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士李方士!今天的早饭是玉米粥!”

    李微言天未亮就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半睁着眼睛,披上外衣推门一看,全副武装的洛小小已然一副灶台之主的模样,精神抖擞地凑了过来。

    李微言看了看大门,完好无损,一脸疑惑:“你怎么进来的?”

    洛小小指着墙头:“翻进来的。”

    “大清早的……你不用在济堂帮工的吗?”

    洛小小自从一个月前到北坡镇,就一直在本地济堂帮工,有时帮忙做饭,有时帮忙施粥送饭。竹山刚来的时候还捐了一大笔钱,这才叫苦水巷的百姓不至于饿死。

    “嘿嘿,我已经提前跟阿婶说好了,做完饭我就回去。”

    李微言摇头轻笑:“你身上哪来的银子买粮食?”

    “在济堂帮工有钱拿的。”

    “那几枚铜板够喝杯茶的吗?”

    洛小小实在不好意思说是之前为了追竹先生,所以典当了点小玩意儿……

    李微言拍了拍她的肩,这轻轻一下的力度叫她差点没站住。“好了,就你这身娇体弱的身子骨,别想着学什么武功了,你平常多练练跑步,遇事还能跑得快点。”

    洛小小虽然不服气,但李微言那轻轻一拍的力度确实有够呛。“别看我瘦小,我其实还是蛮结实的!”

    二人正聊着,竹山穿戴整齐出了屋。

    “竹先生起来啦!”洛小小打招呼道。

    李微言坐在桌前已经端起碗拿起馕,喝了一口。“嗯,味道还行。”

    竹山蹙着眉头上前坐下。“洛姑娘,你怎么又……”

    “哎呀,竹先生救过我,李方士也救过我,我来报恩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嘛。”

    见李微言吃得起劲,竹山也只能放下架子,犹犹豫豫地端起粥碗。尝了一口,味道确实还行。

    北方的玉米粥与南方不同,南方的粥基本是白米做底,而北方的玉米粥则是将玉米磨成细小的颗粒,当地人一般称之为玉米须。直接下锅煮,起初看起来便像是粘稠的金黄色膏体,加水和匀,煮出的粥喝起来有些颗粒感,味道也与白米粥十分不同。

    “这么一小碗粥,也不知市价几何。”李微言用最后一小块馕饼刮干净碗底的最后一点粥,然后整个送进嘴里,末了还舔了舔上嘴唇一层黄黄的粥沫,不浪费一点。再看竹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喝完粥嘴巴上不沾一点粥沫的。

    洛小小有些丧气地低下脑袋。“最近的粮价确实又涨了呢,上周还能买两斗米的钱,今天就只能买一斗了……济堂供粥都有些难以为济了。”她突然意识到失言,连连摆手:“我说这些不是想要竹先生再捐点的意思。”

    李微言笑笑,她不加这一句还好,加了反倒不好意思不捐了。“这倒无妨,反正他手里管的是我的俸禄。”

    “诶?俸禄?方士是官员吗?”

    李微言愣了一下,连忙改口:“口误口误。”

    竹山则是沉思了会,如今粮价这样高,北方之地应该不止这一处如此。此处的济堂尚能救助百姓,可其他地方恐怕就……思及此,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洛小小还以为是要他出钱他才叹气,就更加卖力地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了。李微言却知他心中所想,因为他们所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附近三州的赈灾粮应该都是由赈灾大臣同各州州官统一分配的,再由州官下放到县镇,若是按最理想的结果设想,粮价应该跌上至少三成。可如今百姓手中无粮,官营的粮行日日缺货,私营的粮行的价格节节升高。”李微言蹙着眉头。

    洛小小惊讶道:“还有赈灾粮吗?”

