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马上秋天要到了……”

    老首长没直接回答,缓慢放下手里的刮绒贴画,在宇文砚搀扶下步履迟缓地来到庭院。

    院里大树遮天蔽日,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叫个不停。

    老首长看着小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金鱼,活泼乱跳的画眉,还有很严肃盯着宇文砚的忠实的大黄狗,不胜唏嘘道:

    “京都的秋天太干燥,一燥身体内热,容易生出各种病来,京都的秋儿是我这把年纪的难关呐。”

    宇文砚赶紧拍马屁:“老首长身子骨硬朗,说话底气足,威风不减当年。”

    “哎,好汉不提当年勇,真老了……”

    老首长摆摆手,又踱了会儿道,“宇文啊,恐怕不单单固建重工想动姓白的,你心底头也惦记着跟方晟的血海深仇吧?”

    关于宇文家族的底细,老首长自然打听得清清楚楚,到他那样的地位和级别,世间绝大多数秘密都不是秘密。

    宇文砚低沉地说:“老首长一直很关心我……”

    “你有口气堵在心里,固建重工何尝不是?当年被方晟搞得灰头土脸,牺牲了好几位干将才换得妥协,”老首长沉思道,“所以奇怪了,固建重工敢于虎口拔牙是吃准姓白的顶不住,还是另有阴谋?”

    “事隔二十年,固建重工领导层已换了几茬,哪里识得方晟的厉害?拿我来说也只掌握他在晋西的情况,其它地方干了些什么并不清楚,至于他儿子……”

    “朱正阳那班人上台后严禁公开谈论方晟,很多人以为是打压控制,实际上是对方晟及子女们的保护,因为热点话题会导致越挖越深最终毫无隐私可言!”

    老首长道,“固建重工出于利益最大化角度,而非幕后那帮大佬发话,那就没必要理睬。钱是赚不完的,作为企业太贪心不好,规模做大了自然有人盯上你,到时跑都跑不掉!”

    “明白了,老首长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宇文砚又奉上高帽一顶。

    “但是……”

    老首长慢吞吞道,“白家那小子叫……”

    “白钰!”

    “白钰,金玉满堂啊,”老首长道,“不妨给你透个信息。京都有个秘密人才培养体系日前透过某次围棋比赛进行了大范围遴选,白钰得票数非常高,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围棋……遴选?!”

    深沉内敛如宇文砚失声轻呼,霎时万般念头纷至沓来:

    上电矿业杯世界围棋公开赛是黄沧海一手促成,前后奔波数月,经心苦营筹办而成;

    棋赛吸引了众多京都老领导老同志,社会名流,全程守在东松宾馆的是黄沧海,白钰只在闭幕式上露了下面;

    京都秘密人才培养体系早有耳闻,最神奇的传说便是爱妮娅,大山深处的穷苦孩子一步步成长为执掌正务院的三号人物,但就性格严谨的宇文砚而言并不相信;

    白钰是方晟的儿子,白家子弟,钟组部直接任命……

    想到这里宇文砚真是气血翻腾,两眼发黑,吃吃道,“那那那……以后坐直通车,谁都拦不住?”

    老首长面露笑容,定定看着他道:“怎么可能?你不是省委书记吗?”

    “我……”

    宇文砚暗想刚刚你才说没必要理睬,怎么转眼又换说辞?

    老首长拍了拍院墙角落的老树,道:“时间过得很快,大换界后又一年多了,新的布局基本尘埃落地,接下来所有赛道重新开始比赛,都要抢到领跑位置,但领跑者——”

    他闭了只眼作扳枪机状,“砰!明白吗?”

    宇文砚沉声道:“枪打出头鸟。”

    “不!”老首长脸上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转而有股昔日的冷酷肃杀之色,“这是事关十年、十五年后的大布局!这些人,现在都处于金字塔要害位置,再向上空间愈发狭小,每退出一个人就能给别的竞争者腾出空间!”

    他直直盯着宇文砚,加重语气道,“腾-出-空-间!”

    宇文砚心里砰砰直跳,道:“我猜白钰挡着别人的路了……”

    老首长道:“所以你刚才讲固建重工要搬开白钰,我追问其故,回过头想想会不会借利益冲突为由腾空间?在布局问题上,固建重工背后大佬更狠更毒辣!一盘大棋呀,宇文!”

    掂量半晌,宇文砚道:“于公于私,我都别无选择了,老首长。”

    老首长抬头望天,隔了很久道:“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在老家,猎杀山里最凶猛野兽的猎手往往会受到村里嘉奖,这是惯例。”

    “可是……老首长,”宇文砚觉得也要把话说清楚,“方晟时隐时现,黄海系影响力不容小觑;白家特别白翎以护短著称,钟组部对白钰的支持……”

    “重要吗?”

