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晟起初莫名其妙,呆了会儿眼睛一亮,笑道:

    “燕兄的意思是有李大明被查在前,可以趁风趁势跟进?”

    “方老弟反应真快,”燕慎道,“省委书记都能动,区区两个常委算什么?根本引不起多大动静。”

    “问题是两家伙都是沿海派……”

    燕慎深沉地说:“还没转变思路呐?你说当今最高层哪个是沿海派,哪个是保守派,哪个是京都传统家族派?派系早已被刻意模糊,权力版图重新洗牌,以后的打法要简明实用,千万别贴标签。”

    方晟苦笑:“可能京都这边已经吹过风,在咱基层还按老观念站队呢。特别是朝明,众所周知沿海派的大本营,与京都这边骨肉相连,一棒打下去不知得罪多少人——尤其谢大旺原本在办公厅,很明显与桑首长有关,我是很担心的。”

    燕慎默然。

    茶香满屋,开水壶发出“突突”的声音,良久燕慎道:

    “做论文写文章讲究起转承合,现在我要问,爱妮娅执意查处应留生和谢大旺的出发点是什么?正义还是私利,仕途还是声誉?”

    “以我对她的了解正义成份居多,她是眼里揉不得砂子的人,不能容忍那伙人肆意妄为疯狂将国家财产中饱私囊,燕兄,你跟陈兄都出身官宦之家,方方面面情况见多了不以为奇,爱妮娅是地道的山里的孩子,对于贪官污吏有近于本能的厌恶,每当遇到这种事她就忘了正治,真的。”

    “其实方老弟也是吧,路见不平就忘了为官者身份,变成热血青年?”

    方晟捧着茶盅沉默片刻,道:“说对了,本质上我和爱妮娅是同类人,骨子里藏着为民做主的理念,可能会因此限制我们发展空间,但没法因此退缩。”

    “既然如此还犹豫什么呢?”

    “她是义无反顾,我却……”方晟摇头道,“涉及桑首长,不能不多留个心眼,毕竟之前,唉……”

    水开了,水汽氤氲,燕慎细心地将茶壶加满,道:

    “以下是我作为体制之外闲散人的建议,仅供参考……”

    方晟失笑道:“燕兄受我感染也正经起来,没关系尽管说,包括我的想法都未必能左右爱妮娅。”

    “从家父闲谈和京都圈子反馈情况看,今上与上任风格迥异,对问题高官的查处不留情面——李大明影响恶劣闹的动静大了而已,前期副省长、副部级也抓了好几个,有的已通报有的仍在查处中,可见今上不喜欢捂盖子。”

    “掀盖子也分主动和被动,尤其涉及到亲手提携的难免心里有疙瘩吧?”

    燕慎大笑:“与你之前捅的漏子相比,这点疙瘩还算事儿?”

    “唉,爱妮娅跟我不同,一直以来她不持立场,各种场合与我保持距离。”

    “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正好符合她的人设啊。”

    “一层层剖析开来,我倒觉得之前多虑了。”方晟点头同意。

    “关心则乱嘛。”

    就着茶吃了些点心,见燕慎不知道陈皎的事,方晟也就避而不谈。扯了些关于李大明败走京都的传闻,晚上燕慎要指导研究生写论文,便各自离开。

    回到于家大院,于老爷子难得起床,保健医生和护士一左一右搀扶,于云复陪着在院里来回散步。方晟主动上前搭过老爷子的肩,保健医生和护士立即退下让爷仨聊天。

    “上午遇到骆常委了……”方晟主动一字不漏复述了谈话。

    听到最后一句“明明是豆制品可以做出肉的样子……”,于云复可不象燕慎那样大而化之,而是与老爷子会意一笑,道:

    “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么?他暗示自己只是保守势力代言人,无论谁坐到那个位置都会做相同的事,并非针对你,而是你代表的势力或利益集团。”

    “他现在真不管事了?”方晟问。

    “怎么管?”于云复道,“中枢办公区保留着骆办,特权就是传阅最高层机密文件,没有咨询、没有会议、没有重大决策沟通,即真正意义的裸退。”

    “是不是代表保守派失势了,或者说现在根本不存在原先意义的派系?”

