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杨婉妗起身唤来萤儿,“我今日要出门一趟见个朋友,你弄一个简单一些的发式就好。”

    萤儿低头应承,花了半个时辰,弄了一个刚出嫁的女子常做发髻,既把头发全部梳到头上,又保留了少女的稚嫩与活泼,在装饰方面,大的只用了一支头簪,小的则用数支珍珠簪来固定,整个发式看上去淡雅清秀,简洁而不失大方。

    萤儿退下,换上梅儿来负责妆容,杨婉妗看着镜中左脸一点点变淡但依旧清晰可见的痕迹,她抓住梅儿准备换上口脂的手,“粉涂的厚一些,尽可能地让痕迹变得更不显眼。”

    “公主……”梅儿皱眉,“这色粉涂多了对皮肤不好,我们只不过是去见卢小姐,有必要这般郑重吗?”

    昨日公主突然之间让她给卢府送去了一份拜帖,其意是告诉对方今日公主会以恭贺之名亲自上门拜访卢家小姐,连一会要准备送出去的礼物,公主也是从昨日开始就叮嘱自己要好好确认。

    “现在卢沐可是康国未来皇后的候选人,从情理上已经可以算的上是半个皇室了。”杨婉妗闭上眼,感受着梅儿再一次将色粉涂抹在自己的脸上,“而且前些时日,卢沐亲自送礼上门恭贺,我身为一国公主,也该以礼还礼。”

    “可是公主,你的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要去恭喜对方。”在被色粉遮盖之前,公主眼底的青黑清晰可见,从榻上下来时,还差点重新跌坐在地上——昨日从卢府回来到现在,公主积累了很多的疲惫,但又一直辗转担忧,难得休息。

    “……”

    呼吸沉重,为了抵抗肩颈上无形的重量,杨婉妗感觉自己呼吸都变得费力。此去卢府,什么恭贺,什么还礼,都不过是她口头上的借口说辞而已,昨日她思索了许久,既然直线到达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那她就只能绕一下弯路。

    妆容完成,杨婉妗睁开眼,镜中的自己就像是带了一副假面,梅儿替她挂上了面遮,在假面之上又多了一层遮掩,恍惚间,她有些认不出自己,可心中又有一些安心。

    “很好。”她也不知这句话是说给梅儿还是自己,“我们走吧。”

    从公主府离开的马车停在了卢府的门口,在梅儿的搀扶下,杨婉妗下了车,卢府门前,卢沐和她的贴身婢女早已等候。

    “卢沐见过泰宜公主,家父因上朝而未能在府中迎接公主到来,请公主恕罪。”

    白天和黑夜中的卢府像是两处不同的地方,借着明媚的日光,这卢府的气派一览无遗,金光亮丽,刺眼的很。

    做了一个手势,杨婉妗请卢沐起身,“今日是我唐突打扰卢小姐了。”

    对方出乎意料地抓住自己的手,卢沐惊吓似的瑟缩了一下,但忍住没有做进一步的行动,“公主说的是哪里的话,听闻公主要来,我心中不知有多欣喜。”她抬起头,看到公主的脸时,却不由地怔了一下。

    昨日自己看到拜帖时,她真的想要一头扎入湖中,好不容易得一天可以不用应对宫中令人窒息的情况,谁知来了个更难对付的,回忆起前两次的相遇,卢沐真心觉得自己更加愿意去面对陛下还有太后娘娘。她听闻过公主花老虎的称号,外人多是用其来形容公主的面目丑陋和凶狠残暴,但她却在初次见面之后就感觉到,即使不看这些,公主身上也有些沉静着的气质,如同一只睡着的老虎,看似平静,但充满了危险。

    可是此刻眼前的公主,半张脸如除夕夜一般被面遮遮住,而仅剩没有遮盖到的痕迹,也全然不似她记忆中的深刻,若是不去仔细打量,甚至不觉明显。

    而且……卢沐也看清了薄薄面遮下的表情,是一个十分亲和的浅笑。

    “卢小姐?”似乎觉得眼前人呆呆地有些趣意,杨婉妗轻笑了一声,“是我今日的妆发哪有问题吗?怎地看地这般入迷?”

