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言并不是死后直接登的仙。
凭大衍国师的德行和功德,是不可能一步登仙的——哪怕她生前的修为超然。
身为大衍国师的李微言,虽然强大,但身上『人』的杂质太多了。野心,欲望,爱意,恨意,以及对长生的渴求。这样的人几乎不可能被天界接纳。
所以需要『除杂』。
用人间话本里的话来说,便是“历劫”。好听点说是神仙历劫重生,难听点就是将那个名为“李微言”的人格磨灭。
『除杂』不总是能成功的,或者说,实际上这个过程是十死无生的。多的是连自我的存在都与人格一同毁灭的人。
毕竟,要求磨灭你的人格,却又要求你保存最初的道心,这是何等矛盾的苛求。将世间一切的苦难加诸此身,又要求你不得憎恨,否则一朝踏错便是永堕魔道。
这便是高高在上的天族,对地上的生灵设下的不可逾越的高墙。许多人为了跨越这堵墙,尚为人时就开始主动磨灭自己作为『人』的欲求,谓之“修行”。
那时的李微言,无知无觉地踏入这场磨炼里,以半仙之身托生人胎,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踏入了她一人的人间炼狱里。
人间疾苦是什么苦呢?爱憎离别求不得?
是,也不是。
人间苦,有爱恨纠葛,亦有柴米油盐。有仙凡相恋三生三世,便有在尘埃里苦苦求生的贱民。
人间苦,会苦在出生时便是累赘。穷苦人家吃不起饭,便没有奶水,于是在哺乳的年纪只有稀得像水的米汤续命。即便侥幸活下,家人也会为了一袋粮食便把她贱价发卖出去。毕竟,只是个女娃。
她没有像传奇话本那样遇到什么真命天子,也没有遇到能救她一命的奇遇。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唯一可以剥削的价值便是性,而她瘦弱干枯的容貌也引不来什么书生或是公子哥——那种公子救风尘的故事跟她八竿子也打不着。少挨客人的打都算是好运的。
世间什么□□快活,于她而言都是折磨人的刑枷。
苦吗?她也不觉得特别苦。世道上多的是她这样的女子,也没显得她有多不同。直到她出街时远远见着一个明媚的女子,与一位年轻少侠有说有笑。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活在两个世界似的。
那时她不知怎么的流下泪来。
也许是她的祈愿起了作用,机缘巧合的,世上竟真的出现了一个来救赎她的人。
一个老道人,仙风道骨的,白发白须白道袍,站在那就白得发光,与这腌臜混乱的窑子格格不入。却跟老鸨付了五十两的赎金把她赎了出来。
窑子里的下贱姑娘接一次客只能得着三文。五十两,她一辈子都赚不到。
老道人把她接到客栈里,她很熟练地脱衣服,十二三岁的身体,发育还没怎么完全,瘦弱且苍白,横布着各种各样的伤痕。那道人摇了摇头,眼神里颇有几分心痛惋惜。
不知为什么,她就成了老道人的徒弟,上了仙山修行,老道人还给了她一个太极吊坠作为信物。老道人说,她生来就是注定要修行的。
修行是为了什么?
为了成仙。
成仙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长生。
老道人开始从头教起她那些做人的道理,那些她活了十余年从没有人跟她说过的道理。她不晓得什么修仙的道理,只晓得道人花了五十两赎了她,她就要听话。
仙山上的道友都很好,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在此之前没有人把她当人看过,所以只是像平常人那般相待她就很感激。于是她也试着把自己当人看,可就在她想当人的时候,她又见到那个明媚的女子和年轻少侠,那俩人是她的师兄和师姐。
像被揭破了不堪的过去似的,她窘迫又难堪。
老道人摸了摸她的头。
“你是我的徒儿,便不必拘泥于过去的凡尘俗事。”
老道人总是最疼爱她,对她倾囊相授。她天分出奇得好,就如道人所说,像是天生就为了修行来的。不过数年,她便继承了道人的衣钵。
“吾辈修行,便是要护着世人,辟清世间妖邪。”
这是老道人的道心。
老道人的道心便是她的道心。
后来,老道人羽化了。听说老道人活了两百多年,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成仙,只知道她唯一的亲人死了。
老道人最后的时日有些胡言乱语,对着她说:“微言啊……这一世为师是不是来迟了。”
她不知道微言是谁,也没有听过有哪个同门是这个名字,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师父的训示。
“微言啊……要多看看……多看看世间。”
于是她便去看这世间。
她回到家乡,亲生父母已经横死在荒野,于是她拔刀斩杀了妖邪,葬好了父母。她不爱他们,却不知为何为他们流下眼泪。回到家中,几个弟妹已经因为父母多日未归活活饿死。
她回到旧日的窑馆,这里换了掌事老鸨,依旧逼仄拥堵。妖兽吃掉了半个镇的人,如今人人自危风声鹤唳,窑馆却始终开着。她从妖兽手下救下了曾虐待过她的瓢客,那瓢客千恩万谢,没有认出她来。
她一路斩妖除魔,护卫百姓,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救他们。
师父让她护着,她便护着。
直到在某一场暴雨里,她照旧淋着雨坐在路边看着世人匆忙奔逃。一双小小的手,举着一把小小的伞,盖在她的头上。她看向那双亮晶晶又纯挚的眼睛,突然就明白了她在护着什么。
于是她又去看世间。
她看到清贫夫妻恩爱,即便日子清苦,却依旧举案齐眉。于是她斩杀了毁坏农田的妖物,让他们来年有个好收成。后来听说他们生了个漂亮的女儿,很是疼爱。