    于云复顿了顿。

    于老爷子说:“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任何时候任何阶段肯定都有派系斗争,无非是方式和形式问题。你看目前的主要矛盾已经不是是否改革开放的问题,经济开展的作用大家都看到了,无须争论,保守派最重要的阵地没了,席位也随着骆的退出自然消失;今后一段时间主要矛盾是什么?你说说。”

    方晟不假思索道:“一是消除地域经济差异,二是深化经济体制改革的方向,前者要达到共同富裕的目标,后者则是十多亿人口航母往哪儿去的问题。”

    “如何消除地域经济差异?”于云复见老爷子说得有点喘,连忙接上来道,“地方大员大批进入正治局、最高层常委;加大干部异地交流幅度,包括陈皎等新生代子弟到边疆锻炼;采取发达城市与落后地区结对帮扶措施,深度挖掘当地可利用资源等等……”

    “原来大换届前最高层已经进行前瞻性部署了!”方晟恍然大悟。

    于老爷子严肃地说:“中国这艘航母太庞大了,象欧美那样正府换届后改弦易辙,我们经不起折腾;在正治经济方面的布局,通常都有五到十年甚至更长远规划!”

    于云复接着说:“深化经济体制改革是个大题目,包含若干个课题,所有课题都有人在做,而大正府小市场还是小正府大市场也是争议焦点,我知道你主张大市场,从江业到红河都取得成功,鄞峡也前景可期;但也有主张小市场的同样取得成功,你瞧,分歧就出现了,到底大家都对,还是你对他不对,或他对你不对?”

    方晟迷惘地眨眨眼道:“那只能叫做经济流派,跟正治派系不同吧?”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流派争执到最后就上升到意识形态高度,譬如说你执行的大市场方向归属到开放派,而大正府回归到保守派,以此类推。”于云复道。

    “我跟谁站一边呢?”

    于云复笑笑说:“关于深化经济体制改革的大方向目前仍在基层层面激烈博弈,最高层还没表态,充分辩论后才看得更清楚些。”

    到底是坚持奋战在第一线的副国级官员,一番话说下来令方晟豁然开朗。

    “关于李大明,最高层是怎样的态度?”方晟继续问道。

    “要我说没态度。”于老爷子道。

    于云复道:“爷爷说得对,在调查结论出来前不会有人表态,”见方晟眨巴着眼睛懵懂的样子,遂解释道,“最高层的正治生态是,所有意见和看法只摆在桌面谈,私底下不会对任何人、也不会个别交流情况。”

    于老爷子道:“别说李大明这点事,就是几十年前发生的那些惊涛骇浪的正治大事,照样坚持有意见说在明处的做法,没人发表只代表自己的言论。”

    “当年老爷子回到家,我和道明问谁谁谁到底是不是反革命,直接被骂出家门,”于云复感叹道,“要相信最高层的正治觉悟,一切都是阳谋,没有阴谋诡计。”

    细想起来,做了于云复十多年女婿,也的确没听他在家里点评过谁,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件,于云复甚至提都不提,仿佛没听说过似的。

    秘密都藏在心里,烂到肚里,从这个角度讲正治家与情报人员非常类似。

    既然最高层是这样的做法,关于爱妮娅举报应留生和谢大治,关于陈皎的桃色事件就不必说了。

    踱到凉亭旁边,于老爷子吃力地坐到石凳上,喘了几口气,道:

    “我大概快要见马克思了……”

    “爸!”

    “爷爷!”

    于道明和方晟齐声叫道。

    于老爷子抬手阻止两人说话,静静看着后花园里一草一木,道:

    “生老病死世之常情,活到我这个岁数还忌讳‘死’字么?与出生入死捐躯沙场的战友相比,我活得够长了。前阵子昏昏沉沉睡了几十天,脑子一团浆糊,趁这会儿清醒说两句,算是……最后的嘱托吧。”

    方晟一惊,心知于老爷子这种级别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临终嘱托相当于正治遗嘱,份量非同小可!

    “爸,来日方长,以后有空慢慢说。”于云复却劝道。

    方晟亲煞了毕竟是女婿,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于家子弟,出于种种考虑于云复不愿让方晟知道得太多。

    于老爷子道:“时日无多不能再拖了……先说你吧,小方。”

    “我听着呢,爷爷。”方晟不由自主靠过去。

    “于家跟你是不打不相识,刚开始闹得比较僵,后来,你也知道我是把你当作孙子看待的,这一点没错吧?”

    “是的,爷爷。”

    “爷爷对你有三条要求,记好了,”于老爷子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关于尧尧,别忘了在我面前的承诺!”

    “今生今世尧尧都是我方晟唯一的妻子,我绝对不会另娶她人!”方晟郑重道。

    姜还是老的辣!于云复瞬间明白老爷子当面嘱托的深意。

    讨论与赵尧尧离婚以规避中纪委新规时,于云复并不在场;老爷子重提此事,其实就是让方晟在于云复面前再立一次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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