    如梦初醒,卢沐忙地摇头,“没有,没有!”

    看到后面依旧停在门口的马车还有伺在一旁的婢女,她转过头就是招呼知言带人去把马车停到府中的后院,再回头看杨婉妗,她让开了入府的路,“公主,这里寒凉,我们去偏殿说话吧。”

    “好。”

    余光看着并没有放开自己打算的手,卢沐僵硬的嘴角更加上翘,“里面请。”

    偏殿中,杨婉妗和卢沐都坠在了下座,两人并排,直到上茶时,杨婉妗才终于放开了对方的手,借着喝茶的间隙,她的余光留意到对方偷偷地长舒一口气。

    茶水连同一些情绪全都吞咽入喉,杨婉妗放下茶杯,“梅儿,把礼物送上来。”

    梅儿低头,打开自己一直抱着的木箱,将里面植物展示给卢沐,“卢小姐,这是我们公主特意为你准备的一匹珠纱。”

    “珠纱?”听到两字,卢沐直接惊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摸上盒子中的布料,入手的细腻告知她眼前流光溢彩的光芒不是错觉,“公主,这真的是珠纱?”

    面遮之下,杨婉妗嘴角的笑容满意,能让这对宫中奇珍异宝都毫无感觉的卢沐错愕,她这礼物还真的是选对了。

    “珠纱,需将本就少有彩色珍珠磨成足够细腻的珠粉,然后将其混入到丝线中再编织成纱,为了保证丝线的纤细,在混入丝线这一项中就会经历无数次的失败,而在编织成纱这一步,又非有数十年经验的织娘才能完成,层层加工下来,一匹珠纱,需得近十年才能拥有……”莫说是寸纱寸金,这已然属于无价之宝的范畴。

    杨婉妗站起身,拉出盒子中的珠纱,“完美的珠纱轻如蝉翼,触似雪绒,里面的珠粉在光射下如同是将星光洒落在上面。”对着阳光,她撒开珠纱,如同撒开了一匹细碎发亮的金子。

    那点点光亮落在卢沐的眼中,一时之间不由有些失神。

    “我听闻你被母后选中,当年我母后陪同先皇登上帝皇帝后之位,制衣时便用了这种珠纱,所以把它赠予于你,倒也是合理。”

    珠纱落在了卢沐的手中,她看看手中的美艳,又抬头看看杨婉妗,起伏的胸口示意了她当下略微激动的心情,两瞬之后,她向杨婉妗深深地行了一礼,比在门口时的更深,更端正,“卢沐谢过泰宜公主的赏赐。”

    “你现在也算得上是我半个亲人了,我们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杨婉妗喜笑开颜,拉着卢沐重新坐下,“我这个人比较怕生,前两次的态度希望你不要介意……”

    “公主言重了,之前确实是卢沐失礼在先。”想起自己刚才在门口等候时的忐忑不安,卢沐自己都有点尴尬。

    杨婉妗把手轻轻地盖在对方的手上,“说起来之前是匆匆一见,别说能与你深聊,像现在这样近地坐似乎都没有……不过如今仔细看来,卢小姐确实面若芙蓉,生的是秀丽可亲,难怪母后会在众世家小姐中选择你。”

    “公主过誉了。”

    “卢小姐不用自谦,母后曾与我说过选择卢小姐的理由,她说你家世得体,教养极佳,模样可人,是她心中的不二人选。”

    说到这里,卢沐微微睁大了眼睛,“太后娘娘当真这样说?”虽她在宫中也有听过齐太后对自己和陛下说过类似的话,但从泰宜公主口中说出,这些一直被自己认为是套的表面话多了几分可信。

    杨婉妗拍了拍卢沐的手,像是在笑卢沐的反应,“这有什么好弄虚的呢?陛下早就有说,卢尚书是他在朝上的良臣,在很多事情上总是能做出最优的分析,帮他避开了许多损失和错误,陛下很信赖卢尚书,后来听闻卢尚书有一女,才行双优,他一直想要见见。”

