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国,一年的最后一日,时值除夕,京城内一片过年过节的热闹氛围。

    街道上,百姓们在自家的门窗上贴红挂彩,稍富贵一些的人家,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普通一些的,也在窗上贴着几张应景的红色窗花。深冬寒风刺骨,然阻止不了孩童们欢声笑语的穿梭飞扬,穿着新衣的孩子们聚集在一些想要在最后一日多赚些银两的小贩摊前,看着活灵活现的糖人,嘴里咯咯地笑个不停,路过的大人嘴上说着孩子顽皮,脸上却被这笑意感染,纷纷露出喜悦之色,但还没等孩子们挑到自己心仪的糖人,他们便被各自的父母领回家,让其帮忙准备晚上的年夜饭。

    今日是除夕,是迎接新年的重大的日子,而这晚上一顿饭,更是一年当中最重要和最丰盛的一顿饭,民间百姓尚且如此重视,而在京城的中央,今日的皇宫更是热闹非凡。按照惯例,每年的岁末除夕日,皇宫都会邀请当朝的文武百官前来赴宴,与皇族一同赏乐舞、品美食、喝美酒、庆新年,因此从两日前起,城门人涌无一刻停歇,不断有官员携带着亲眷从地方赶来京城,街道上人来人往,可谓是京城一年最为繁盛热闹的时候。

    然而就在这处处喜乐融融的氛围中,一处府邸,门口牌匾上写着“公主府”三字,虽富丽堂皇,但却是门可罗雀,府邸的位置离热闹的街道并不远,可任是挂上了比别处更加鲜艳的红绸、灯笼和对联,也还是萧条地仿若独处一隅,不远处的喧嚣传到这边便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给隔绝,偏是连一声欢笑都落不进这华美的府邸。

    康国第一煞女——泰宜公主便住在这里,传闻说,这泰宜公主是康国历史以来最为神秘且最凶狠残暴的公主,神秘是因为公主大多数待在居所,极少外出,因为公主天生体弱,自小只能静养,四年前,在其父,也就是先皇继任皇位后,她为调养身体而离京治疗,连她的弟弟——当今天子在两年前继位时也未能回来,直到一年前,天子亲令的公主府落成完毕,这位公主才在外久居终归,住入公主府,因此,即便是宫中之人,绝大部分都只知有其人,很少能亲眼得见;而说她凶狠残暴,则是有传言说泰宜公主面有瑕疵,貌似修罗,而且她特别喜欢折磨打骂身边的奴才婢女,以此为乐。有百姓经过公主府时,亲耳听到过里面传出的阵阵求饶的悲鸣,也曾无意间看到过有下人从后门被人架走,他们大都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见之令人心生恐怖。

    有几个孩子见地方华丽,不由地靠近些许好奇地观望,下一刻便被家里人急匆匆地抱起带走。

    “你这娃娃怎地这般不安分,若是不小心被那花老虎给抓了,你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娃娃听罢,嘴一瘪,眼泪汪汪,呜地一声就哭了出了,而这声哭似乎越过了那道无形的墙,又越过了府邸的高墙,飘飘然地传到了府邸深处,一间房屋中正在塌上半靠着,闭眼小憩的女子的耳中,引得她平静的眉间忽地皱起。

    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对着塌上的公主半弯着腰,视线紧贴地面,“公主……”双手握着抵着自己的小腹,手和声音一样发着颤,“公主,时辰不早了。”

    “……”

    公主眉间的皱起变深,呼吸也沉了一些。

    侍女把腰弯得更低,“公主,时辰不早了。”

    “呵哈……真是吵的很……”杨婉妗睁开眼,听着耳边一声声闷响,入眼便是跪了一屋子的奴才和婢女,而离自己最近的这个,更是在如三月温暖的房内抖地像被扔进了雪地一般。她本就没睡够,此刻烦躁更是在她喉咙肆虐。

    “把头抬起来。”忍下冲动,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梅儿去哪了,怎么是你在这里?”

    “回公主。”婢女微微扬起了脸,看着雕刻着花鸟的榻沿,确保连公主的一块衣角都没有进入自己的视线,“梅儿姐姐去宫中接公主新的发髻女官了,临走时看公主熟睡不忍打扰,就吩咐婢子等时间差不多到了再叫公主起身。”

    “发髻女官?”杨婉妗点点头,“啊,是有这么一件事来着……”

    幽幽的视线重新停在婢女身上,“看你眼生,新入府的?”

    “回,回公主……婢子刚入府两日,梅儿姐姐赐名为萤儿。”

    “萤儿?”浅笑一声,杨婉妗双脚落到地上,整个身体在塌上坐正,“抬头看着我。”

    萤儿直接半身伏地,“婢子不敢!”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公主乃是万金之躯,婢子身份低微,实在是……啊!”她的身体被后领一股向上向后的力猛地提起,衣领卡住她的脖子,她的双手在空中慌乱地乱舞,屁股向后重重地落在地上。

    “啪!”