    “自然是有的,我不是说过我刚从京城回来?朝廷从国库中调发了三十万石的粮食,到地方居然连一石都没见到?”李微言惊讶,又不惊讶。

    “三十万石!等等我算算,我记得一石是一百二十斤……三十乘一百二,一三得三二三得六,算上两个零。那不是……三千六百万斤吗!!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这得有几个零啊……”

    “哟,小丫头还会算数,九九歌诀都会念啊。”

    竹山似乎也没想到赈灾粮居然有这么大的数目,这么数量庞大的赈灾粮,他在北坡镇半月,竟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赈灾粮好像是在发放的过程中凭空蒸发了,到他们这里的时候竟连点水汽都没见着。

    “真是好一个赈灾大臣。”竹山难得地显出几分怒意。

    李微言则是感到奇怪。谢渊执政这么多年,底下人虽然层层吃回扣,但吃完回扣剩下还是会拿去办事交差,最后基本上都会拿个差不多的结果给谢渊,所以谢渊基本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些北方官员,居然大胆到吃得一点不剩。

    也不怕灾民生变,从饥荒变成造反。

    她就是这么粗粗一猜,结果在竹山义诊时就见到几个从更贫瘠的西边逃过来的流民,说是西边已经反了。北坡镇还有济堂撑着,西边那些地方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当真是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不知道是谁得知了赈灾一事,告知了民众,说百姓在外饥肠辘辘,饿死路边,官府的粮仓里却堆得满满当当,腐蠹生虫,这使原本就饥肠辘辘的百姓出离愤怒,聚集起来去冲击官府。

    北坡镇的百姓从流民口中得知了赈灾粮一事,也纷纷骚乱起来。李微言借着路边的石头随意算了一卦,看着卦象,悠悠地叹了口气。

    西边来的流民口中最离奇的事情便是,有些百姓冲进了官府的粮仓,里面却并没有满满当当的粮食。

    赈灾粮确实存在,官府的粮仓却是亏的?

    百姓们猜测是官府知道流民作乱,所以提前把粮食转运走了。洛小小却蹙着眉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插嘴。

    李微言把她叫过来,问她在想什么。

    洛小小轻声道:“我是在猜,那些粮食是不是本来就没有存在官府的粮仓里呢。”

    “哦,此话怎讲。”

    洛小小像模像样地分析道:“那么多粮食,官府存着也只能拿来赈灾或者到官营的粮行低价销售。转手卖给私营的粮行,或是套个名自己去开一个私人粮行,就能赚到百倍的利润了。”

    “难道官府不怕钦差查库房?”李微言神色未变,继续问道。

    “等到有人查账或是查看库房,先贿赂一番,再用精米的钱换陈米,外边铺一层精米,底下都用陈米,查库房的人看到上面铺的精米也不会细究底下的是不是陈米。若是来查的人过于难缠软硬不吃呢,就放把火,把仓库和账面都烧掉就死无对证了。等到底下的百姓饿得受不了,造反了,就污蔑他们是乱民,让上面派兵镇压。”

    “你一个小小丫头,如何会有这般的政治认识?”李微言越发觉得这丫头来历成谜。

    “电视剧里都是这么讲的……我是说,戏文,戏文里都是这么讲的。”

    竹山也是惊讶万分,他少有接触官僚体系的运行,只知其腐败,却不知其是如何腐败。洛小小轻描淡写地讲的这番话,绝不是一个从没接触过朝廷的小丫头讲的出来的东西。

    “戏文里看的?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也是你的本事。你要是当官了,也挺有做贪官的潜力。”李微言自然不会相信戏文这种说法,若是谁家戏班子敢演这种剧目,怕不是马上就被官府抓进牢里。

    “我不行我不行的,而且我要是真的做贪官的话,才不会像他们这样自己吃得干干净净呢,肯定还是要留下一部分给百姓的。”

    “可以,现在你有做大贪官的潜力了。”

    洛小小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李微言真夸了她似的。

    “别傻笑了,说起贪官来头头是道,那你知道现在这个情况下你该怎么做吗?”

    洛小小摇摇头。

    李微言拍了拍她的头:“能在济堂里待着就不要到外边来了,不得已到了外边也必须几人结伴而行。不能再跟之前一样随便乱跑了,小丫头,北坡要乱了。”

    伴随着流民而来的,就是更加混乱的治安。当初傀疫,江林县还是倚仗着郑直的武力和临时组织起的治安团,以及及时搭建划分流民营减少流民与本地人的冲突,才能在流民涌入的情况下保证了最大程度的稳定。

    可北坡镇既没有郑直,也没有林羌。

    混乱的人群让竹山不得不提前结束义诊,他一回家就磨墨取纸。李微言问道:“阿竹这是要写信?”

