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蒙山祭场的“李微言”而言,这天也足够惊险的。

    先是入坛时比陛下快了一步,然后弄错坐席,又是大脑一片空白忘了祷词,还好尤不凡提前塞了传声符,让他一字一句照着念才糊弄过去。

    站在高台之上的感觉非常奇妙,宣读祷词之时,连陛下都低他一头,放眼望去,林大人也在跪伏的群臣之中。这种时刻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在万人之上的错觉,但是郑直很快就从这种错觉中脱身。

    这里不是属于他的位置,无论何时。

    虽然大典中有些小差错,但也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就在郑直松了口气,觉得应该是糊弄过去时,天上突然下起雨来,这雨来得蹊跷,像是掐着点儿下的。

    “天佑吾皇,天佑大梁!”

    群臣当即整齐跪下,山呼万岁,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祭场中,震得郑直险些没有站住。

    这场祭天大典,陛下很是满意,但他并没有表露出喜悦,而是表现出一位君王应有的沉稳。“不是上天护佑朕,是上天在护佑大梁的子民!”

    谁护佑谁,尤不凡不知道,因为她已经一身的冷汗了。

    太监们护送着陛下进入蒙山行宫,郑直以为自己终于解脱,刚准备下去找尤不凡,便被皇帝召到近前。郑直心中惴惴不安,以为陛下要为大典中的失仪之处问罪。

    但陛下只是找他下棋。

    其实这比问罪还可怕些,因为郑直根本不会下棋。

    刚下了几步,皇帝便眉头紧锁,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盯着他,郑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而这份慌乱被皇帝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并不做声,只是继续下着棋。

    郑直的棋下得稀烂,一眼就看得出只是个门外汉的水平,皇帝还是继续下棋,变着花样绞杀他的棋路。

    殿外,尤不凡忧心忡忡,若是大典事宜,郑直还是能勉强混过去,但陛下若是问话,估计两句话就会露馅了。

    等了几炷香的功夫,郑直居然全须全尾地从殿中走出,看起来一头雾水。尤不凡急忙上前询问陛下可是揭穿了他的身份。

    郑直摇了摇头,“陛下就只是找我下了几局棋。”

    “下棋?结果如何?”

    “在下是一介武夫,哪儿会下棋啊。”

    但是陛下赢棋似乎赢得很高兴,抓着他连下几局,大胜而归。郑直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识破自己,只得战战兢兢地硬着头皮把棋下完。

    尤不凡有些疑惑地看向殿内,不知陛下打的什么算盘。

    行宫之中,谢渊身旁随侍的太监忍不住发出疑问:“天师大人的棋艺今儿怎么这么差,可是太过紧张了?”

    谢渊把棋子丢回棋篓,脸上带着一副玩味的笑容:“李微言?哼,她就是睡着了,梦游着跟朕下棋,都不会下得这么臭。”

    “那这是……”

    谢渊瞥了他一眼,他便立刻识时务地闭上嘴。

    因为现在,至少今天,李微言必须是李微言。

    而正牌的李微言如今正在皇宫之中,倚在窗边盯着院中的雨,思索着她要怎么脱身。

    如今有几个法子,上策是找尤不凡帮忙,中策是找皇帝帮忙,下策是等恢复法力自己出去。

    可后妃见不得外臣,也不能轻易去皇帝的议事殿,只能等着陛下翻牌子宠幸。而正主柳襄儿,失宠已久,翻牌子什么的就更不可能。至于李微言自己,顃霄的全力一击可不是那么好消化的。

    李微言眉头紧锁。

    小环以为自家娘娘是因为陛下在她寻死后没来看她而伤心难过,一个劲儿的在旁边安慰着。

    李微言转换了下思路,灵光一闪,拿起伞便起身出门。

    “娘娘外边还下着雨呢!您要去哪?”

    “京城难得下雨,出去赏赏雨景。”李微言大步流星,小环连忙找到另一把伞小碎步跟上娘娘的脚步。“娘娘伤势未愈,小心着凉!”

