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县里的日子,总是安宁平静。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也没有凶案要案,每日只消考虑下一顿饭吃些什么,看看田里的庄稼是否安好。

    而江林县外,汹涌的浪潮似乎从来也没有停过。

    朝堂上各个势力间的博弈,人族与妖族间的微妙平衡,好似要满溢出堤坝的洪水。

    只不过这些跟一个窝在小村子里混吃等死的方士有什么关系呢?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在这小村子安逸地呆了两年,当朝的五皇子殿下就亲自屈尊来拜会,正巧遇着郑直来竹山家商量过节的事宜。

    郑直对这个“李微言的侄儿”颇有些好感,他举止有节,谈吐不凡,还十分懂礼,不像是李微言的亲戚,倒像是竹山的亲戚。李微言忙着清算过节的货品,没时间招呼,便把他晾在一边,他也丝毫不恼,老老实实地等着这位言姨忙完。

    “李方士,你这侄儿蛮懂事的啊。”

    夸赞得来的回应只有两声干笑和没有感情的棒读:“哈哈,是吗?过奖。”

    郑直原以为李微言是因为脱不开身所以不得不把这富贵亲戚晾在一边,可在一旁看了会,她也不像急于清点完的样子,反而是慢悠悠地对着账本,有意让这侄子等着。难不成是亲戚间有龃龉?

    竹山看不下去,恭敬地奉了杯茶。

    对方不过只是个晚辈,竹山的态度却放得这么低,郑直不禁心生疑惑。

    那杯茶刚斟好递过去,就被李微言“顺手”拿过一口喝了。“账对完了,好侄儿,屋里请吧。”

    郑直搞不明白,姑侄叙话怎么气氛这么生硬,还要支走旁人单独在屋里谈。不过既然是别人的家事,他也不好说什么,便与竹山一起在院中把年货整理了一番。竹山买了一堆新布匹,今日刚送到,跟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混在一起,险些渗了油。李微言起了个大早抢来的大肉也颇占地方。

    过了好一阵子,那个长得俊秀贵气的公子出了屋,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挑不出来一点毛病的笑容,不过他身后的侍卫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郑直见小公子待了半天,连口茶都没喝上就要走,问道:“这就走了?不留下来吃个饭?”

    “多谢好意,不必了。”

    言罢便带着侍卫离开了竹庐。李微言不紧不慢地从屋里出来,迎上郑直困惑的眼神,只是耸了耸肩。

    谢秋明那副完美的笑容直到上了马车才显出一丝裂痕。随侍的侍卫长低声道:“殿下这般礼贤下士,她都不肯给面子,既然软的不吃,那我们来硬的便是。”

    “硬的?呵,那是你还不晓得李微言的本事,若是胁迫要挟于她,指不定能把天捅漏了。”谢秋明收拾了下心情,脸上的笑容消失。

    李微言真正的深浅底细他虽不清楚,不过他能肯定的是,若是拿竹山的性命来要挟她,怕是他都不能活着走出江林的地界。就算侥幸没有立毙当场,这位言姨也有的是能让他所谋之事功亏一篑的手段。

    哪怕她一直呆在这消息闭塞的乡野间,朝堂之事也没有她不知道的。谢秋明自认他这趟行程足够隐秘,可刚到江林附近,驿站的役夫就已经得了招呼要接待京城来的大人物。

    “那我们此行岂不是白跑一趟。”

    “也不算白跑,至少我确定了她虽不会为我所用,但也不会来挡我的路。她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对了,除妖司最近在查的那个墨微君,可有什么消息?”

    “属下无能,没能查出一点蛛丝马迹。除妖司那边也没查出新东西。”

    “哼,妖魔之事,便让除妖司那帮软硬不吃的家伙好好头疼一番吧。走,回京。”

    那个名为墨微君的狐妖最近可是让除妖司头疼不已,除妖司所调查的几起大案里哪哪似乎都有这个妖怪插一脚的痕迹,抓妖族来问也问不出任何东西。只晓得那应该是个法力高强受人敬畏的大妖,至于身份来历行事目的则半点也查不出来,他好似幽灵一般神出鬼没。

    原本谢秋明想利用这件事来插手除妖司,结果他很快便发现查这妖狐的难度不比从内部渗透除妖司低多少,他情报网里那几个异族的关节也完全不知道与那位墨微君相关的事情,这个法力高强的大妖好像是凭空从世外来到人间似的。

    既然查不出,而那妖物又与他所谋之事无甚关系,先搁置也未尝不可。如今得了李微言一句绝不会插手朝堂争斗的承诺便不算空手而归。

    送走了头疼的贵客,竹山反倒担忧起来。谢秋明好歹是当朝的皇子,被这样怠慢,难免会心生芥蒂。待到郑直离开,他拉着李微言好好地聊了一番。

    “如今几位皇子中,就属五殿下最聪颖不凡,颇多手段,你这样怠慢,若是来日……那可如何是好。”

    李微言丝毫不慌,言语间还开着玩笑:“哟,阿竹也看得出来他心眼小啊。”

    “言儿可是知道谁是天命所归?”

    李微言悠悠道:“这等天命,我便是知道,也不能同你说。我命长倒是无所谓,只是恐怕连累你折寿。”

    她抬头看了眼天上黑压压的云涛,皱了皱眉:“他既然亲自来了,这天下风云又该搅动了……”

    言罢又看向竹山:“阿竹,年后我们便出门转转,如何?”

    竹山知她的意思:“主意是不错,只是……去哪?”