    竹山点头:“我怕你那一封信不够,北坡的情况再不容乐观,我也写一封信将今日变数告知吾兄。”

    竹山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了几页,将北坡的见闻一一具以告之。李微言接了信,便走到院中吹起口哨,一只乌鸫应声飞到院中变做人形,恭敬地接过信封后又一转身化做飞鸟飞走。

    “这乌鸫……也是妖?”竹山有些诧异地看着远去的黑鸟。

    李微言点点头。“这些乌鸫是胡十一她家豢养的家臣,我如今算半个狐狸,腆着脸也能借用一番。乌鸫飞在天上很容易被误认成乌鸦,却没想到如今饿殍遍野,四处是乌鸦,倒显得它不突兀了。”

    “胡十一……也不知她如今过得如何了。”竹山想起那个多年未见的有点坏心眼但又单纯的红毛狐狸,颇有些怀念那会儿在竹庐养狐狸的日子了。

    李微言轻笑:“怎么,你想她了?”

    “确实有些想。”

    “她啊,忙得很……说不准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可以自己独当一面的狐仙了。”胡爹想培养她当未来的家主,二娘子也想培养她来当左右手,这天天上课,感觉还怪可怜的。

    流民涌入北坡镇之后,竹山义诊时李微言寸步不离,平日里隐去的一柄剑也随时候在腰间。苦水巷的百姓受过竹山恩惠,自是不会对他不敬,可对于外边来的混乱的流民来说,竹山既然长着这张脸,是男是女也无所谓了,都是能用的。

    李微言向来不太愿意在人前展露身手,可如今的境况可不给她藏拙的空间了。起初也没人把这么个不起眼的姑娘放在眼里,直到她面不改色地连折了四五人的胳膊,那清脆的咔嚓响和从容利落的动作,好像她只是轻易地折断一根枯木枝。

    挨了她一脚亦或是一拳的人,基本上没有再能爬起来还手的,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子,就像是一道无可撼动,触之即溃的钢盾铁墙,始终矗立在那位不苟言笑的白发大夫身边。

    而白发大夫诊完眼前的病人,还会给那些被揍得爬不起来的家伙医治,做些应急的处理,叫他们不至于变成残废。

    这种时候,李微言便会站在竹山身后,冷冷地盯着病床上裹着纱布的家伙,直到他们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配合竹山处理完伤势然后连滚带爬地逃掉。等到竹山回头看时,那副威胁的冰冷神情又立刻变成笑呵呵的无害模样。

    洛小小在旁边给竹山打下手,眼睛都要冒星星了。“原来是女a男o,好嗑。”

    “女诶男哦?那是什么?好嗑又是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自言自语,不用管我。”

    自从流民涌进来,济堂也承受不住压力,不再安全,洛小小斟酌再三,觉得还是李微言旁边是最安全的。就跟济堂的主事阿婶聊了聊,腾出济堂的一块地方给竹先生义诊之用,病患们不用风吹日晒,济堂还有个巨强的靠山门神镇守,双赢。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济堂和大夫的能力总有极限,比起能到济堂喝到一碗稀粥的,更多的还是缩在路边活活饿死的,有人纠集了一帮人去冲击粮行,结果被粮行的护卫拿着棍棒狠狠打了出来。他们打不过护卫,更打不过衙役,饿急了眼,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济堂的头上,想抢了济堂。

    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街头的小乞丐偷听到这事儿,立刻拔腿跑去济堂通风报信。济堂众人心乱如麻,济堂帮工的大多是妇孺,整个济堂上下不过五六个男人,其中只有三个青壮年,要抵御流民冲击谈何容易。

    李微言沉默地看着济堂中的众人,心绪难宁。

    明明他们竭尽了全力帮助那些流民,结果却反被抢劫。就好像许多年前那个被自己护着的凡人们绑起来剜肉挖心的方士。

    “外边交由我,你们今天只消把门关紧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打开,等到天亮就好。”李微言蹙着眉头,脸上不见一点轻松。

