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宫廷的御书房的外廊,阿锐站在一个木制的鸟笼前,一边发出“咕咕”声,一边夹着玉米粒伸到笼子里。笼子里,一只鸽子灰绿夹着黑色的羽毛光亮,是不是憨态可掬地歪着头,但啄食玉米粒的速度却十分迅速,在它的脚上,还绑着一个空的小管子,那是用来装入卷起来的字条。

    阿锐不着急,一颗一颗地喂着,如今陛下那里暂时不需要他的帮忙,他也难得有着时间好好的休息,比起以前跟随着全国奔波,最近一直待在京城的这段日子,实在是太忙了,但和陛下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忽然,不远处的空中传来翅膀扑闪的声响,阿锐寻声抬头,一只与笼中几乎别无二致的鸽子展翅向他靠近,停在了廊上,阿锐抱起鸽子,它的脚上也有同样的小管子,还被细心地密封了起来。

    阿锐取出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看完无需片刻,但他却看了好一会,最终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他把鸽子一起放入笼中,直接撒完手中的玉米粒,转身离开。

    “三个月的时间,你们就收回了这么一点银两?”当朝的皇帝杨尧拍案质问,“我想知道究竟是你们办事不利,还是那些官员真的不把新改法当一回事?”

    杨尧坐在御书房的正座之上,一身金色龙袍尽显威严与气势,没有大声的怒喊,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可违抗的威仪。他的桌案上,两侧都是两三沓摞起来有一臂高的奏折,左边的是未批完,右边的是已批完的,此时,他大臂一挥,手中的奏折在空中展开,几声“哗啦哗啦”地就落在地上,四位穿着红色官袍的年轻官员,魏杰也在其中,他们看着被扔到自己身前的奏折,上面的内容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

    在三个月前,杨尧登基不久后,他开始大力地修改了贪污受贿的相关刑罚,不仅降低了惩罚的金额,甚至还加重了刑罚力度,其中明确规定,若是数额过百两,便要在脸上刻字以警告,越往上,罚越重,最高则是全家族包括奴婢全部连坐,官员本人更要承受最为可怖的千刀凌迟之刑。而他们四人是他安排的钦差大臣,其目的就是要向那些过去与卢氏有所关联或交易的官员身上拿回他们贪污受贿的钱财。

    “陛下,臣等不敢辜负圣意。”其中一位官员说,“只是那些官员一再强调自己确实只收取了这一点贿赂,他们辈分比我们高,实在是不好硬查。”只要稍微态度强硬一点,一个个都说自己有多冤枉无辜,甚至还有要以死明志,他又能如何。

    另一个官员也开口,“而且这些官员早就闻风而动,在我们到达之前,他们就已经秘密地藏匿起那些钱财,我也派人搜查过他们的府邸,确实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别说有什么贵重之物,他们更有甚者还把府邸打造出窘迫之态,和他诉苦自己的日子有多么艰难。

    “也因此,他们对卢氏账本中的交易大部分都采取否认态度。”最后一位官员说,“他们声称自己原来就与卢纶交恶,而卢纶的账本是无法作为指认他们贪腐的证据。”

    “呵哈……哈哈……”杨尧的笑声全无笑意,他看向唯一没有说话的魏杰,“魏杰,你怎么不说?在所有人,你收回来的银两是最少的。”

    提到自己,魏杰一点也不惶恐,脸上还带着笑,“陛下,臣斗胆说一句,我们作为陛下的钦差大臣,如今有这样的结果,我们是有责任,可陛下是否也该反思一下自己呢?”

    三位官员瞬时倒吸一气,他们伏低身子,惊恐地看着直视于杨尧的魏杰,他是疯了吗?

    杨尧皱眉,“大胆!”