    萤儿的脸倾向一侧,脸颊火辣刺痛,她的视线中,那娇嫩纤白的手还保持着五指微张,她不由地看向手的主人,当目光触及的那一瞬间,她的瞳孔放大,一口气猛地吸入,嘴唇张开……

    “啪!”

    她的头倾向了另一边,那一声惊呼也被停在了喉咙处,眼前是华贵的雕花木柜,只是那张面容已然深深地刻入她的眼中。

    装模作样地甩了甩手,杨婉妗重新坐回到塌上。

    “这第一巴掌,是你身为婢子却不听从本公主的命令,而这第二巴掌……”她托起萤儿的脸颊,不过就这么几个字的时间,原本白皙的脸颊上,五指的痕迹清晰可见,还已经开始微微红肿。

    重新看到杨婉妗的面容,萤儿这次很好地忍住堵在喉间的惊慌。

    “你应该庆幸我这次心软……”手指从下巴划到纤细的脖子,杨婉妗张开手,直至掌心贴上颤抖的皮肤,然后,一点点收紧,“否则,就凭你这不安分的嘴巴,我说不定会忍不住剜去你的眼睛。”

    脖颈处的桎梏松开,萤儿如蒙大赦地深深而急促地呼吸了几口,她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公主不杀之恩,多谢公主不杀之恩!”

    杨婉妗重新坐回到床上,“把头抬起来。”

    萤儿抬起头,脸上泪痕斑斑,

    轻笑了一声,杨婉妗伸出右腿,足尖轻轻点在萤儿下巴,然后一点点地抬高。下巴上的力度很轻,萤儿不敢有半分抵抗,渐渐地,她的背也随着起来。

    “来府两天了,你肯定听过庭院里的声音吧。”

    萤儿一颤,她知道那个声音,混杂着沙哑与颤抖,这两日,整个公主府的人都听过那个声音,即便是现在,声音穿越数个转折和房间后被削减到了极致,她也能听到。

    感受到人细细的颤抖,杨婉妗淡淡地开口,“她的名字在两日前,就叫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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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婢女来到公主府的门口,为首的婢女敲了敲门,“是我。”

    一侧大门打开,家仆打扮的家丁侧身让开了位置,“梅儿姑娘,你回来了,公主正在等你,稍前还让人去找你来着。”

    “知道了。”跨过门槛,梅儿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婢女说:“跟我过来。”

    公主府很大,是当朝天子下旨安排了康国技法最精湛的建筑匠人来负责设计,耗费了比寻常府邸三倍的人力,硬是在一年之内就把这预计本需三年的府邸建造完成,其规模之大,装潢之精美,倒真是符合了当初天子赐府于自己这位唯一的亲姐姐时所说的,愿她何时都能感觉自己是他最为重视的家人。

    所以当梅儿带着人要到公主所在的房间时,一路兜兜绕绕地,还要走上一小会。

    “泰宜公主的发髻尽可能地梳地大方华贵一些,但也不要弄得和那些夫人似的,还是要贴合公主的年纪,搭配今日的节日,你可以适当添加一些喜庆的元素……”

    “梅儿姑娘……”发髻女官听着梅儿的叮嘱,应承着,等对方说完,她怯怯地问出了自己一路上的疑问,“这全发髻常是女子结为人妇后才会绾的,泰宜公主并未婚配,我觉得还是寻常的半发髻可能会更……”

    “啪!”

    发髻女官愣在原地,捂着自己的脸,事情发展的太快,她甚至没有看清楚对方是怎么回头挥手。

    梅儿神情冷漠,“记住这一巴掌,明白自己的身份。”

    顾不上自己脸上的痛楚,发髻女官忙把腰弯地与地面平行,“姑娘教训的是,婢子逾矩了。”

    她暗自埋怨自己的放松,一路上看对方的态度客气,一下就忘了在泰宜公主身边女婢更换频繁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的情况下,这位梅儿姑娘在那位公主身边服侍了有四年之久的。

    两人继续往前走,忽地从前方传来了一阵阵模糊的声音,一连转几个拐角,嘶哑的哭声逐渐清晰,声音的主人显然是哭了许久,嗓音几乎听不出原来的声色,只能依稀地分辨出是女子的声音,她的话断断续续,但从那声嘶力竭中可感其之凄苦。

    “怎么还在叫……”女官隐约听到梅儿小声地说一句,对方脚步不停,但视线转向声音的来处。

    明知自己不应该多事,女官还是没忍住地,也跟着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是一间简易的房子,或者可以直接称其为牢房,充其量就是一个稍大一点的笼子,四面栅栏隔着狭小的缝隙,寒风呼啸毫无遮挡,唯独头顶有一块能用遮挡雨雪的整木。其简易程度与周围华美的景色格格不入,一位年轻的婢女双手扒着栏杆,泪迹斑驳的脸挤在缝隙中。在牢房的两边,各有一位侍卫守卫,他们直视前方,对耳边的阵阵悲鸣充耳不闻。

    “泰宜公主,是婢女,婢女错了!求您饶我一命,泰宜公主……”

    越是靠近,那声音仿佛如同泣血一般,发髻女官忍不住地瑟缩起来。

    “怎么,你对那个感兴趣?”