    雨景什么的,李微言在江林可是赏够了,江南烟雨不断,恨不得十天下七天雨。她只是出来看看后宫宫墙的高度,说不准不用等法力恢复,想想办法也能翻出去。

    直到她看到那有看起来得有七八个她那么高的宫墙,她有点沉默了。李微言用手比了一下,测量城墙的高度,约莫三十来尺。

    要放在平时,这点高度,不用法力她也能翻得过去……但是现在嘛……李微言原地跳了跳,这双腿跟灌了铅似的,又试了试胳膊的力气,别说撑起她整个人,便是扒住墙头都很费劲。见鬼,这妇人的身体,明明轻得弱柳扶风似的,怎么跳起来这么沉。

    身体素质也太差了点。

    小环困惑地看着自家娘娘对着红墙又是跳又是扒拉。一想到娘娘摔坏了脑子,小环更是悲从中来。

    李微言有些丧气地丢下伞往回走,难不成还真得顶着谢渊妃子的脸去求谢渊帮忙啊。

    小环赶紧捡起伞追上去:“娘娘,娘娘打伞!”

    “这么点雨,打什么伞。”李微言豪言一出,便背着手顶着大雨快步回宫去了。

    然后第二天,李微言就感冒了。

    旧伤未愈又感风寒,脑袋昏昏沉沉四肢使不上力气。昨天还豪情万丈,今天就裹进被子里,喉咙都快咳坏了,感觉连呼吸都像有砂子在磨。

    “啊……啾!!”李微言揉了揉通红的鼻子,感觉自己也快交代在这具肉身里了。不就淋了点雨,怎么就病成这样了?人怎么会脆弱到这种地步呢?

    文妃听闻她又病了,急匆匆跑来探望,伤心地直掉眼泪:“那皇帝没来看你,是他没心没肺,你怎么能为了他又病成这个样子呢?”

    现在后宫已经盛传,柳妃为了见陛下一面寻死不成,见陛下毫无反应,又在雨中发疯,染了风寒。李微言实在无语,喝了两口热汤,就被姜味儿冲得直皱眉头。

    李微言很久没生过病了,很久很久,大概有四五百年那么久,这种脆弱又无助的状态对她而言非常陌生。

    窝进厚厚的棉被子里,这会儿她突然非常想念竹山。要是阿竹在,一定会给她煮上她喜欢喝的甜汤,然后关切地摸摸她的额头,又是担心又是新奇。『原来言儿也会生病?』

    然后她再借着由头胡闹一番,让夫君给她□□吃的东西。竹山向来惯着她,怕是再麻烦的东西也会做好给她端过来,一口一口地喂给她。

    阿竹那么好,不该跟他吵架的。

    “好想夫君啊……”现在他那边是不是也下雨了?旱情解了,他也不会日日忧心了吧。她留了封信就跑了,他是不是现在还生气呢?

    小环在一旁听着,不禁为自家娘娘的情根深种伤心落泪,娘娘怎么就这么喜欢陛下呢。偏偏陛下喜新厌旧,情深不寿,却把娘娘一个人留在这段感情里。

    “对了,陛下回宫了吗?”李微言的声音有些嘶哑。

    “陛下他……回宫了。”

    闻言李微言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晃晃悠悠地披上外衣。“带我去见他。”

    “娘娘……您身子还没好,陛下他……”

    话音未落,就听得殿外传来笑声:“柳妃娘娘对陛下可真是深情,都这样了还想着见陛下呢?只可惜啊,陛下恐怕不会见你呀。”

    李微言一脸疑惑地看过去,只见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儿莲步走来,眉带三分笑,若是脸上少几分嘲笑之意,应该更可爱些。

    “呀,姐姐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您的身子如今可不比年轻时,要多注意保养才是。”美人故作担忧地上前来扶她,一双玉手,堪称肤若凝脂。

    谢渊好大的福气。

    “哦……多谢关心,我无妨。咳,咳。”

    “听闻姐姐病了,妹妹特意让人煮了汤药来给姐姐,望姐姐早日康复。否则这深宫中,无依无靠的,若是身子也不好,可就让妹妹心疼了。”小美人蹙起眉尖来也叫人心疼。

    李微言傻笑着应道:“好,多谢妹妹了。”

    宫里这么多漂亮姑娘为他争风吃醋,啧,她也想当皇帝了。虽然美人儿句句带刺,但是李微言心情很好,所谓秀色可餐,确实是看着就下饭。

    等人走了,小环就立刻把她送来的汤药给倒了,噘着嘴嘟囔道:“萧妃娘娘总是这样,落井下石,哼。”

    李微言惋惜地看着美人送来的汤碗,又皱着眉头看着剩下那碗姜汤,决定还是喝点热水凑合凑合得了。

    外边的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咳,昨日的祭天大典可有什么意外?”