    “陛下,在为了维护朝廷稳定而选择不去动那些与卢氏牵连较少的官员时,你就必须要意识到他们这样偷奸耍滑的情况是会出现,你大刀阔斧地修改法例确实是出于为国为民的心意,可那些唯利是图的老鼠在意的只是你人前说要对贪腐受贿严惩不贷,而人后却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在收取银两的时候,其他三人的情况魏杰也遇到了,若是强硬地搜查,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只是他并没有选择这样做。

    这丝毫不留情面的说辞,惊地另外三人把腰弯地更低,这魏杰的性格向来嚣张不羁,和他姐姐魏嫣一样,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只是没想到,这个脾气在陛下面前也没有收敛。

    “所以我才挑选了你们四人,代替我私下去把他们贪腐的银两收回。”杨尧从正座之上走下来,与魏杰面对面,“你们出生官宦,一个个都是能叫得出名号的世家子弟,让你们去,就是希望可以告诫他们,朝廷的未来不会再由他们随意控制。”

    魏杰向前一步,“老鼠这种东西,只要给了它们一丝能闻到油香味道的机会,它们就不会放弃。”

    “陛下说过,重吏治官,以仁待民。”在杨尧继位的那日,他大赦天下,赦免了许多在牢囚人的罪行,“陛下心善,不忍因卢氏一案使整个朝廷动荡,可臣希望陛下知道,当面对那些把善良当做可欺的人时,比起怀柔,鲜血或许是更好的手段。”

    “……”杨尧拳头紧握,沉默地站了许久,

    阿锐走进来,抱拳行礼,“陛下。”

    杨尧看了一眼阿锐,面色更加难看,他深深地叹了一气,回到正座,“你们四人先下去吧,这件事再容我考虑考虑。”

    四位钦差共同俯身后退两步,然后转身离开。

    御书房里只剩下杨尧和爱两人,阿锐捡起地上的奏折,放回到书案上,“陛下……”

    “我在忙,你等我批完奏折再说。”

    “……”阿锐敛下目光,“临川那边来信了,这已经是第三封了。”

    “……”杨尧批改着奏折,没有出声。

    “陛下。”阿锐进一步放低声音,他知道对方在听自己说话,“他们已经搜查了很多遍,县里的每一个房子他们都没有放过,但还是没有发现,唯一的可能,就是泰宜公主在山林中……”

    “闭嘴!”毛笔的笔尖重重地压在奏折上,在雪白的纸面上留下一块触目惊心的黑渍,杨尧转头,双目瞪大,“魏杰就算了,连你也要顶撞我?”

    “……”阿锐把怀中的字条递给他,静静地退到一边。

    带着卷曲弧度的字条让字也变得扭曲难看,杨尧木然地看着,“仍无发现,推测泰宜公主已然身亡于山林之中。”袖中的香囊,上面的天空和朝阳依然壮美,他低头,手指颤抖,越收越近,直到整个香囊都被握入了手心。

    现在已然是到桃子正香甜圆润的时节,总是能看到宫里的侍者捧着桃子,可他却在想,他这一生,或许再也吃不下一颗桃子。

    “阿锐……”

    “臣在。”

    “传信回去,让他们不用再找了,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启程。”将纸条的一角递到火烛中,跳跃明亮的火光从他的手中落在地上,一点点化为灰烬,他的腰背脱力似的佝偻着,“去除掉通缉令,然后发布哀告吧。”

    “是。”

    御书房外,一个红色的身影嘴角勾起,转身离去。

    杨尧注意阿锐还站在原地,“怎么了,还是有事吗?”

    犹豫了一下,阿锐低头应承,“陛下,臣派了很多人去多方搜查,但还是没有发现齐太后的踪迹。”

    “……”提起这件事,杨尧的眉头再一次紧皱起来,无论什么事,一个两个都没有进展,“本就出生民间,又能从宫中重重守卫下跑出去,她是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找到的。”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情,直至现在他仍然没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可能性。

    他给齐太后定下的结局是饮鸩自裁,算是给她保留了最后一份体面,可是怎么也没有意料到,在太监把鸩酒送进房间不久后,千秋宫中突然爆发出一身巨大的破裂声,据当时亲眼目睹一切的守卫们所说,他们看到齐太后从破裂开的窗户中一跃而出,她的身法极快却又诡异,比轻功还要高深,她每一次跳起都像一只兔子,没几下就跃到其它宫殿的殿顶,还没等守卫有反应过来,人就已经消失不见。

