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映着日光一片耀眼,杨婉妗弯腰掬起一捧水,透亮冰凉,水滴滴滴答答,从指缝溜走,落在水面,碎了一整块的平静。剩余的水凝聚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水珠,她将手向上一抛,晃晃悠悠地,水珠从掌心缓缓上升,悬在空中,她取出放在怀中的红花。

    一手牵引水珠,另一只手把红花与其齐平,两者相互靠近,首先是一片花瓣,然后是第二片,最后整朵花全被包裹进水中,杨婉妗看着它,微微卷曲的花瓣重新舒展,色彩也恢复鲜亮。

    待花朵把水珠全部吸收完,她去到池水旁一处半人高的大石边,后背倚着石块滑坐到地面。

    手指摩挲花枝,花朵一圈圈地翻转,杨婉妗闭上眼。

    十万年过去,这里什么都没变,熟悉的池水、熟悉的石头、熟悉的空荡,唯独手上的这份花香多了一些新意。

    “……”只有这朵花。

    不过,梦里有这个也足够了。

    “女帝。”

    传来的声音,焦急中带着些欣喜。一道微光闪出杨婉妗手心,红花消失,她睁眼,战神叉腰立于池边,嘴角笑意清晰,眉间却有淡淡的折痕。

    见到人,战神大喜,在大殿终究是落了几步,她急赶慢赶也没有赶上,在天宫外举目不知向何处去,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结果成功了,来到天界唯二自己从未涉足的地方之一——瑶池,然而待看清时,她难以置信。

    瑶池女帝的居身之所,天界皆知的地方,她不可能走错,但就和瑶池女帝本人一样,即便是站在这蕴涵着磅礴神力的瑶池边,她也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睛。

    数十人即可环抱的瑶池水面璀璨如碎星,一眼望去美不胜收,可池水周围,荒芜的石块与泥土平坦地铺展,愣是石缝中也寸草不生,再抬头环视,视野所及之处,别说一个宫殿,便是连一处能遮头的小房都看不到,而瑶池女帝正蜷缩在石头边,收拢在胸前的双手隔开了身体与双膝,她宽大的衣摆拖在干涸的石泥上,不顾那脏污染了雪白。

    两人对视,这一幕很像之前她们于花园中的意外相遇,但心境全然不同。

    控制表情,战神来到杨婉妗身边,对方的目光一直跟着她,“我可以坐在旁边吗?”

    杨婉妗点头,对方坐下时她收了收自己的脚。

    一种是因为不喜欢而避让,还有一种是因为欣喜而欢迎,依她们不过一日的意外之缘,这个动作战神不知该做哪种解释。

    “怎么了?”杨婉妗先开口,她不明白。

    “就是想要问问女帝,昆仑山的风景好看吗?”

    “……”

    挠了挠后脑勺,战神有些不好意思,“我从来没去过昆仑山,天界最高的神山,我很好奇,从山巅望下去的风景是怎样的。”

    昆仑山,除了瑶池外,第二个天界中她没去过的地方,瑶池是女帝不在,昆仑则是因为女帝在。

    杨婉妗垂目,“还不错。”无论是波涛汪洋,还是翠木林立,自山顶望去,入目之处皆是绝美,只是她已经看腻了,“但我,睡着了。”

    “那我下次去时,女帝和我一起吧。”战神伸手触了一下瑶池水,细电穿越般,指尖酥麻。

    这一次,杨婉妗终是忍不住皱了眉,瞳孔映着被战神搅乱的水面,像是在微微颤抖。对方变回了在花园时的态度,在不知道她是谁之前的态度,她摩挲着自己的衣摆,有些用力。

    自己从没有遇见这种事,她不明白对方想做什么。

    战神看清了动摇中的怀疑,“女帝,我和他们不一样。”

    完美。忽然间,她想起这个词,在提到创世的瑶池女帝时,众仙神口中提到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也是理所当然这样认为……一滴泪吸取了无尽时光中的力量尚且如此,那从当时就一直存在的古神又当如何……

