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没有维持多久。

    凌晨时分,  徐千屿被外面的鸦群惊醒。夜里群鸦栖息在塔下,天光一明,它们便如涨潮般嘎嘎叫着拍翅飞上天。

    徐千屿想弹起来,  沈溯微拉住她,  在她背上抚慰地拍拍:“弦葭春天鸦多,约莫半个时辰。”

    徐千屿还是挣开他,  披头散发地坐起来。她起床气极重,  平生最恨被吵醒,忍住没有骂人。

    她捂住耳朵。但耳朵捂得住,缠在窗户上的神识捂不住,神识敏锐,  且随心而动,  越是想这回事,  噪声越放大百倍往脑子里钻。

    沈溯微淡道:“你将神识收回,我来看。”

    “不要。”徐千屿的好胜心起,怎肯让步,“你都没事,我也能跟你一样。”

    她开始打坐,  引气入体,还是很吵。

    徐千屿见沈溯微静静躺着,长睫一动不动,  在眼底落下一片影,  简直不敢相信,怎么有人面对噪声能如此心平气和,  又趴回他怀里,  翻来覆去,  破坏这份宁静。

    沈溯微忍耐着,  没有响应她的躁动,直到徐千屿一把将他领口衣襟扯开,露出些许苍白的皮肤,他攥住她的手腕,翻身将她摁住。徐千屿的挑衅才算有了个结局。

    她略微一避,随即接受了沈溯微落下的吻,她发现他极为耐心地亲她时,她便不那么烦躁了。沈溯微抚过她的面颊,安静地向下延绵。风将床帐吹拂到她脸上。

    鸦声与翅膀拍动声起落,徐千屿分神感觉到凉意,随后马上被温热覆盖,她意识到什么,瞳孔一缩,登时踢开腿,周身剑意爆发。

    但沈溯微格住她,绞住她,强迫她将脆弱暴露。她的一截白皙的脖颈瞬间绷紧,透出青色的血管:“差不多了罢,你不难受吗,该换我了吧?”

    沈溯微压住呼吸,平稳地拒绝:“不要。”

    模糊的视野里,沈溯微撑起身看她,昏暗帐中,那双上挑的、秀丽的眼睛亮如刀锋,定定地将她望着,观察她表情的每个细微之处。

    每当沈溯微用这种眼神凝视着她,他身上的攻击性便如剑气一般掩饰不住地爆发出来,要进攻、要痴缠、要急迫地绞杀她整个人,令人心生恐惧,如面对极快的剑光,怕撞上去一败涂地,会散成泡沫。

    徐千屿感觉血往头顶冲,切齿道:“能不能别看我?”

    她说着拽过帘子胡乱盖在脸上。

    细微的光从重叠纱帐中透进来,眼前模糊,那感觉反而愈加清晰。

    如水面上涨,温吞地没过她,身上沁出热汗。那水中包裹的细弦却一下一下震颤。她将纱帐塞进口中咬住,心弦先如水底的蝉翼,间或翕动,最后猛然浮至入水面荡开涟漪。灵魂似乎滑逸出身体,散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神识那一边却是凉的,有熹光、露水和香气,沁凉的风拂过神识,鸦群拍翅散去,窗外风散飞花。

    徐千屿换好新衣,她很沉默,面色亦很阴沉。沈溯微问她:“是什么感觉?”

    徐千屿双腿还如浸在热水中,故意道:“很奇怪的感觉。”

    沈溯微认真地看她半晌,换了种问法:“下次还要么?还是第一次那般。”

    徐千屿默了默,干脆道:“还要。”

    说罢,自己也觉得羞耻,头一低,像猫一般轻盈跳下床,坐到了妆台前。

    过了一会儿,沈溯微拿起梳子,梳进她漆黑浓密的发间。

    长发拂开,后颈还是红的,不知是被压的还是气血未散。他用指节轻碰,徐千屿敏锐地感到凉意,闭着眼“啪”地反手摁住他。她现在真是经不起任何的触碰。

    两人停了停。

    顷刻,徐千屿眼睛也睁开。

    塔下有人围拢。约莫十几名有修为的侍卫,他们披坚执锐,靠近摘星楼下,沈溯微利落将头发给她梳好:“我来。”

    “那便交给你了。正好,我也要去见陆呦了。半个时辰之后我来找你。”徐千屿从背后的窗口跳出去时,注意到那些侍卫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身着碧色宫装的女子。侍卫的头领道:“今日花朝,十公主祭祀。闲杂人等让开。”

    徐千屿多看一眼,女子娉婷立着,如一朵春花,双手托挽的数条青色丝绦,像花须般在风中飘荡。

    她先一步到了河边,拿起木牌瞧了一眼,没有收到云初的回信。想了想,又发了数条出去。

    蓬莱。

    云初看到木牌上传来徐千屿的讯息,原本死寂的目光忽而一明,牵动了嘴角的伤痕,一阵阵发痛。

    身旁云岚的目光飘来,以眼神示意:师兄,你还敢在师父眼皮底下偷偷行事啊?