    小环不知道娘娘为什么突然问起祭天大典。“没有,据说昨日祭天大典一结束,天上就下雨了,神奇得很,都说是陛下天佑呢。”

    “那……天师呢?”

    “天师?天师很好啊。”

    天师很好?天师在这呢,祭天大典上的天师又是谁啊。

    李微言沮丧地窝回被子里。堂堂无名星君,妖族小孩儿的睡前噩梦,当朝天师,如今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叫人扼腕。李微言叹了口气,她现在生着病,估计去见谢渊也会被拦在门外。

    还是先把病养好吧。肉身若是一直病着,她的元神也很难修复。

    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柳妃这身子骨实在是不行,李微言躺了一天,一口东西也吃不下,药还苦得叫人直皱眉头,晚上就烧得厉害。李微言迷迷糊糊间一直在叫着夫君,小环一边照顾她一边掉眼泪。

    宫里真是很冷啊。

    裹在被子里也觉得冷,不知道是因为病还是真的冷。

    李微言睡梦中看到一个青葱少女,忐忑地在一堆秀女中偷瞟高高在上的皇帝。这时的皇帝也很年轻,行伍出身,英武不凡,她只一眼就喜欢上了。而皇帝那时,朝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凭良心讲,即便是李微言,也不得不承认年轻时的谢渊看起来确实很有迷惑性,看起来确实像个好人。要不然她也不会跟他结交。

    年轻的少女总是很容易被这样的男人骗走真心。这一眼就耽搁了少女的一辈子。她以为他也会像自己喜欢他一样喜欢自己。起初确实是这样的,谢渊很是宠爱她,夜夜留宿,赏赐不断。

    但也只是起初。

    谢渊应该是从来没有真心地爱过哪个女人。他与皇后是奉旨成的婚,少年夫妻,相敬如宾,却从来也谈不上爱。可这小姑娘居然在奢求爱,奢求着不可能的东西。

    李微言醒来之后,还是觉得惋惜。

    小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夜,累得睡在她的床边。李微言疼惜地摸了摸小环的头,她终归是要离开的,柳襄儿也早就死了,也不知道这孩子之后要怎么过。

    养病的这几日,李微言也没闲着,在院子里锻炼起身体来。只是些基础的训练,小环就担心得不行,怕她伤着累着。

    小环担心的不无道理,这副身体,跑两步就喘,蹲一会就酸,当真是对得起那句“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起初的训练算不上顺利,在院中跑跑步,就喘得肺管子疼。

    宫外的李微言也没好到哪里去。郑直的肉身被法术保存着,一直没有腐烂,可怎么看都是死透了。而郑直本人呢,整天顶着李微言的脸,也是一百个别扭,回不去御史台,天师别院也被烧了,如今只能住在除妖司。

    变矮一点,郑直其实是可以接受的,变瘦呢,问题也不大。但他不能一直当女人吧!

    尤不凡皱着眉头答说:“你是担心无法娶亲吗?”

    郑直尴尬地不知怎么回。

    “我们会尽力寻到司长的,若是实在寻不到……”尤不凡小声嘟囔了句:“我也会负责的。”

    郑直没听清后半句,傻愣愣地挠着头。

    尤不凡见他没听见,索性当做没说过。

    林羌找不到郑直,就去除妖司要人,尤不凡沉思了一会儿,就把郑直拉了出来还给林羌。

    林羌:“?”

    林羌没理解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郑直的尸体,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过去了。

    好大儿变成好闺女,换谁都不是很受得了。

    “情况是这么个情况……您要是领回去也行,不领回去,待在除妖司我们也不会亏待他。”

    林羌沉思良久,还是让郑直继续扮演李微言。换身之事灵异诡怪,若是传开必会人心惶惶,朝廷那边也不好交代,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回李微言,让她来解决问题。

    李微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举起一个小石墩,然后突然打了个喷嚏,石墩砸到了脚上。小环的惨叫比她的还刺耳。

    看起来又要回床上躺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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