她看到戍守边关的羞怯少年,不善言辞,总是用着歪扭的字迹书写着对家乡的思念。他在战场上奋力拼杀直至最后一刻,把军旗插在了尸堆之上,与数百将士一同拼死将几千蛮人挡在了城墙之外。她带着少年最后的信跨过了千山万水,交给了他的家人。
她开始真正地爱人,爱世人,见着世间许多悲喜。
直到她路过边城,遇到魔神苏生即将破除封印,竭力应对,试图再次封上缺口。她护在身后的百姓却听信了妖邪的恐吓,认为她是螳臂当车。
“只要谁捅她一刀,我破除封印后就不会伤害他。”
起初没人愿意。但见她逐渐力竭,惊惶之心蔓延起来。谁也不记得第一刀是谁捅的,因为在第一刀之后,封印就几近破碎,恐惧的人们争前恐后地拔出刀子插到她的身上。
她的五脏六腑破碎,心也破碎。
魔神破除的封印,却也信守诺言,没有伤害边城的任何人。他只留下一句:“此人是半仙之体,食其血肉便能活死人肉白骨,得长生。”便大笑着飘然离去。
于是她被她所护的人们绑了起来,起初他们心存愧疚与恐惧,不敢下手。重病在床的丈夫恳求他的妻子救她,于是妻子颤巍巍地割下她的一块肉回去喂给丈夫,第二日丈夫便恢复了健康。
人们兴奋了,发疯了,再也没有一点畏惧愧疚之心。人们开始剜下她的皮肉,剜下她的眼,剜下她的口舌,剜下她五脏六腑,连她的血都要拿一个又一个碗盛着直到一滴也流不出来。然后他们惊喜地发现,她的血肉可以再生,只要留下一口气,第二天便能恢复原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一日。
两日。
五日。
十日。
她的哀嚎声刺耳,没关系,挖出她的喉咙,吃了便能治哑疾。
她流下眼泪,那就用碗乘着血泪,喝了便能明目。
看不到日月,听不到声音,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绝望的痛苦。或许在某些夜晚,有个小小的人影跑进来往她身上撒了伤药,摘了一朵小花放在她空荡荡的腹腔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见到光明时,一个魁梧英俊的男子坐在她身前。
“醒了?”
“醒了。”
“要去做什么?”
“魔神还出逃在外。”
“……被折磨成这种模样,为何还想着斩妖除魔?世人残忍,卑鄙短视,这样的人间有什么护着的必要?”
她看向那个男子,新生的眼睛还不能完全取光,看不清他的面目。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斩杀妖邪。世人都易受蛊惑,今日有一座边城,我若不去斩杀妖邪,来日便有百座。”
男子沉默不语。
“敢问兄台姓名,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男子垂下眼眸,沉声道:“吾名长戎。”
她拱手谢过,取了刀,朝着北方扬长而去。许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座城后来被屠光了。她问长戎,长戎只道:“食仙人血肉,天罚之。”
她并不觉得畅快或是惋惜,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会在夜里偷偷进来放上一朵小花的孩子。
她还是一如往常行走在人世间,带着师父给她的太极坠子,看各种各样的人。
有人求富贵,有人求长生。
求长生的百姓掏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她皱着眉头问他,若是没有钱该怎么生活。那人答说只要长生不死,总能赚到更多的钱。她又问说如果即便长生了也只是过更久的苦日子呢,那人便自讨没趣不再纠缠。
求长生的员外在她面前磕头,求她赐长生秘法,说他平日行善积德,若是长生便能帮更多人。她摇了摇头说命数天定不可更改。员外便气急败坏地把她赶出了庄子。
求长生的皇帝招募天下能人炼制仙丹,她觉得荒谬可笑,眼见着皇帝把那些剧毒的丹砂塞进嘴里一命呜呼。满朝文武国丧时看似悲痛欲绝,各自回家之后不知有几人在偷笑。
“人的血肉若是停止衰老,便会肿胀腐化。人的灵魂若是无法承受世间苦难的重量与磨损,便会发疯。为何要求长生,长生有什么好。人来世间受苦,数十载还不够么?”
数十载光阴便能叫少年意气变作垂暮老朽的,难道仅仅是□□的衰老吗?常人的灵魂甚至经受不住数十载的磨损,又怎么会觉得自己能经得住百千年的冲刷呢。
只是最后她还是遇到了一个少年,那少年怪异得很,修行的道心便是长生。她与他论道,竟不分胜负。于是临了还是告诉他长生的法则:天地寿之有常,此长彼消,所谓修行,是借天地之寿。
她这一生看遍了无数人间悲喜剧,走了很远的路。走到天地的尽头,只剩她一人。
尽头站着一位仙人,仙人同她说,只要走过眼前这道虹桥,便能登临仙界,得享长生。
“到了仙界后,还能继续在人间斩妖除魔么?”她问。
仙人愣了一下,笑道:“既到了仙界,还想着这种事情做什么。”
闻言,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投入了一旁的无底深渊之中。
于是『她』死了,『李微言』也死了。天界多了一位名叫李微言的人仙,无悲无喜,四大皆空,只记着要斩妖除魔,护卫人间。
她的道心至纯,飞升之时伴生的本命剑也至简,唯剑锋锐不可当,可劈山断海却不能杀人。
讲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呢?哦,是为了李微言坠入深渊的那具半仙的尸身。尸身坠入深潭,数十年不腐,后来也没有人再知道尸身的下落。
李微言咽下最后一根油条,拿袖子抹了抹嘴上的豆浆沫和嘴角的油。
她现在知道这尸身在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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