    梅儿察觉到她的目光和神色。

    “没有没有……”

    “没事,我正好也要过去,你跟着一起过来吧……而且让你看看也好,毕竟,她怎么说也是你这位置的上一任。”说完,梅儿带着发髻女官靠近了那间囚牢。

    “梅儿姑娘!”被囚的婢女刚见到梅儿的身影便重重地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嗑起了头。发髻女官走近看,借着对方起身的间隙,才发现那婢女的额头早已磕出了血渍,好好的一块皮肤愣是混着地上的细小石砾,鲜血淋淋,但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婢女的头发散乱地披在后面,而它的长度只到刚刚到腰上。女官常年与头发打交道,一眼便发现那发尾虽参差不齐,但断处锋利生硬,显然是被人故意剪成这样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论男女,这头发必须重视的,纵使一生一次的结发之姻也只会挑小小一撮。康国全国上下共识,头发不仅是与外貌形象,更是直接与人之品行有直接关联,因此是绝对、绝对不能轻易损毁的。如今这女子的头发被剪成这般短,与拿刀硬生生在她脸上乱划无异。

    这个婢女究竟是犯了何种大错,竟要受到此等侮辱?

    “梅儿姑娘,求你向公主求求情,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求公主饶我一命……”

    梅儿站在婢女的面前,居高临下,“萤儿,哦,不对,现在这个名字已经不属于你了……在你入府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既不肯听,敢在背后乱嚼舌根,触了公主的逆鳞,落到今日这般地步,无人可以救你,等过了这几日,你就乖乖地去浣衣局吧,在那好好的磨一磨你的性子。”

    浣衣局!

    发髻女官没忍住地向后挪了两小步,只要是在宫里当职的宫女,就没有不知道这闻之心颤的地方。

    浣衣局是犯了重大错误的宫女的去处,作为仅次于死亡的惩罚,浣衣局虽不是牢狱,却比在牢狱中更苦,苛刻的生活环境,衣不足暖,食不果腹,还有成山堆的衣物和刺骨的冰水永无尽头,饥饿、寒冷、劳累……还有其它各种死亡的理由,在那里都不是罕见之事。私底下,宫女们都将浣衣局称为食人宫,因为人一旦进去,生命就像被吞噬了一般,少有人能在那里撑过一年。

    那位婢女摇摇头,发丝一条条错乱地脸贴着脸上的泪痕,整个人凌乱且狼狈,她又一次重重的磕头,仿佛感觉不到头上的疼痛,“梅儿姑娘,要我去浣衣局不就等同于是要了婢子的性命吗?谁都知道这进去的哪还有能再出来的道理……梅儿姑娘,求您大发慈悲,您是公主眼前的红人,求您跟公主美言几句,再给我……”

    “放肆!”

    打断那女婢的口不择言,梅儿抓住了栏杆,眼睛瞪得通圆,“本以为这几日你会稍微聪明一些,谁知还是这般蠢笨如牛不可教也,就凭你刚才那一句,浣衣局,你是非去不可。”说完,再也不顾婢女的凄厉叫喊,她看向两边的侍卫,“你们是把我之前的话当耳旁风吗?还让她乱喊乱叫,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们,若是她再这样胡言乱语地大声吵闹,一不小心扰了公主的心情……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面对梅儿眼中刺人的凛冽,两位侍卫都不禁低头。

    “是。”

    招呼早已发蒙发髻女官,梅儿转身迈开步子,“走吧,不要让公主久等。”

    “是……是……”转头时,最后一眼女官看到那在杂乱的发丝后面是深深的绝望。

    身后,铁链摩擦的声音,牢门打开的声音,然后,婢女的声音猛然尖锐,“不要……”声音被猛地压下,只留下一声比一声小的呜咽,可那声音,比刚才的哭腔更加骇人,发髻女官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自己不去捂住耳朵。

    “诶,梅儿姑娘回来了。”一名太监看到梅儿笑脸迎了上来,顺带着看到了身后惶恐的女官,“哟,这位就是今日梅儿姑娘给公主从宫中接来的发髻女官啊,瞧这畏畏缩缩的样子,怕不是要在公主面前闹笑话。”

    发髻女官身体一颤。

    “公公放心,这位女官手艺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好,只要她做好自己的本分,想来公主是会喜欢的。”

    “呵呵,那就好……哦,对了,梅儿姑娘,前两日找的那个萤儿实在是不成气候,刚见到公主就被赏了两个巴掌。”

    发髻女官,抬头,又一位萤儿?

    两位婢女的名字都唤做萤儿,忽然间,若有一阵寒意,从她的脚底直达头顶。

    梅儿毫不意外,她微微欠身,“多谢公公相告,既然公主不满意,换了便是,梅儿稍后自会处理。”她转过头看向发髻女官,“正好,既然你从今日起服侍公主,那你的名字从现在起就叫做萤儿吧。”

    “……”

    在头脑空白的前一瞬间,女官明白了这个名字的含义,萤儿,如萤火虫一般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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