    云岚旁边的叶灵更如惊弓之鸟,目光黏在云初的手上。

    云初伤痕累累的手继续在木牌上发信。

    易悬长老座下三名弟子云初、云岚和叶灵,都被“拴”在了术法宫大阵之外无形的牢笼之中。每人面前都摆着小的司南、银枣、银算盘。

    蓬莱上空被乌云笼罩,乌云之中时而滚过一道电弧。

    这是飞升道君的雷劫。从半步化神到化神境,是一步重大的跨越,比升任何阶都要艰难,雷劫也最是可怕。四大仙门飞升道君者屈指可数,其中又有不少人陨落在浩荡雷劫之中。

    太上长老修道两百年,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各处日夜苦修,终于到了半步化神后境,迎来了升道君的雷劫。

    如今太上长老蜷缩在大阵中,周身沐浴金光,如一枚脆弱的金蝉。

    易长老面色阴沉,坐镇大阵外亲自为他调节气运。另有二十六名术法宫弟子守卫在外,确保过程不被打扰。

    大阵是蓬莱的灵气漩涡,可以及时为太上长老纳补灵气;大阵的气运也可以减少雷劫的损害。但这不足够。

    按理说,尹湘君和他妹妹也应该到场,尹湘君以法器相助,洛水准备大量的丹药。他们四人一直是这样相互“帮衬”、结盟互利的关系。

    但是兄妹二人的礼物送到,人却没到,易长老心中不快。

    他们置换灵根违逆天道,难道他们下次渡劫,不想让他帮忙规避天雷了?

    那两人不来,他的三个内门弟子只好一起看阵,包括有背叛嫌疑的云初。不过为了防止他们有动作,易长老将他们三人困在真言阵中,叫他们相互检举,每个人桌案上都悬垂下三根红线,对应三人的性命。

    若拉下红线,那个阻碍大阵的人便会咒发。

    他告诉他们,倘若有谁看到同门有动作而不加阻拦,身上的莲子连心咒便会立刻触发身亡。

    因此看到云初发信,叶灵才会如此惊恐,手已经摸上了红线的尾巴。

    “师姐,你想告密,就做吧。”云初收起木牌,平静地说。

    叶灵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她自打上次看到师父和太上长老杀陆呦,就吓破了胆子,病了好些时日,人也有些恍惚。

    她太怕自己咒发身亡了,手抖个不停,终于闭上眼将云初的那根线向下一拽!

    但过了片刻,云初毫发无伤,仍然睁眼看着她,她自己也什么事都没有,不由呆住了。

    云初道:“天雷当前,任何细微的因果都可能引发难以承受的后果。尤其是杀人。师父就算要杀我们,也不可能现在杀。什么毒发身亡,不过是吓唬我们的罢了。”

    叶灵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随后虚脱般跪倒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云初没有理会她,继续发信。

    云岚悄悄道:“为何不告诉师姐,红线是有用的。你没死,不过是因为你的连心咒已经解了。”

    不用云初回答,他已经读出了他的想法。叶灵胆子太小,她身上也有连心咒,看到红线便不免担忧猜忌同门也会害她,容易误事。

    云初将木牌搁下。

    他发信叫的人已经来了。

    虞楚提着一捆热腾腾的饼糕御气飞来,看到两人,不免失望:“不是说千屿回来了吗?”

    云岚笑道:“怎么,没有徐千屿,你还不给我们做饼糕了。”

    虞楚将饼糕向身后一藏,嘟囔道:“我一大早给千屿做的,是不想给你吃啊。”

    “谁在欺负我们小兔子师妹?”又一道剑光砰然落地,绽开一地青色的烟花,阮竹清花哨出场,笑容消去,“是两位师弟啊,何事?”

    云初嘴上还残留血渍,道:“我们几个被困在此阵中,有事想拜托你们。”

    “你不会是想让我把你们放出来吧。”阮竹清道,“我可不会术法啊!”

