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马车行驶在密林间,茂盛的枝叶挡住了午时的烈阳,连拂过的风都带着这个季节少有的丝丝凉意,杨婉妗睫毛微颤,片刻之后便睁开了眼,空气中干爽凉快的温度怡人舒适,她稍稍伸展一下睡时蜷曲起来的身体,掀开了马车的门帘,周君恒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熟练地驾车。

    “公主,你醒了?”

    “嗯。”杨婉妗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山路,与自己睡前的环境有很大差别,抬头,在枝叶的间隙中,太阳当空闪耀,“这是已经到正午了?”

    周君恒点头,“一会就到临川县,今日就在临川修整一日,明日继续出发。”他转头看向公主的面色,虽然还是苍白,但并没有多少病态,“公主,你是否有感到身体有不舒适的地方?”若说在客栈时,泰宜公主的嗜睡是精神受到了打击,那这段时间,她的嗜睡就有些匪夷所思。

    从昨日傍晚到现在,公主昏睡了几乎有六个时辰,期间无论是叫她,还是把她带进客栈中休息,她都没有半分要苏醒的迹象,而这种情况日日皆是如此,他找过大夫来检查过,诊治的结果也说是公主身体虚弱,需要更多的时间休息,可他感觉在长时间沉睡的背后,原因肯定不只是如此,但没人可以给他合理的答案。

    所幸的事,这一路上,公主一直都很配合,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路程十分顺利。

    杨婉妗闻言摇摇头,相反,她饱睡之后的身体格外轻松。确认每日药都有按时服用,周君恒也不好再多怀疑什么,只是趁现在人醒了,他心中一直有个对方没能回答的疑问。

    “公主,你能告诉我在你失踪之后,你藏在了何处?”

    “在那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杨婉妗爬出马车,和周君恒一起坐在了前室上,“你为什么会选择和杨尧在一起?”她的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说着天气很好一般。

    “……”周君恒顿时哑言,其实在见到公主之后,他就有想过对方可能会问他这个问题,只是后来公主的状态越来越差,这件事被他抛在了脑后,如今突然被提起,他有些触不及防。

    “公主还记得萤儿吗?”

    杨婉妗挑眉,一个许久未被提起且出乎意料的名字,但她还记得那个宫女,“梅儿从宫里带回来的发髻女官?”

    周君恒点头,“市集是人们交易买卖的地方,而除了表面上寻常的市集外,还有一种专门做官府明令禁止买卖的市集,叫做黑市,我和陛下就是在两年前在逛黑市时发现了她。”在黑市中,人口买卖永远是长盛不衰的生意,“她是家中的大女儿,但因为种出来的粮食全都上缴给了朝廷,家中实在养不起孩子,所以她的父母为了保住她的弟弟,而选择将她卖掉来换取可以买食物的钱财。”

    “你见之于心不忍,所以就把人给买了下来?”

    略微惊异地看着杨婉妗闭上眼睛享受着风,周君恒反应过来,这半年来这样的故事,她应该听了很多,也见了很多,他摇了摇头,确实,这样的悲剧故事烂大街到连话本都不愿意写进去,“我只不过是想到我军中的一个兄弟。”那个在西市孤苦无依,连自己妹妹离开都阻止不了的可怜人。

    “你问我为什么会选择陛下?我也不知道,或者说也许我从来就没有选择,就像公主你为了睿王殿下做的这一切,难道也是出于什么理由吗?”在这个家族之间都能互相抛弃的时代里,血缘关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牢不可破。

    提起杨睿,杨婉妗的身体怔住。

    周君恒继续说,“在四年前,陛下曾在军中待了有半年的时间,虽然当时他有意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但他与我们之间的相处,比起皇族,更像是与我们平起平坐的普通百姓。”自小就云游天下,不仅让陛下博闻广识,而且更让他比常人更加了解康国的真实情况和百姓的穷困艰难,“在康欣帝陛下时期,军中就已经出现了军饷被贪污和克扣的问题,而一直以来都是陛下花钱来尽可能地补贴,虽然窟窿越来越大,但总归是没让军中的弟兄们饿地连武器都拿不起。”

    “……”

    “陛下是真正可以于危难之际拯救康国的人。”这不只是他的相信,而是向太阳每日会从东边升起一样不可动摇的事实,“我不求得到公主你的原谅和理解,可权力的更迭从来都是残忍且血腥的,相比起百年前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陛下已经尽可能做到最小的牺牲。”

    “呵。”冷笑溢出,杨婉妗看向周君恒可以算的上是坚毅无畏的目光,“这个时候,就不必要自我安慰了吧,还是当着我的面,显得太过虚伪。”

    “……”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暴怒,周君恒心口却跳地更加快速,泰宜公主的目光如两支长箭,笔直地从他的眼瞳中一路破风而入,直达自己都没想象的深度。