    然而,眼前的她、大殿上从容冷漠的她、花园里说话磕磕绊绊的她,仅有的两次见面,她却已经看到了三个不同的瑶池女帝。

    战神抬手,虚空一握,腾起的寒气裹挟着杀意,吹拂在脸上,似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细刀,冷冽中还能闻到丝丝的腥味。

    被吸引目光,杨婉妗抬头,她并不意外,“千钧斧。”

    斧头古朴无华,在她身上投下一小块阴影,从见到战神的第一眼,她便察觉到了它的存在。

    打量千钧斧,战神就像是在打量一个老朋友,“听我父君母后说,在还未出世时,它便选择了我。”

    七万年前,天界公主诞生轰动了千万仙神,一个婴儿,不仅被传闻中初代天帝的法器千钧斧选中,而且她所拥有的神力比数十万年资历的神君更加深厚,在之后的培养中,他们更发现这位公主,修行成长速度极快,超寻常仙神的十倍之上。整个天界都在为这位公主而欢欣鼓舞,而唯有公主自身对此并不欢喜。

    千钧斧是天界煞气最重的法器。回顾过去,历来与之相关的,无一不与杀戮鲜血相关,力量霸道至极,而如今,这把斧头与她的血脉连在一起。

    她和别人不一样,对于她来说,女帝也和别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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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年后。

    一道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天界,守卫看着这位男子,身姿挺拔,玄色华服低调庄严,头顶金冠,气质斐然,可许是许久未见过日光,他面色苍白地近似透明,皱眉间流露几分难耐的病态。

    他们拦住他,“请问来者何人?”如此堂而皇之,妖魔两族不至如此嚣张,许是偏远地方的仙神,他们询问也好留个印象。

    “咳咳。”一张口,话还未说,咳嗽声便先挤了出来。虽不至于站不稳,但守卫的模样还是有些扭曲,男子强忍眼前的眩晕,“地界阎王,前来拜见瑶池女帝。”

    瑶池边,杨婉妗看着无力坐在石凳上的阎王,连忙挥手,一道无形的屏障以对方为中心施展开来。长舒一口气,阎君的脸上瞬时恢复了些许血色。

    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阎王感谢,“见过瑶池女帝。”

    “怎么这般胡来!”想起刚才几乎是被守卫拖来的样子,杨婉妗语气不由加重。

    见女帝面若冰霜,阎王却眼睛一亮,露出由衷的喜悦,“许久未见,女帝变化了不少。”或许是第一次,他听到对方完整地说出一整句话,还有周围的一切,瑶池也与记忆不同——多出的石桌石凳、桌子上的茶具、以及不远处被修整成一块大桌的石头上,还整齐地陈列着一件件乐器和墨具,纤尘不染。

    “这不是我的意思。”杨婉妗说,而且,这些东西自己也没用过。

    并不在意她表现出的无奈,阎王又弯腰一躬,这次为得是恭喜之意,“变化是好事,看来这天界之人并非全是一无是处。”

    闻言,杨婉妗心中轻叹一声,“你既仍如此厌恶这里,何必不顾安危跑来?”若是有事,知会一声,她可以亲自下到地界。

    “……”阎王正色,想说的话在来之前便已经想好,“女帝,我想要辞去阎王一职。”

    杨婉妗沉默不语。

    瑶池外,离去的两个守卫心有余悸,一边从瑶池快步离开,一边又忍不住地回头张望,直到远地看不见瑶池的影子,他们才在原地兴奋地跳了起来。

    “我们刚才真的碰到了阎王陛下了!”

    “那可是阎王陛下呀!与初代天帝同一时期,这世间中存在时间仅次于女帝的存在呀!”