    “言儿…”竹山抓着她的手,一脸担忧。“我同你一起。”

    “阿竹不必为我担心,你晓得我的,他们加起来都不够我热身的呢,你若是在外边,我还得分心护你不是。”李微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着应他。

    那一晚,李微言独自提着一柄剑立在门外。门内的壮年拿着棍棒,随时警惕着外边的人冲进来,连妇人们都各自寻了趁手的东西防身。大家都知道,饿疯了的流民,与恶鬼无异,一旦他们闯进来,粮食被劫走还在其次,堂中的妇孺如何可就难说了。

    不多会,外边传来许多的脚步声,叫骂声,甚至还有丁丁当当的铁器碰撞的声音。洛小小很没骨气地吓哭了,她这辈子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她一直想当女侠,可这会儿却怕得连根棍子都拿不稳,手抖得像筛糠一样。

    她运气很差,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饥荒之地,她运气又很好,遇到济堂的大家一直都保护她,苦水巷的大家也都很好,让她直到现在才清楚地感觉到这乱世的可怕之处。

    叫骂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对方显然恼羞成怒,冲了过来,叫骂声变作喊杀声汹涌而至。屋外立刻被无数混乱的声音所包围,有人的吼叫,武器挥舞碰撞的声音,混乱的脚步和惨叫,砰砰的乱响。

    李方士,会不会死啊。

    她不敢问出口,也没有人敢问出口。竹先生紧紧的抓着衣襟,眼睛直盯着门口,洛小小看见了他微微颤抖的手,猜他是不是也害怕了。

    混乱嘈杂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停止之后也没有人敢去开门,大家都谨守李微言所说的话等着天亮。

    黑暗中的等待最是难熬,竹先生几次都想把门打开,却还是忍住了。

    等到天有些蒙蒙亮的势头,竹山立刻推开了。

    门外的情况几乎能把每一个人的脑袋点炸。

    血,很多的血。很多的人倒在地上,东倒西歪的,看不出是死是活,而李微言就那么站在人堆间,浑身是血,就好像当真是地狱里来的修罗。

    竹山颤巍巍地靠近了过去。听到身后的动静,李微言转过头来,挤出一个在血污中不太容易看得清的笑容:“这么早就出来了啊。”

    “言儿……你……杀人了?”

    李微言拍了拍腰间的一柄剑。“死不了,看着吓人而已。躺个半天他们自己就能爬起来了,阿竹被我吓着了吧。”

    竹山也不顾她身上的血污,立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李微言感觉到他浑身都在发抖。“阿竹别怕。”她拍了拍竹山的背。

    济堂其他的人也以为外边的人都死了,上前收尸的时候才发现都还有气儿,明明那么多血,浑身上下却找不到一处流血的伤口,就几个鼻青脸肿的看得出是哪流的血。

    场面看起来是非常唬人,但把这些东倒西歪的“尸体”都翻一遍就能发现他们身上连重伤的都很少。济堂的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们拖到济堂后边的空地清洗检查。齐齐一摆跟抛尸似的。

    等到天大亮了,其中不少人醒了过来,都惊恐地问自己是不是到了阴曹地府了。济堂工人们安抚他们没事,他们抬眼看见一身血的李微言站在面前又吓晕了过去。

    “方士,你是怎么做到的啊,难道你会法术吗?”洛小小大着胆子上去问。

    李微言瞥了他们一眼:“是他们不经揍。我下手有轻重,要是重伤了,我夫君还要治,麻烦。”

    经此一事后,再没有人敢来找济堂的麻烦。倒是官府听说此事,派人来拿人,说是他们聚众斗殴。

    流民冲击济堂的时候不见他们出来执法,这会儿倒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李微言正要发作,济堂的阿婶却先陪笑着招呼几位官爷,悄悄塞了几锭银子。捕快们拿了银子,又做足了威风,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李微言皱着眉头骂了声:“世道如此,便是真被造反的掀了也是活该。”

    阿婶赶忙捂着她的嘴。“可不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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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士曾言不可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十月阅读只为原作者阿什么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01章 流民之乱,方士曾言不可说,十月阅读并收藏方士曾言不可说最新章节 伏天记十月阅读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