    “拿以前的事情来比较,就以为可以美化自己做的事情?”杨婉妗嗤笑,“杀人就是杀人,杀一个人和杀一千个人,对于被杀的人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再说你以及宁溪候,其实也不过是被杨尧给利用罢了。”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他的所有靠近都是别有所图。”杨婉妗也不知道是该称赞他的处心积虑,还是该说一句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马车终于穿过密林,熟悉的临川县展开在她的眼前,她从前室上站了起来,一小段时间不见,临川与她离开时的变化更加明显,马车行驶在县城的街道上,平整地没有明显坎坷,街边原本正在修葺的房屋也全都弄好,一间间的屋子像是时间倒流似的恢复成原先的模样。

    是啊……在这方面,她也不能视而不见。

    “公主,太危险了。”周君恒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放缓速度,深怕一个颠簸发生什么意外。

    “周君恒。”杨婉妗并没有坐下,她看着街边热气腾腾的包子铺、茶水铺、还有面条铺,里面的商贩眼中都闪烁着光,她转头直视下方担忧且无措的目光,“你和杨尧,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也别想擅自地就找理由自我开解,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你们就做好永远亏欠我和小睿的觉悟。”同样,自己亏欠康国百姓的,她也不会忘。

    周君恒心头猛地一震,“公主……”但杨婉妗并没有给他多说的机会,转身地回到了马车内,之后,直到住进了客栈,两人之间也无多一句言语,而即便有什么话,也早已失去了开口的时机。

    然而正当两人都以为今日就会如此平顺地进入夜晚,两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一切,如同向如镜的湖面扔进一块石头,结果发现那确实是一面镜子,而被砸出的斑斑裂痕,再无修复的可能。

    杨婉妗不可置信地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两人,一男一女,却是同样的面带欣喜,男子还带着些隐忍克制,而女子则已然湿红了眼眶,她看向周君恒,对方同样一副意料之外的神情,当他得知两人到来的消息时,他根本猝不及防。

    “陛下,你怎么从京中出来了,事先也不告诉臣。”他看向女子,眉头紧皱,“梅儿姑娘,你又怎么……”

    “公主殿下!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梅儿哪里有空去听周君恒的话,她直直地扑跪在杨婉妗的脚边,从进入房间看到人的那一刻,她的眼中就只有那熟悉的面孔,“我就知道你一定没事,太好了……我让他们去找你,可是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呵呵……我就知道,公主你没事,没事……”

    自从得知公主出现,她就开始请求陛下,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带自己与公主见上一面,她知道消息一定是真的,可唯有真正的见到人,她才能真正地相信。

    梅儿的手紧紧地抓着裙摆,杨婉妗深吸一口气,那双红肿的眼睛说明在来之前,对方就没有停止过落泪,面容也比之前要削瘦了许多,“梅儿。”她把人扶起,抚摸着无数次为自己打扮的手,就像过去什么都没发生的那样,“你不应该过来的。”但她们都明白,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因为避而不见就消失。

    “公主?”梅儿察觉到什么,她从杨婉妗的眼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一瞬间,她就想要重新跪下,可托着她手的力道却不允许这么做,“我,我没有……公主,我……”因为太过于慌张,甚至连眼泪都停了下来。

    “梅儿,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我的婢女了。”杨婉妗细细擦去梅儿的眼泪,语气温柔,“你自由了。”也不用再继续痛苦了。

    “不,不,不……”下意识地摇头,梅儿看着和记忆中毫无出入的笑容,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表情,但此刻她却感觉自己陷入了越发黑暗的深渊,“公主,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可以和你解释!”

    “周君恒。”杨婉妗叫来面色难看的人,把梅儿交给他,“把人带下去吧,我与陛下还有话要说。”杨尧眼中的颤动并不亚于梅儿。

    “梅儿姑娘,我们先下去吧。”

    “公主,公主,公主……你听我说,我真的……”

    挂上门,梅儿的声音模糊,直至耳边只剩下回荡着呼吸的寂静。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唇枪舌战,平和甚至是可说宁静,或许他们都没有想过半年未见,如今相见竟会是这样的氛围但他们也都明白,在这波澜无惊的表面之下,有一个巨大且静谧的漩涡,随时都在等着吞没一切。

    “泰宜……”

    杨尧先开口,听到这个称呼,杨婉妗不禁一时有些恍惚,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呼唤过自己。

    “你变了很多。”

    杨婉妗说,“你也是,变得我也有些认不出了。”

    不是赶路数日的风尘仆仆,也不是其它在外貌上的明显变化,眼前的男人,依然的是那样的俊秀无双,放在人群中仍是能吸引众多世家女子注视的目光,他的改变是更加隐晦,比如他的气质,已然带有高位者的威仪和霸气,又比如他的眼神和神色,不再像过去一样明艳,而是像许久未见日光的深夜。这些看不清的变化,让杨尧与半年前相比,几乎判若两人。

    忽然间,杨婉妗心中感到了一丝痛快,她深刻地理解这种苦痛远比□□上的折磨更加难熬,“你夙愿已成,此时不在朝廷施展自己的宏图伟业,跑到这偏远之地来做什么?”