    “不是。”云初道,“我想让你们替我去做件事。”

    “有什么事,都不必今日。”阮竹清清俊的眉宇间露出几分警惕,暗暗将虞楚挡在身后,“雷声这样大,大家最好还是猫在家里,省得闯出祸来。”

    他们都是掌门那边的弟子,如今掌门离宗,徐见素与徐抱朴暂代掌门,因理念不同,已和太上长老彻底撕破了脸。

    太上长老震怒,说要好好教训这两个不肖子。徐见素也不甘示弱,直接将太上长老过往所为公之于众。

    弟子们人心惶惶。听闻太上长老做掌门时,对弟子极为严苛。那时根本没有什么剑术擂台、高塔内可以自选的课程,只有无休止的竞争,频繁的出秋。

    只有高修为的弟子能得到丹药术法,修为低的弟子则将灵气全部上供,不禁攒不到什么灵气,出秋时还死伤极多。

    若太上长老渡劫顺利,那便是道君,成了九州之内修为最高的人。日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恐怕大家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一个蓬莱,分成两派,已成水火对峙之势。此时云初把他们叫来,不免诡异,谁知道是不是易长老想的什么阴谋,别中了陷阱。

    云初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眼神。

    他为了生存,将庙中供案上的馒头揣进怀里时,就受这样的眼神长大,后来虽然披上了白色道袍,却为易长老做了不少腌臜事,始终没有脱去这样的阴影。

    他将头转向一边:“我只是在还人情,信不信随你们吧。”

    丝缕小雨在在术法宫檐下飘落。

    云岚看着阮竹清带着虞楚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揶揄道:“徐千屿救你一命,你可是还她好几条命了。”

    云初垂眸,没有说话,忽然从案前起身,云岚抓住他,大惊:“你还真的要走!”

    云初怀抱拂尘,去意已决,冷冷道:“你以为等太上长老顺利渡完劫,我不会死吗?师父只是需要我看阵,一切只是事后清算罢了。与其如此,不如博一条出路。”

    此时叶灵已被他劝服,在一旁哭泣,不会告密,正是最好的时机。

    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比起被处死,他想要一个体面的死法。

    云初忽而惊愕地抬起眼。

    眼前雨中,站着数个身着弟子服的身影,站在最前面的是虞楚和阮竹清。虞楚先将手上饼糕抛到了桌案上,随后向旁边一站,露出一个干练女修的身影:“我还叫来了我的师姐,她以前是剑修,遇事比较能打。”

    简瑶挠了挠头:“额,你好,若有什么帮得上的,你尽管说。”

    又有一道剑光飞来落地,是表情温润的苏鸣玉。又有两道剑光落地,女修美丽狡黠,是术法宫的林殊月,旁边还有个戴银面具的男修,看打扮竟不是蓬莱弟子。

    云岚:“你是……天山的?!”

    林殊月道:“我们是一起出春的队友。我救了他的命,他受伤了,现在先在宗门养伤。”

    游吟冷笑道:“是你害我不能回天山的,你还有脸说?”他转过头,“我是收到了你们仙宗徐千屿的讯息才来,否则我必不淌这趟浑水。”

    还有数十名术法宫的弟子也纷纷道:“我也是。”

    “我也收到了。”

    “我也收到了。”

    “小师妹说,回头请我们吃饭,能不能吃她上次叫的那个鲍鱼宴啊,我甚是念念不忘,就是买不起。”

    阮竹清道:“行了行了。”

    等众人静下来,阮竹清一双略微下垂的眼,定定望着云初道:“不论如何,咱们都是自凡间入道的弟子,都进过那座塔里听过课,都经过水月花境诛过魔,都在饭堂里抢过红烧蹄髈。咱们是同门,就有同门的情分,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吧。”

    细雨沾湿了持剑的少男少女们雪白的衣襟,一双双眼睛静静地望过来,云岚、叶灵都怔住了,云初张了张口,一时也没发出声音。

    他已经看见了虞楚手上捏的木牌上闪动的灵气,徐千屿发的讯息并没有阮竹清说的这么长、这样煽情。她给每个人只有一句话:“相信云初。”

    但因为相信千屿,所有人都选择相信云初。

    云初眸光极亮,半晌,哽道:“好。”

    “林中挂着的笼里,锁着我们出秋的猎物。以往这些猎物要长老许可才能碰,今日却需要诸位违规了。”云初道,“一会儿,我师父会拿它们来祭大阵,填补大阵损耗的灵气。修士渡劫原本不该有阵法辅助。你们趁现在,去将那些魔物都杀了吧。”

    话音落,数道剑光和剑气,穿过阴云密布的天幕,奔向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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