    “陛下?”这点完全出乎了卢沐的意料。

    虽然带着面遮,但杨婉妗还是捂嘴轻笑,“怎么,卢小姐这几日入宫没有听说此事吗?看来我这弟弟面对卢小姐这样的佳人,多少是有些害羞了。”看着人微微发红的脸颊,杨婉妗倾靠过身子,离近对方的耳侧,压低了声音,“陛下自小就是娇生惯养的,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那是看一眼都嫌得浪费时间,也很少会看到他与谁能很快的熟稔,我听闻卢小姐进宫的这几日,陛下送了不少东西到卢府。”

    “呵呵。”杨婉妗进一步放低自己的声音,“卢小姐,以我弟弟的性子,我觉得虽然表面说是母后选择了你,但这背后,或许是隐藏了某位内敛的少年心也说不定呢?”

    “公主!”卢沐脸颊的红霞蔓延到她的耳尖。

    她一直以为,陛下于她不过是逢场作戏,表面清热送礼,但实则不过是听从太后娘娘的旨意行事,所以她与陛下相处,也总是多感折磨,但如果……一切正如泰宜公主所言,那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先带入了自己的境况,先入为主地,导致她看不清一些东西……

    “哈哈哈!”杨婉妗坐正自己的位置,接过梅儿递来的一杯茶,边喝边笑。

    “卢尚书是我康国的国之栋梁,一直以来为康国兢兢业业,无论是母后还是陛下,亦或是我都愿意相信,在卢尚书的教养下,卢小姐你肯定是世家小姐中的典范……”说着,杨婉妗停顿了一下,眉眼挑高,“说起来,听闻卢尚书是康国这代厚积薄发的代表,当年科举成绩斐然,入官场十年有余晋升到户部侍郎,然后用了两年的时间就一跃成为了正二品户部尚书,机会永远是给予有准备且坚持的人,这般想来,卢尚书不仅性情坚韧,同时也是投心于政事,十多年如一日地为康国、为陛下分忧。”

    卢沐站起身,又是对杨婉妗一拜,“父亲不在家中,卢沐替家父感谢公主对家父真心的明鉴。”

    对个人的称赞满足的一时的虚荣,那对父母的称赞,就是可以上升到荣誉和尊严。

    “父亲回来若是得知公主的评价,必会万分地感激高兴,家父总说,自己能得到如今这般的地位,都是多亏于太后娘娘的提拔,他每日尽心地辅佐陛下,就是害怕辜负太后娘娘,辜负陛下的期望。”

    杨婉妗眼皮一跳,一口气差点堵在喉咙,一旁的梅儿及时地递来一杯茶水,“咳……母后的提拔?”她尽量让自己的嗓音不受到胸口深处黑色迷嶂的影响。

    “四年前,父亲有幸与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相见,娘娘赏识父亲的成绩,于是便向康晖帝陛下举荐了父亲。”

    “……”

    脸上保持着笑容,杨婉妗的手却一点点握成了拳。

    卢纶从户部侍郎晋升成户部尚书是四年前的事情,那时父皇刚登基不久……母后难道从那时便留意上了卢纶?为什么?这卢纶到底有什么引起了母后的注意……

    四年前……

    四年前……

    眼中闪过一道光,杨婉妗呼吸一滞,那个账本记录的时间就是从四年前开始的,这个时间,不可能只是巧合……

    日落西边,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杨婉妗笑着与卢沐告别,帘子落下的一刻,她整个人瞬时倚靠在梅儿的身上。她没有去过沙场,但打完一仗的感觉大概也莫过于此了。

    “公主,你还好吗?”

    梅儿知道答案,但还是想用这种微弱的方式缓解公主的劳累,她忽然之间明白了在出发之前,为什么对方让自己把粉涂厚一些,那不仅是为了卢沐,更多地是为了公主自己,只有这样厚重的色粉遮盖,别人才会以为公主一直都很愉快。

    杨婉妗取下自己的头簪,取下挽在头上的假发髻,全部华美的装饰通通都取了下来扔到一边,任由发丝披散在身后。梅儿见状,并不阻拦,胡说八道但又要让别人信服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之一,她是第一次见公主,一个从来不需要说谎的人,利用自己内心最在乎的说了这么长、这么多的谎言。

    靠着梅儿的肩头,杨婉妗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梅儿,明日请焕王殿下来府中一叙……”黑暗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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