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乡县衙里,二十几个衙役正散去,孙征淇被班头单独留了下来,又是一顿臭骂,要不是怀疑面前的这个外乡小子有门路,孙征淇绝对还免不了吃一顿棍棒。

    “他娘的,孙大元,  你小子是不是听不懂老子说的话啊,都说了王家,黄家的事情不能管,不要管,要离得远远的,你他妈的还去帮别人评理,你以为你是谁?是不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就赶紧滚,别把老子也给牵连进去!”

    班头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口水飞溅,  差点就忍不住了,要把孙征淇给当场修理一顿。他又一次把宁乡的那些乡绅大族给孙征淇说了一遍,再让孙征淇复述遇事后该如何处理,直到孙征淇答得八九不离十了,班头才放他离开。

    孙征淇苦笑着走出县衙,心里有些失落。当初孙可望为了打消他从军的念头,让他从衙役做起,美曰其名“锻炼”能力的时候,他还是很激动的。

    毕竟,孙征淇是真的一片赤胆忠心,想在这乱世中为国为民做些事情,而不是做个闲来无事的世子。

    虽然四川走了一趟,夔东走了一趟,  湖南走了一趟,  但孙征淇的位置始终还是太高了,很多东西他根本就看不到,  就算是和高桂英待了几个月,可终究还是纸上谈兵罢了,  一到实际问题就免不得撞得头破血流。

    而下到宁乡做衙役的这短短一个多月,孙征淇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已然是完完全全被颠覆了,他似乎明白了父亲临行前对他说的“圣贤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做事的”。

    孙征淇走到县衙外的街口,另外几个衙役正在等着他,他们这次又要去乡里向那些大户再“借”一次粮食。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了,据说是因为晋王要南征广东,粮草告急。而且,不止是粮草,前段时间孙征淇他们还去抓了十几个民夫,现在正是春耕的时候,没人愿意服徭役,还得是他们来催差。

    其实,衙役这个职业,在这个时代一般都是由本地人担任的,薪酬不高,但是油水多,  在十里八乡基本上横着走,没点门路根本做不了。

    要知道,  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任务却是很繁重的,衙门的站堂,缉捕,催差,征粮,解押等等都是他们这二十几个人在干,经手那么多事情,能没点意外之财?

    所以孙征淇一个外乡人,突然被安插进了县衙里做衙役,大家便一致认为他是某个大西军老兵的儿子,有点门路但是也就这样了,所以只能要了个衙役。

    毕竟,人家有背景的知县老爷要来,提前一个月就派了二十个披坚执锐的战兵过来驻守县衙,那才叫地位呀,听说那是某个将军的儿子来的!

    当然,这些也只是诸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王哥,咱们十几天前刚刚借过一次粮,现在又去借,真的能借到吗?”孙征淇想起上次去借粮时,双方剑拔弩张的场景,心中还是有点不相信。

    那些大户他们平日里根本不敢惹,除非是有上面来的指令压着,不然就会像刚刚孙征淇那样被骂个狗血淋头。

    “以前不行,现在可以,他们要是敢不借,那些刚刚还在挖水渠的丘八,马上就能抄起家伙杀过去,他们现在上面没人了,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横?”那个姓王的衙役小头头轻蔑一笑:

    “你还不知道吧,安化那边有几个大户仗着长沙城里有人,联合起来拒不借粮,结果几个族长直接被安了通敌罪,当天就砍了,听说长沙城里的那个,也没逃过。这世道真的变咯,要是以前,哪里敢向这些大户借粮啊,都是去搜刮穷鬼的。”

    大西军的到来重构了地区的行政力量,大量官职被孙可望手下的人替换,最关键的是朝中全都是孙可望的大西军嫡系,原本地方乡绅依仗的所谓地方到中央的政治力量早已经分崩离析,被彻底颠覆,自然骄横不起来。

    说的简单一点,为什么以前明朝廷征不上粮食,土地侵占,人口藏匿,偷税漏税没人敢查?

    你这边刚一动手,县里立刻喊停,县里不行省里,省里不行一纸奏章参到朝中,朝中的相关大臣们再运作一番,谁敢来查谁就是动摇国本,谁敢征粮吃大户,谁也得死。

    而现在,这种王朝后期的政治体系已经彻底失效,孙可望要吃大户就能吃大户,为了筹集军需,有时候必须得亮刀子,说好听点是借,说难听点就是强抢,谁有存粮就抢谁的。而且凭本事“借”来的粮食,凭什么还?一个个读书人就不能为了抗清做点奉献吗?

