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举康国瞩目的大婚之日的两日后的夜晚,焕王府里停了数匹上好的宝马,府中的大堂里,火烛明亮,燃烧融化的蜡一直堆着直至掉落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的是酒香,回荡着的却是沙场男子的豪情。

    宁溪候一手过着纱布,他对着下面一众的部将举杯,里面左右飞骑贾尚和宋兴也在里面,“今日之后,我们彻底将齐氏和卢氏的残存势力从朝上给连根拔起,除掉了这祸乱康国的乱臣贼子,祝我们康国万世兴安!”

    “万世兴安!万世兴安!万世兴安!”

    每张桌子旁边都已是东倒西歪地好几尊空了的酒瓶,或许是常年饮酒,又或是高昂的兴奋挥发了血液中的酒气,所有人的眼神炯亮有神,不见多少醉意。

    王府的另一侧,花园的亭子中,焕王低头,细细打量着手中的香囊,旁边阿锐安静,一个人影走进亭中,对着焕王的背影,抱拳单膝下跪。

    “草民李律见过陛下。”

    焕王手掌翻转,香囊被收入袖中,“现在还是焕王。”他转身,一手托起李律的手臂,虚扶着让人起身,“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吧,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不久之前,这人还在跪在琳琅阁的地上瑟瑟发抖,如今却是助力他计划成功的一大功臣,若非有背景干净的他潜入齐家村,齐家村的情报以及宁溪候的攻入,都不会这么快速。

    “此次过来,是向焕王殿下请辞的。”李律说,“我打算离开京城了。”

    “为什么?”

    “我选择帮助殿下,所图的也不过是报恩而已。”那些名利,他并不看重,“琳琅阁一事,你不仅从泰宜公主的手下将我和二叔救出,虽然二叔……”提及伤心之事,李律的神情黯淡一些,“殿下还给予了我新的归处,甚至愿意让我一介草民参与你的大计之中,我深感荣幸。”也是给了他一个复仇的机会。

    “如今殿下万事已安,我若再求名利权势,那世人怕是要笑我是个虚荣贪婪之辈了。”这京城,他也无心再多留,“只是希望殿下莫怪我不能亲眼见你登上那至尊宝座。”

    话已至此,焕王轻叹,“那你打算去哪?”

    “没有计划。”李律笑,“康国那么大,随遇而安吧,身上还有打铁的手艺,总不至于会饿死。”

    焕王从怀中取出一袋钱囊递给李律,“用这些银两找个安静的地方开个铁铺好好生活。”思索片刻,他扯下的腰佩,“如果遇到了任何难题,拿着这个腰佩来找我。”

    上位者也有尊严,李律清楚,这些是焕王让他离开的底线。

    “多谢殿下。”

    离开的李律与走入花园的周君恒擦肩而过,两人无言点头,算是告别。

    “殿下,宁溪候正抱怨着你不知在哪呢?说宴会没了主人公没意思。”亭子里,焕王重新拿出香囊,目光专注。

    手指轻柔地摩挲着香囊上的绣纹,焕王笑道,“他们有酒就足够有意思了,放心吧,让他们再喝一会,就不会还记得我了。”

    想了想那全程都气氛热烈的大堂,周君恒默认。

    不过话虽如此,焕王还是让阿锐去大堂帮自己看着些,“宁溪候受了伤,你看着差不多,就不要让下人继续上酒了,迟些时候你去找大夫过来给他看看。”

    从军营带兵一路赶到齐家村,数日的风餐露宿以及卢纶那些早就被锦衣玉食给腐朽的士兵对于宁溪候而言根本都不足为谈,然而在两日前,春长大殿的风波过去之后,他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而当众自断一指作为惩罚,这远超出焕王的意料之外,然而也是这样的举动,让这两日的对齐卢的残存势力清剿变得更加顺利。为了保证他可以顺利地登上皇位,宁溪候会一直在京城待到自己的登基大典结束。

    周君恒没有和阿锐一起离开,而是走到了焕王的身边,看清了香囊上的绣纹,旭日初升,“殿下。”这两日,只要无事,焕王就会一直看着这个香囊。

    “……”

    轻轻地叹了一气,周君恒说:“通缉令已经发布出去之后两日了,或许泰宜公主可能已经离开京城了。”

    “不会的。”焕王摇头,“她一定还在京城。”

    通缉令发出去不久,就不断有泰宜踪迹的消息传来,她的模样引人注目是其一,其二是她从魏嫣那里顺走的衣服首饰,有小贩说自己摊位的水果不见了一些,却多出了一支价值不菲的玉簪;有酒家说有一个蒙面的女子掏出了一只珍珠耳环说自己要住店,还威胁店家不要向外人透露过自己的踪迹……

    想到这些,焕王不忍发笑,只是这笑里多少有些苦涩,传回来的消息是很多,只是每次跟着去找的人,都是无功而返,而到今夜,已经很久都没有类似的消息再传回来了。

    “君恒,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泰宜公主的时候吗?”