    传闻中,作为地界之主,阎王千千万万年如一日,宽厚仁慈地将众生迎来送往,因此自古以来就三界被奉为圣王,甚有者留下,无圣王,无地界的说法。他们是何其有幸,能在地界外与其得见一面。牢牢握紧自己的手,他们决心百年内绝对不洗。

    激动过后,一个守卫微微冷静,“不过阎王不是鬼族吗?”想起刚才阎王辛苦的模样,不由担忧,“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八成只是来拜访一下女帝,毕竟,总不能让女帝屈尊吧。”另一个守卫大笑两声,笑话搭档想得太多,“况且便真是有事,女帝什么不能解决?走吧,我们还要和天帝报告。”

    说罢,那守卫也放下心,跟着搭档跨步离开。当他们到达目的地天宫时,包括天帝在内,众神神色格外的凝重,一触即发的氛围刺得他们头皮发麻——众神正在讨论很严肃的事情。

    “本以为要妖魔族安分了万年是终于识清自我,没想到他们还是不知好歹,竟还敢来犯。”

    “这次他们聚集的数量比以往都要多,想来魔君这次是打算破釜沉舟了。”

    “他们也算难得沉得住气,忍了整整一万年。”

    “听你这话,倒还是觉得魔族有勇有谋了?长他人志气!”

    “我只是说我们这次应该要谨慎对待,一万年的时间,谁知道魔族做了多少准备……”

    “就妖魔那上不得台面的,我们为何需要担忧,他们既敢来,我们就……”

    负责天宫的守卫看到他们插不上话,善意地低声提醒,让他们等一下,“魔族又在边界挑衅宣战,天帝陛下刚见了战神殿下,让她择日带领天兵讨伐。”

    听了一会,两个守卫也明白了大概,“战神出征,那不就铁板钉钉了?他们难道是担心战神赢不了?”尤其是天帝陛下,脸色乌青发黑,眼见着下座的仙神都吵成一团了,还一言不发。

    天宫守卫摇头,“陛下在见战神时发生了些不快,”在场的只有陛下、战神以及昊天殿下,他只是站在门外听到陛下斥责战神的声音,“似乎是战神顶撞了陛下。”

    战神的宫殿里,一少年眉头紧锁。

    “姐姐,你不应该那样和父君说话。”

    另一边,正忙着刨土的战神置若罔闻,“昊天,过来帮帮我。”

    就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搭,昊天撇嘴,心里郁闷,他挪到战神的身边,拿起小锄头伸手开挖,“不管怎样,出发前还是去找父君再好好谈谈吧。”父君从不轻易动怒,尤其是对姐姐,“父君毕竟是天帝,他的决策都是有所考量的。”

    “你就知道偏袒父君。”战神自是知晓自己弟弟的心思,气愤地小哼了一声,手下的动作加快,一下一下地,锄头“叮”地一下,战神喜上眉梢,“终于挖到了!”

    埋在土里的是一坛美酒,战神抱着它,感觉一日的不快一扫而光,“昊天,我们走。”

    “去哪?”

    “瑶池啊,这一出发,指不定要多少年,我得去和女帝说一声,让她不要太想我。”说罢,刚迈出一脚,衣摆上一道向后的拉力又把她拉了回去,身后,昊天的眉头比刚才皱得更深。

    “你昨天才去过。”昊天不情不愿地盯着自己抓着红色衣摆的手,许多话欲言又止,“你是不是去太多次了?”

    “年龄不大,还会吃醋了。”在这种时候,战神才觉出自己弟弟还是以前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可爱团子,她一手揽过对方的肩,“等我出去了,女帝那边你要替我时不时地去见一见,就算我拜托了你。”

    昊天一脸苦瓜相。

    大笑这揉弄及肩的脑袋,战神将人半推半就地拉出宫殿,心中却暗自疑虑遗憾,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都比较内敛,明明从小她就带人常去瑶池,可这么久了,昊天和女帝之间仍总是不亲近,看起来也不像其他仙神出于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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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方才说,改变是好事。”杨婉妗看出阎王眼中的决意,“你是想要改变了吗?”