    “我……”杨尧想起在京城收到对方还活着的消息时,桌上正放着杨睿的哀告,当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肯定看到了,她会更加厌恶自己……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却又不敢深想,害怕自己在见到人之前就失去了勇气。

    他胡乱地在身上摩挲,终于在怀中找到了一直能给予他安慰的事物,他把东西递给杨婉妗,“你看,你送给我的香囊我一直留着,我,我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是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你相信我……”

    香囊上面的刺绣已经起了毛球,颜色也微微地有些脱落,必是有人日日把玩摩擦,杨婉妗拿起这件自己女红的第一个作品,一面日出璀璨,一面桃枝娇嫩,是她最用心绣制的一件。

    “呵呵。”她抬起香囊,杨尧的目光跟着她的手,直到香囊的一角被烛火点燃,小小的火苗燃尽了他眼里的希冀。

    “泰宜,你在干什么!”

    杨婉妗避开杨尧想要扑救的手,抓着香囊后退了一步,香囊没有完全点着,只是已然留下了一个丑陋的焦色窟窿,“有人和我说过,高位者注定要承受更多常人难以承受的事情,人人所趋之若鹜的权力和金钱却完全帮不上忙。”

    那天和莫金织看遍莫家寨后,面对她“明明是寨主,为何要亲自去帮助寨民做这些小事”的疑问,他的回答让她印象深刻。

    “只有做得更多更努力的人,才有机会去竞争那高位者的位置,但是即便如此还不够,高位者还要背负着周围人的期待和信任,这份重量会越来越重,只要在那个位置一日,便绝对无法将其放下。”所有承担不住期待或无法兑现信任的人,即便是坐上了高位,也必不长久,“然而,虽然高位者要承担常人所不能,但只要他愿意去寻找,始终相信,终会遇上那个与他真心相对,共同承担重任之人。”

    “杨尧。”她看着杨尧的眼睛,“但我不是你的那个人。”

    “……”杨尧浑身颤抖,似乎空中又无形的细针在扎刺着他的皮肤,口舌也在急促的呼吸中变得干燥。他意识到,自己被泰宜看透了,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戳在他的心口,没一会便鲜血淋淋。

    泰宜说的没错,朝堂这个无硝烟的战场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日日狂风呼啸,他记得某日退朝之后,站在龙位之上,举目望过去,自己可以信任的人屈指可数,深切的孤独让他仿佛裸身站在冬日之中,过去那些与他人随意攀谈,举杯交友的日子如同黄粱一梦。

    “泰宜,你在说什么?”可是,这一切他不想懂。杨尧上前,强撑起笑容,“泰宜,我是真心地心仪于你,我们之间还有婚约,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待你,过去的一切我都会补偿你。”

    “杨尧,对于康国来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杨婉妗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翩翩风采的京城贵公子居然会有如此疯狂无措的一面,和一个不讲道理的孩童一般。她把香囊收进怀中,心中微微感到有些悲哀。

    杨尧不肯放弃,“这些我都能处理,你相信我。”

    “……”停下脚步,杨尧抓住了她的手,他的目光近乎恳切,杨婉妗长叹一声,伸手抽出了他别在腰间的长剑,凌冽的出鞘声引起了门外守卫的注意,众人破门而入,刀剑一时间纷纷拔出,明晃晃地映着烛光对着她,借着杨尧慌乱的一瞬,她再次拉开与对方之间的距离,直直地退到了房间的窗边。

    “泰宜,你想要干什么?”

    “你我之间早已没有可能。”杨婉妗翻转手腕,把对准杨尧的剑刃转向自己,另一只手伸向颈后,勾起到长度及腰的头发,把它们留到这个长度,真的花了她好长的时间,“这样做,你明白了吗?”

    皇帝佩剑,削铁如泥,一阵细微的声响,沉甸甸的长发全都落入杨婉妗的手中,她顿时觉得头轻了许多,脖颈后也变得凉爽。剑被扔在地上哐啷作响,而随着手指一根根松开,墨色发丝散落了一地,像一块黑色的地毯。房间里静默无声,所有人看着头发堪堪齐耳的杨婉妗,失去言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私自损毁,犹如不忠不孝……

    “泰,宜?”

    “往事不可追,杨尧,我不会和你回去。”杨婉妗推开窗,灌入室内的风扬起了地上的发丝,“周君恒说的对,我该去实现小睿的愿望。”

    火烧事件她梦了很多次,但其实真正重要的是在之后——躲开母亲监视,特意跑到她房间来的小睿对她说,“姐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以后我会成为一个有厉害的大人,让姐姐还有其他人都能开开心心地生活!”

    杨尧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今夜的风很大,好似要把泰宜带走。

    “你还记得,当初你教我口技时,教的第一种动物是什么吗?”

    “……”什么意思?

    来不及细想,杨尧看到泰宜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她嘴唇轻启,发出了一声“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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