    “臣……已记不太清了。”四年前的事,周君恒只留下很模糊的印象。

    莫名地,焕王有些怒气,他怨怼地瞧了那正在试图回忆的人,但没有说什么。

    四年前自己匿名入军队训练,而在出发前,他和周君恒跟着宁溪候一同去到了当时康晖帝陛下的王府做客,也是那次,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面容奇特且身体孱弱的女孩,当时他听杨重说,泰宜也就比自己小了三岁,但看起来却像是个最多不过不足十岁的幼儿。

    “泰宜曾问过我,为何不怕她的容貌,却不知我早已不是第一见她。”

    因为好奇,自己一直看着她,也因此,当让人消失在湖水里时,他几乎是和那些女婢同一时间叫出了声。在这一个多月中,自己反复回想,若是当时自己没有听从宁溪候的阻拦,不是周君恒而是自己去救了人的话,那这四年里,泰宜日夜思念的人会不会是自己,以及如今这一切又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想了很多种可能,感觉似乎有,又好像无,最终他确认自己不知道答案。

    看着又一次陷入回忆的人,周君恒无奈,“殿下,若是你找到了公主,你又打算如何呢?”说实在的,当知道公主逃走之后,他其实是松了一口气,而每一次焕王让人出去去找,他都在心里暗自希望人不要被找到。

    “……”

    焕王哑然,又是一个他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在宫中的时候,母亲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日从宫中回来,他除了满心的恐惧和焦虑,其他都记不起来,越靠近王府,他就越害怕,他此生第一次这么害怕过什么,但他还是没有停止脚步,第一时间就直奔泰宜所在的房间,恐惧不假、焦虑不假,但想要见她的心同样不假。

    而至于见到她之后要做什么,每次思考到这个问题时就像前面有一堵墙,他越不过去,想不出来,只能反复地循环着这种令人抓心挠肝的痛苦。

    “殿下……”

    “哈……”苦笑着摇摇头,焕王转身,“我还是去和宁溪候他们喝几杯吧。”

    周君恒摇了摇头,跟在后面,看着身前的人抓着那香囊,紧紧地不愿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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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焕王站在千秋宫前,无需命令,守在两边的侍卫见人便恭敬地打开了锁。

    步入宫殿内,与几日前相比,里面像是另一处地方,空荡的房间和走廊,除了几件必须的柜子、桌椅和床榻,什么都没有,更别提原来三步一站的奴婢,纵使那些柱栏上还有着精美的雕刻描红,却也压不住从空旷寂寥中蔓延出来的萧瑟之感。焕王看到了半躺在塌上的女人,素雅的华服,简约的首饰,淡淡的妆容,虽不如之前的华丽,但因为他给予了她作为皇室一员的体面,所以她依旧是这座宫殿中最耀眼的存在。

    “齐太后。”焕王打量着眼前面容平淡,甚至还带着些笑意的女人,已经看不到前两日溃败时的愤怒。

    “焕王殿下,哦不,是不是现在应该改口叫陛下了?”齐太后早有预料他的出现,“看来你是有一些消息要告诉我。”

    清淡的风格使齐太后看上去温婉许多,可单纯外表上的变化却没能降低她眼中的邪魅与冷漠。

    “卢府的家产全部充入国库,卢纶在三日后问斩,其妻室子女贬为奴籍,终生不得入京。”

    “……”

    “你一点也不在乎?”

    齐太后笑容不改地看着焕王,好似对方说了一句今日天气不错的废话,“虽然是一颗用得颇为顺手的棋子,但既已经满盘皆输,那棋子再好用也不过是废物而已,只是可怜我的小睿,他一定特别思念我。”

    “陛下……”她玩弄着自己的发丝,丹蔻穿梭于墨色之中,“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母子情深,让我和小睿见上一面吗?”

    “请齐太后放心,杨睿会得到最好的照顾,相信再过一段时日,他就不会如此思念你了。”

    “呵。”无趣地移开视线,齐太后摆摆手,“既然如此,那就请陛下早些离开吧,这里食寒饮冷的,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招待了。”

    “……”逐客令摆在了台面,焕王却没有移动脚步,他的眼前浮现起那日泰宜在房间里歇斯底里的模样。

    “你所做这一切真的都是为了权力吗?”

    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齐太后挑起眉,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陛下这话说得倒是怪异,莫非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其它?”

    焕王皱眉,“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那是当然!你与我怎会相同?你不过是一个恰巧出生高贵一些的王爷,本来就没有能触及这至高无上权力的机会!”齐太后一掌重重地拍在了床上,“而我,是真正的被上天所选中的存在,上天让我意识到了那神奇力量的强大,又让我在万念俱灰的时候遇到杨重,这一切都是它在告诉我,那个位置本来就是为我准备的!”

    “只是……”她转而看向焕王,眼中闪烁着暗色的光,“是我没能把握好机会。”

    “我们的权力是上天赐予的!”类似这样的话焕王从泰宜那里也听到过,他曾以为不过是齐太后用来哄骗泰宜的说辞,不过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你是什么意思?”

    “能把卢纶的人从齐家村带出来,陛下,你应该也去过那里了吧。”从离开村子起,齐太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可那里的一山一水,她的记忆永远都是那么深刻,“你从没有觉得那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比如,异常茂盛的植被以及不分地域都能生长的农作物?”