    “现在哪里还轮得到我们搜刮穷鬼?”另外一个资历比较老的衙役插嘴道:“上面派来的那些管庄,现在少说一小半老百姓都归他们管,咱们都插不上手。而那些老爷,没有上头的旨意,哪一个是咱们能动的?你看他现在上面没人,等过几年,说不定谁家儿子孙子就当官了,现在得罪了,以后可就遭罪了!”

    孙征淇听罢,并没有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他其实已经慢慢可以理解哪些东西可以碰,哪些东西不能碰了,就是一时还把握不住分寸,或者说心中的正义感不受控制。

    毕竟,这一个多月来的言传身教,十里八乡走了个遍,孙征淇也不傻,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其实还是懂了不少的。

    说话间,孙征淇一行人便已经到了城门,几人刚刚出城不远,便看到了一队人马从官道上行过,那王衙役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嘀咕道:“知县大人真的是今日来了!”

    且说,在这县乡一级,有一句话是永远不可能被颠覆的——“铁打的二老爷,流水的大老爷!”

    知县又来了,但县丞可几十年都不换,要说孙可望本事再大,王尚礼的“督察司”人手再多,除非真的达到了当初入滇那般,有十几万家属,否则要统治基层,还得靠这些地头蛇。

    “二老爷,二老爷,这些是分地,派种子派耕牛的单子,还有这个农具的,二老爷你看看是不是给一起处理了?”

    宁乡的一个差役匆匆跑来,找到正在县衙里,靠在躺椅上睡觉的宁乡县县丞王肖瑞,大喊道。

    王肖瑞昨夜刚刚从乡里赶回来,就是为了把在知县来之前,把这段时间的账目处理完,没想到一躺下就睡着了,那差役也不敢耽误,只好硬着头皮把王县丞给叫醒了。

    王县丞睡得正香,突然就被叫醒了,心里还有点不高兴,愁眉苦脸的:“又怎么了?又是哪个刁民不交粮?”

    “二老爷,单子,你要的这些单子……”那差役见王县丞脸色不善,陪着笑脸道。

    王县丞一听到是单子的事,也顾不上生气了,一把拿过那十几张单子,还没看完,就气鼓鼓道:“这单子哪能签啊,我签不了,等下午知县大人来了,你找他签去。”

    王县丞简单看了一遍,便知道这里面的猫腻有多大了,他原本也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事情不会很严重的。

    但现在一看,果然,自己的判断永远不会出错,事情已经严重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了。这办事不力,贪墨粮饷的罪名,他可不担。

    宁乡那么大,营庄那么多人,各个大户又有那么多佃户,上面允许留下的那点种子粮根本不够分,而那些荒地,很多都是用旧纸造的假地契,那些大户和县衙里的人私下一串通,大片大片好地肥地就占着了。至于耕牛农具的事情,更是一笔糊涂账。

    这些事他不是不知道,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面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还弄不清楚,要是把十里八乡都得罪完了,还讨不了上面的欢心,那他这个县丞就到头了,也别想再在当地混下去了。

    “二老爷,你,你这不是为难我这个当差的吗?这……这……”差役哭丧着脸,说不出话来。

    “哟,难不成你小子想为难我?”王县丞将手中的单子拍在躺椅把手,气恼道:“你找知县大人去,二老爷这里签不了!”

    “那,知县大人问起来,小的该怎么说啊?”那差役又委屈道。

    王县丞一听,马上明白了这差役话里的意思,但他转念一想,这事确实还得自己去。

    “行了行了,这俸禄没几两银子,天天还得被你们这些饭桶挤兑,没一天省心的……”

    两人说话间,门外忽然有衙役跑进来,喊道:“二老爷二老爷,新的知县老爷进城了!”

    “不是说下午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王肖瑞急得跳起来,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要出去迎接新任知县,一时手忙脚乱。但刚刚走出去几步,他又赶紧返回,把躺椅上的单子塞到了那个差役手里:

    “记得,明天早上,我和周老爷一起来的时候,再重新拿上来!”

    说罢,王肖瑞王县丞又赶紧跑了出去。他可是听到传言了,新来的知县叫周睿,是军中某位元老的儿子,单单侍卫就派来了二十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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