    若一个人有这样的说辞,可能是白日做梦,但有近十人都是同一套内容,纵使他觉得再扯也无法将其归结为幻觉或想象,而且千秋宫在囚禁齐太后之前,他已经派人仔细地全面搜查过,确保里面她没有任何可以施展巫蛊之术的手段。在这些人的说法之中,有一点让他尤为在意——当齐太后从千秋宫跑出去时,她的眼睛散发着绿光。他不由地想起齐太后一直戴在身上的那颗绿色珠子。

    “继续找,一定要找到她。”杨尧神情严肃,“尤其是齐家村,让镇守的人加强戒备,一定不要让任何未得许可的人进入。”

    “是。”得令,阿锐告退。

    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杨尧手一松,毛笔滚在桌上,笔尖染黑了奏折和笔架,他闭眼侧身倒在金光耀眼的龙椅上,疲倦感无声地席卷着。

    夜晚,京城的另一处,刑部尚书魏平良的府邸——魏府,此时正格外的吵闹。

    “父亲,我拜托你,你就带我入宫吧,我只是想见陛下一面而已。”魏嫣跪在魏平良的身前,双手拉着他的衣摆,恳求地晃动着,“我和陛下已经许久未见了,拜托你就带我进去吧。”

    魏平良看着三天两头就来求自己的女儿,止不住地叹息,“是陛下不肯见你,你求我也无用。”

    “不可能!”魏嫣尖叫,“他明明对我是喜欢的,才不会不见我!不会!”

    “够了!魏嫣,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魏平良实在是受不了魏嫣撒泼的模样,把自己的衣摆抽走站起身,“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再自作多情了。”杨尧从来没有对魏嫣承诺过任何事情,可自从杨尧登基之后,她的状态就一日比一日要亢奋,他甚至听说她还在府中以皇后自居,完全沉沦在自己制造的虚像中无法自拔。

    “父亲……”除了自己想听的话,魏嫣什么都听不进去。

    魏平良拍案,惊跪了堂内一众的奴婢,“这般胡搅蛮缠,哪里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如果你还是要继续这样,那你接下来的日子就待在房间里抄经书,什么时候心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父亲!”魏嫣起身,与魏平良怒目而视,“你会这么说,是不是因为陛下还在找那个贱女人?所以他才不愿意见我?”

    “注意你的说辞!”泰宜公主是何其敏感的存在,这个魏嫣,当真是要将他活活气死才肯罢休。

    “果然如此!”魏嫣肯定,“陛下发布通缉令,却没有第一时间取消他们的婚约,她那样子的女人,凭什么?陛下就应该让她死在外面,最好尸骨无存!”两个多月前,他还为了那个女人,把她软禁在魏府中有一月有余,连登基大典她都没有机会去参加。

    面色铁青,魏平良一巴掌扇了在魏嫣的脸上,“魏嫣,你实在是太放肆了!”

    “……”一瞬间,脸颊的刺痛让魏嫣愣在原地,她缓缓地回过头,眼眶通红,“我是你的女儿……”父亲有罚过她,但从未真正动手打她,“但你竟然为了泰宜打我?”

    “我早就该打你了!”魏平良把颤抖的手收到身后,“就是因为一直以来都对你太过放纵,才养得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门外,“父亲,姐姐,我回来了。”魏杰走进大堂,仿若感受不到里面沉闷却又一触即发的焦灼氛围。堂内的声音,早在他还离着几丈远时就听得一清二楚。

    魏平良看着笑嘻嘻的儿子,眉间皱得更深。

    魏杰看向魏嫣,“姐姐,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你绝对会开心的消息。”

    “……”魏嫣和魏杰姐弟的关系并不亲密,魏嫣根本不想理会他,泪水流过脸上的伤,刺痛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对她而言,现在除了泰宜死掉外,什么消息都算不上好消息,如果不是泰宜,她早就会和陛下……

    “陛下决定发布泰宜公主的哀告了。”

    “……”

    堂内一片寂静,魏嫣抬眼,通红的双眸停止哭泣,“什么?”

