜,面上笑靥如花,先遥遥对栾赦一拜,“尊主。”再转向江寄余,神色微妙,站直了笑道,“夫人。”

    终于来了。

    江寄余掩在衣下的手握住剑柄。

    她看栾赦也像是个傲气的,原来对付她还是要多对一。

    青婳步入殿内,一双美目燃着幽幽暗火,不去看栾赦,反朝向她问:“夫人可还记得我?”

    眼角眉梢志得意满,柔媚的声音清亮,洋洋得意,就差把“上天开眼让你落到我手里”写在脸上。

    江寄余回以一记冷笑,“记得。”

    朔月仍未察觉到杀意,静静蛰伏。

    还不动手,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一位身姿出众容貌美艳的女护法,在自家尊主大婚当夜推门进殿,给新娘甩脸色,这可怎么想都不大对劲。

    再发散一下想象力,今夜她找栾赦,推的是殿门。往日里这两个魔头相处,推的又是哪扇门?

    江寄余觉得有点意思。

    青婳几乎用眼神把她钉穿,笑道:“承蒙仙尊惦记。只是我们姐妹一体双姝,如出一辙,仙尊怎么知道我是姐姐,还是妹妹呢?”

    魔气化生时,有极小的概率出现双魔同蕴的情况。一团魔气里诞生的魔族犹如人间双生子,模样如一。九魔君中,青姽与青婳二姐妹便是如此。

    一般的长相,一般的杀人如麻。

    江寄余没有思索,“你是妹妹。”

    青婳盯紧了她,没留神称呼都改了回去,“仙尊如何得知呢?”

    江寄余在别人地盘上,身边不足三尺之距就镇着一尊冷气直泛的大魔给青婳撑场子,照理说合该收敛一点,小心性命要紧。

    但她从来就没学会过收敛两个字几横几撇。

    “你姐姐的头,三月前才被我亲手挂在歧山,”她冷道,“当然认得出了。”

    青婳脸上笑意彻底消失,较好的面容被扯得狰狞,正欲开口。

    “滚出去。”

    两人俱是一愣。江寄余看向身侧,从她视角只能看到他侧颜,苍白的人眉尖蹙起,带着不耐烦的隐怒。他俯视青婳,声音不容置疑,重复一遍:

    “滚出去,就现在。”

    层林幽寂,漫山林木无风自动,隐在夜幕中飒响。无形的劲气随风聚拢,当面袭来。

    江寄余仰天而望,剑尖斜指地面,蓄势待发。

    今夜过后,她能否得活,就看那帮同僚的速度快不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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