    老首长云淡风轻,重复道,“你是省委书记!”

    宇文砚从京都返回桦南的飞机在万里高空与白钰前往双江的飞机一度呈平行线。

    几小时前白钰在会场接了个电话:

    “小宝,我是方华!”

    白钰顿时屏住呼吸,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边快步出会场边低声道:“伯伯……”

    “快回来,老爷子快不行了!医院定位马上发你,门口有人接应!”方华匆匆挂电话前又补充道,“注意保密!”

    方池宗病危!

    这可是双江乃至黄海系的头等大事,可想而知方华亲自打的电话有多少个,但无论如何,白钰、于煜、宋楠三个儿子必须通知到位。

    最好能临终前见方池宗一面。

    接完电话白钰连转身回会场解释的时间都没有,立即飞身下楼让钟离良以最快速度去桦南机场,然后才发了条短信给晏越泽。

    再看家庭群,此时已经炸了:

    于煜中断在蓬海开发区的视察乘坐高铁直奔双江;

    宋楠正准备率团去香港招商,临时变更行程;

    楚楚已在双江省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病房,此前两天赵尧尧就接到方华“凶多吉少”消息赶了过去;

    唯独越越无声音无图像,这很罕见,原本她是家庭最活跃分子。

    白钰担心影子组织等趁机制造混乱甚至恐怖活动,于煜却说之前问过,此次消息绝对保密,方华只通知目前这几位,黄海系及所有亲戚朋友一个没说。

    白钰这才想起方华那个电话并非平时用的号码,顿时心有所悟:站在方华角度倒不是怕影子组织,他可能未必知道影子组织的存在。而是,倘若方池宗熬不过去,丧事动静越大对方晟越不利!

    平时方晟为国隐姓埋名四处奔走可以理解,父亲去世岂能不露面?在讲究孝道的传统社会,这是大逆不道之事。

    可一旦露面,十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岂不都白费了?更不用说暗中觊觎的各方势力!方晟如何解释这些年来的经历,又如何面对团团围住的亲朋好友?

    国有大臣,家有长子。在此关键时刻,方华还是识大体顾大局的,毅然决定低调治丧,秘密下葬!

    保密工作的确做得很好。

    白钰抵达潇南机场后一路来到省一院vip重症区,迎上前的是戴着口罩的婶婶任树红。也不说话,径直将他引至最深处最僻静的病房,电梯口、走廊间、病床前都站着身穿便装的保镖,层层把守。

    “人齐了。”任树红反手关好病房门道。

    肖兰由于悲伤过度不能自抑,打了针镇静剂睡在陪护床上;方华、赵尧尧分立在床头两侧,方华身边是儿子聪聪一家三口,任树红站在最边上;赵尧尧身边站着于煜和楚楚;宋楠则独自站在床脚位置。

    很微妙的站位。

    白钰略一迟疑与宋楠并肩而立,显而易见,病房里十一位就是目前为止可以召唤来的方家最核心最亲近的人,唯独少了方晟。

    此时的方池宗全身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面色腊黄,双目紧闭昏沉沉似睡非睡。大概病魔折磨的缘故,本来就清瘦的他几乎成皮包骨头,精气神全都消耗掉了。

    方华凑到父亲耳边叫道:

    “爸,孩子们都来看望您了,您睁眼看看!”

    方池宗费劲地睁开眼,努力四下寻找——所有人都猜到他其实最想看到的是小儿子方晟!

    前半生波澜壮阔的方晟,连带着方家身不由己卷入漩涡的方晟,令方池宗又恨又喜又烦恼的方晟。

    可惜方池宗失望了,正如几十年来坎坷离奇的境遇,方晟所做的事总令父亲失望,从结识赵尧尧到白翎,之后所有事都让方池宗不理解。

    长幼有序。

    白钰第一个站到床头,双手握住方池宗冰凉刺骨的左手,颤声而响亮地叫道:

    “爷爷,我是小宝!”

    方池宗口唇蠕动做出“小宝”的嘴型,目光在白钰脸上绕了两圈,微微点头;紧接着于煜、宋楠依次上前;楚楚最感性,俯身轻轻抱了抱爷爷,在他脸颊上吻了两下。

    这个动作令方华、任树红都落下泪来,赵尧尧也难过地别过脸。

    方池宗艰难而缓慢地转头环顾病床边的亲人,大概心里意识到即将告别人世,眼中满是留恋与不舍,眼角一点点地渗出泪水,陡地胸口急剧起伏似要说话。

    方华急忙将耳朵挨到方池宗嘴边,就听他努力挣扎道:

    “都……好好的……”

    说罢便溘然而逝,神情安详、平静,似乎隐隐有些笑意,又似乎隐隐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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