    “今日泰宜公主的通缉令已经撤下了,哀告明天就会发出。”

    “太好了!”魏嫣直接跳了起来,一张脸带着泪痕狂笑,格外疯狂,“果然是苍天有眼,死得好!死得太好了!”

    “小草!”魏平良大怒,“把你家的小姐带回去,没有我的许可,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

    小草得令,惊慌地上前带人离开。魏嫣陷入在欢喜之中,没多做反抗就被拉走,堂里就剩下魏氏父子二人。

    “上午在御书房的事,我听说了,你怎么可以和陛下那般讲话?”魏平良说,“都已经是成为钦差的人了,连基本的君臣之礼都还不明白吗?”

    “钦差算的上是官吗?”魏杰嗤笑,“只是听着有些有几分分量,但实则,又苦又累,还被别人当成猴一样耍着玩,若不是你当初逼我应承,我才不答应做这个什么钦差呢。”这几个月,吃的喝的和用的,没一项令自己满意。

    深知自己儿子比魏嫣还要嚣张无畏的性子,魏平良深吸一口气,“但天子毕竟是天子,你万不可再和今日那样当众顶撞,他能走到今日,绝非常人……”

    “父亲,如今这个天子可不比那个睿王强势多少。”魏杰无谓地耸肩,“确实他当初一宴扳倒齐卢两家是很厉害,可那也多亏于宁溪候和泰宜公主的帮忙,若宁溪候继续待在朝中,或许今日的局面会有所不同,但如今宁溪候已经断指明志,此生不会再入京城。”光靠一个常年久居后宫的长公主,根本没有足够的凝聚号召力。

    可惜地摇摇头,他继续,“你以为陛下当真是没有想过我说的话吗?只是想的再好又如何,现在在朝上,陛下一眼望去,能用、可用的人有多少?若真要把齐卢的痕迹彻底拔除,他手中根本就没有可以填补空缺的人手。”所以连钦差之臣的他们都会如此被动,“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事实而已。”对这样过家家似的杂耍,他早已腻味,有这时间,还不如去溢香楼里寻花问柳来得逍遥自在。

    边说着,魏杰坐在了位置上,还让身旁的奴婢给自己倒茶喝,依然丝毫没有在谈论天子时该有的尊敬和谨慎。魏杰和魏嫣非一母所生,他是魏府的庶子,魏平良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情感很复杂,却并非是因为身份之别,在他眼中,魏杰看似玩世不恭,嚣张跋扈,实际也确实喜欢寻欢享乐,是个十足的纨绔,但其展现出心思敏锐和头脑聪慧总是能让他惊异,连作为父亲的他也很多时候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看着魏平良若有所思,魏杰想起刚才对方与魏嫣的争论,“对与泰宜公主之事,父亲似乎和姐姐有不同的态度?”

    对于魏平良而言,这当真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陛下对泰宜公主是看重的,但在公主的失踪你姐姐也牵涉其中,此事过后,陛下心中对我们魏府的不满只会有增无减。”如今陛下对魏嫣的排斥,大多也都是因为如此,也就魏嫣傻傻不清。

    “确实如此。”魏杰点头,自己姐姐那皇后的春秋大梦怕是此生都不会实现,可这与他无关,“不过我认为,这对陛下而言,其实是一件好事。”

    “什么意思?”

    “赐死齐太后,发配睿王,结果还想要抓住自己喜欢的女子?就算是皇帝,也不会有这么十全十美的好事——至少在今日,陛下终于体会到这一点。”魏杰勾起嘴角,轻轻地摇头,“父亲,这做普通王爷与做皇帝的不同绝非亲历者所不能体会,无论陛下在登基前筹谋得再多,那都不过是被胜利美化后的一时幻想,而要在真正的帝皇之路上走向贤君,陛下要面临的和牺牲的,绝非他事先所能想象。”

    回想起白日杨尧的疲态和无奈,他很好奇,康国这位新任国君是否有摆脱想象,扛住一切孤寂和残忍的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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