    “这个位置,我已经坐了太久。”没有直接回答杨婉妗的问题,阎王看着瑶池,目光温柔,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看到这瑶池是什么时候了,“几万年前,我心中开始有了这个想法。”当时本想即可上天,只是他听闻女帝陷入了沉睡。

    “我不是天界之人,也学不来天界自说自话的行事准则,这个位置是你给我的,要离还是要换,我都必须亲自来找你。”

    还是老样子,一旦提及天界,三句中有两句半都是贬损,杨婉妗无奈,“阎王……”想劝,又觉无用。

    阎王也不打算听劝,当初他和那人同时从女帝的手中得到了权力,一人成了天帝,一人成了阎王,而从很久之前起,天界至高权力的交替,已然不需要再向原本的拥有者过问。

    “行吧,你既已做了决定,无论是不做阎王,还是转世投胎,你随心意便好。”杨婉妗说。

    “……”来之前,阎王不止想过自己该怎么说,也想过对方会怎么回答,但真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他还是愣了一下,“女帝,你是同意了?”

    “这么长时间,你一直把地界治理地井井有条,三界稳定至今你功不可没。”有关于他的名声,杨婉妗早就有所耳闻,“如今你有想去做的事,我理应不该拦你。”

    “只是有一点,阎王一职事关重大,即便你要离位,也要在培养出下一任合格的阎王之后。”

    起身深鞠一躬,阎王感谢成全,可杨婉妗伸手让其平身时,阎王却保持着姿势。

    “女帝,投胎转世后……我便不,再也无法与你叙旧了。”他知道此时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听起来前后矛盾。

    “流转反复,不过是进入一场新的开始。”杨婉妗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容温和,就像说这不过是一件不足为题的小事,“你做你想做的就好。”

    “谢女帝。”阎王的腰弯的更低,心口却似打翻了一碗苦水。

    地界主人的人选万年难得一个可能性,阎王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再久留,告声保重后便告辞,然而刚下瑶池,他便看到不远处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向这边靠近,立马,从瑶池延顺至此的悲愤之火就被添了一把重柴。

    “战神殿下,昊天殿下。”问候只限于口头之上。

    战神和昊天更加惊异,“阎王陛下,你怎么来天界了?”鬼族上天都是少见,阎王更是头一遭,他们看向对方出来的方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与女帝商议吗?父君就在天宫,需不需要我们带你过去?”说着,战神就想上前,只是刚走出第一步,阎王立即同时后退一步。

    战神惊地怔在原地。

    “我只是来找女帝的。”似乎觉着距离不够,阎王又向后一步,“我准备回去了,天帝那边你们代我问候即可。”

    “呃……”拒绝意味如此明显直接,战神也是第一次遇见,“我是哪里得罪了阎王陛下吗?”

    “……”阎王看到对方怀中的酒坛子,再联系到瑶池周边的改变,他摇了摇头,“果然,天界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战神不懂阎王的话中之意,阎王也无意向她解释,“近日地界收到风声,妖魔两界蠢蠢欲动,想来不久之后,战神殿下又要去宣扬天界之威了。”

    “……”

    一句话说得夹枪带棒,刺地昊天立即暗沉了脸,他瞟了一眼战神僵住的笑容,跨步挡在两人中间,“这是天界之事,还请阎王陛下不要逾越。”

    逾越?

    阎王径直走到战神的身侧,昊天想阻拦,却发现自己寸步难行。

    “正好,在离任之前,这可能也是我向你们表示感谢的最后机会,感谢你们在天魔交战外一直对我的体贴。”阎王转头,缠绕战神身上的煞气在他眼中清晰分明,“地界虽接收三界众生再将其送往来世,但无论你们打得再凶,却从不会给我增加工作量。”

    声音落入耳中引起一身颤栗,战神收紧抱住酒坛的双臂,连阎王何时离开都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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