    “……”

    从警惕的神情中得到了肯定,齐太后获得了别样的优越感,她伸手摸向自己的脸侧,指尖摩挲着那道疤,“和各种为求心安而杜撰出来的仙神不同,齐家村所供奉的神女并非虚构,她是一个有着神之能的人。”目光穿过时间和空间,她似乎看到了那个神圣的身影在齐家村天而降,像世代流传下来的传说一样,手拿着法器一挥,便让几近被饥饿和疾病赶尽杀绝的齐家村变成现在生气盎然,“她就是开创了整个康国的最大力量——修罗皇女。”

    修罗皇女!

    无论如何,焕王都没有想到会在此刻听到这个只在说书人口中才听说过的名字。

    “在修罗皇女离世之后,她的尸身还有法器都留在了齐家村,而至此数百年,齐家村依靠着法器的力量安居乐业,不惧任何威胁。”每次提起修罗皇女,齐太后都忍不住地激动。

    焕王的眼瞳一点点睁大,“那齐家村实际上……”

    “没错。”齐太后接上焕王的话,“齐家村其实是在给修罗皇女守墓,而那个墓,就在那无名楼里。”

    传闻中,修罗皇女有让植物快速生长的奇异力量,而在杀害康孝宗陛下之后,被士兵追赶的她跳落悬崖,至此生死不明……而齐家村周围被悬崖包围,还有那里成长异常的植物……

    焕王摇摇头,杨尧,你在想什么,这怎么可能是真的,修罗皇女那不过是杜撰出来的人物,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这一切不过是这个女人的胡说八道,“齐太后,你若是不愿意说,也不用编这些故事来糊弄我。”

    “糊弄?”嘲讽地摇摇头,齐太后大笑两声,“我若是胡说,那神幽草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整个康国就只有齐家村,只有那无名楼的附近会有这种植物出现?”

    “……”焕王抿嘴,这是他见过真相也难以相信的一种植物,无论交给哪一位太医去研究,谁都没能给出解释。

    “只要能进到无名楼,拿到神女的法器,那整个康国,就都将是我的囊中之物!”齐太后曾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齐氏族人,可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这样的伟大之处,依旧愿意待在那小小的齐家村,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甚至还因此……忽然,疤痕回忆起了那被割裂的疼痛,她的面容一下子就扭曲了起来,“他们都不懂!无论是齐家村的那些人,还是杨重,他们都不懂,那法器根本就不应该只是放在那里,它能发挥更大的用处,而我也会成为新的神女!”

    看着几乎陷入癫狂的女人,焕王明白过来,眼前的人终究只是一个被贪恋与欲念控制的疯子,她不仅妄图控制一个国家,甚至还想要成为神。

    “若上天当真选择了你,你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无法进到无名楼中了。”

    “……”

    瞬时,一带着绿光的东西笔直地向自己袭来,焕王向旁边移了一步,完美避开,珠子摔在地上,滚到了一边。被精准地戳到了痛处,齐太后一时愤恨,扯下挂在自己胸口的珠子扔了出去。

    “齐太后,你若是嫌千秋宫住不习惯,在你最后的日子里,我可以让你去环境更好的地方。”

    齐太后没有傻到听不懂那所谓的“好”是何意。

    拾起那颗珠子,焕王交回给齐太后,“最后一个问题。”是一直困扰着他的疑问,“你为什么要赶走泰宜?”

    若齐太后的目标只是让他离开,让身边有一个人可以监视,那可以选择的人有太多,而她非要将泰宜许配给自己,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有让泰宜必须离开京城的理由。

    糟糕的心情被这个问题重新取悦,齐太后接过珠子,别有趣味地“哦”一声,“看来陛下所知的还是不够多啊。”

    焕王压低声音,“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找不到泰宜的,而即使你找到她,你所希望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你……”她怎么可能知道泰宜的事情!

    “若是她还和你在一起,今日便不可能只有你一人前来。”若说起对弈,齐太后自认或许不如焕王,但论对泰宜的了解,便是十个焕王也抵不了她一人,“自小我便发现泰宜这孩子是少有的聪慧,身体虽然经不起折腾,但学什么东西都很快,而且还特别的重责重情,在她五岁能背下一整本书时我就明白,若真让她像睿儿一样长大,定有一日会破坏我的计划——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泰宜十分的听话,对我的话唯命是从,照顾她,其实比别人想象的要轻松多了。”

    “……”焕王攥紧的拳头青筋突起。

    齐太后主动靠近焕王,“陛下,如果你真的想要重新得到泰宜,手边不就有正好的东西吗。”

    睁大眼睛,焕王的眼瞳中倒映着那抹诡异的笑意。

    “唰!”

    千秋宫的门从里面被猛然打开,惊了守卫一跳,焕王面如黑铁,全身萦绕着即将爆发的气势,“把齐太后给我看好了,无论任何人都不准探视!”

    “是!”

    焕王大跨步的离开,于此同时,千秋宫内传出尖锐刺耳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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