    李微言打包好要送人的年货,倚在大包小包旁莞尔一笑,道:“那自然是……天涯海角。”

    明明都是老夫老妻了,也快到而立之年,听她说这番话还是觉得像小年轻私奔一般,叫人耳根发红。

    竹山看向妻子,她还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意气风发,未变半分,这么多年的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始终看起来都像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无论是外貌还是举止。

    而他,虽然容貌仍然是好看的,可他知道自己已然不如弱冠之年了。少年时他的皮肤用肤白胜雪来形容丝毫不过,如今对镜相看,脸上身上的皮肤早已变得粗糙,虽未见老相,不过对于凡人来说,那是迟早的事情。

    他终于开始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之间一直隐而不见却如鸿沟般的巨大差异。

    他的妻子,不仅此刻是少女模样,待到他满脸皱纹苍老不堪时,她依旧还会是少女模样。于她而言,过了一年就仅仅是过去了一年,对他而言却是苍老了一岁。而人的一生没有多少年可用。

    “阿竹在发什么呆?”李微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竹山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在想今年的对联写些什么。”

    “哈,对联什么的随便写写就好啦,反正要求吉利的话不如我去画两张符贴门口。哦……对哦!我可以画点符去卖新年福包,又能小赚一笔!”李微言两眼放光,立刻就去找不知道被她放在哪个犄角旮旯的符纸和朱砂。

    竹山轻笑。他曾经很好奇李微言这副看起来贪财的性子是怎么来的,因为家中并不缺钱,光是她在朝廷的俸禄和天界的津贴就够普通人过几辈子了。

    她答说是学来的,过去因为没有七情六欲,时间一长就会忘记凡人是如何行事如何思考。她实在不想变成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像,她想让自己行事看起来像凡人一点。所以总是循着凡人的模样东学一点西学一点,时间一长就会学来点坏习惯。

    比如说爱财,比如说溜门撬锁。这些看起来都很像凡人。只不过毕竟只是学来的行为,浮于表面,许多时候只是顺着惯性演下去罢了。

    『学凡人?那言儿最后想变成什么样的凡人?』竹山问她。

    李微言极为认真地看着他说:『你这样的,我想变成你这样的凡人。』

    这个回答其实让竹山有些惶恐,他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非常出众的品质。天底下像他这样的大夫多的是,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有那张脸还算出众,还经常因此引来不少麻烦。

    他回想与妻子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候她傻愣愣地看着他的时候还没有明晰的七情六欲,所以当时她其实不是在馋他这张脸,而是因为想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这么一想,竹山觉得自己更俗了。

    『倒也不全是因为那个,其实还是你长得好看,有没有七情六欲我都喜欢长得好看的。』

    『……』

    回忆到这里,竹山的容貌焦虑更严重了点,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制点养颜的面霜开始保养一下他那张脸。以前他日日因为容貌招蜂引蝶而烦恼时,恐怕想不到他也会有稀罕这张脸的时候。

    他在自己的药箱寻了番,把之前给妇人们写的美容养颜的方子找了出来。方子压在最底下,为了找这方子,上面积压的医案都被弄得乱糟糟的。

    收拾时还从这书堆里掉出来几张助孕药方,是进城购药的时候药铺老板硬要塞给他的。说他们夫妻俩结婚这么多年肚子也没个响,这些助孕药方是他干这行这么多年搜罗来的,保证有用,三年抱俩。

    竹山苦笑,他们夫妻的这个问题……哪是吃药能解决的。于是又把那几张药方塞了回去。

    若是哪天李微言真怀上了,那孩子究竟会是人,是神,还是狐狸?

    收拾完药方,李微言已经在摩拳擦掌地画符了,一张黄纸上画几笔,就能卖十文,借个新年福包的由头套个壳,卖个一钱也是有可能的。正画得起劲,竹山突然问她:“若是我们有了孩儿,孩子会是人还是神?还是……狐狸?”

    李微言大脑宕机。

    竹山随口这么一问,李微言苦思了一天。符也不画了,就在那想。

    是啊,要是有了孩子,会是啥样的啊……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狐狸?或者长着人脸的狐狸?长着狐狸脸的人?听起来像什么偏僻地方的山神。听说有些神族的孩子确实就是奇形怪状的。但她身上还有魔气,这玩意要是也遗传了怎么办。

    李微言思考得过于投入,以至于吃饭的时候都在发呆。筷子光在那扒拉就是不夹菜。

    竹山觉得自己就是多余问,本就是没影儿的事情,怀不怀得上还两说呢。

    李微言想不出个结论,还特意找胡二娘子问,她消息灵通说不准知道。狐娇儿一听她隔着千里施法传音居然是为了问这种蠢问题,白眼都要翻上天了:“你生一个出来不就知道了。”

    “你以为我能像你娘似的生个十几来个娃吗?天族子嗣单薄,你又不是不知道。天族跟人结合生子的就更是少之又少。”

    “那反正生不出来,你还纠结这个作甚。”

    一语点醒梦中人,李微言连连称是。

    狐娇儿更加无语了,她向来知道婚姻和恋爱会让人变成傻子,却没想到李微言这样能平衡三界的人物也不能免俗。

    但回头李微言还是纠结,要是万一怀上了呢?一直到晚上睡觉时还在纠结。竹山看着枕边人眉头紧皱地盯着房梁还在想着那个问题,简直哭笑不得。他支起身来,无奈笑道:“言儿若是真这么好奇孩儿是什么模样,不如我们努努力争取怀上?”

    盯着房梁发一夜呆,不如共度良宵。

    李微言傻愣愣地觉得有理。但其实竹山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孩子,他就是觉得妻子这么傻乎乎的样子十分可爱,不抱着亲一亲可惜了。

    但亲热到一半,李微言又想起来早上买的肉还没妥善保存,放在外边明天就变质了。打算脱身出去把肉处理下,结果立刻被恼火的丈夫按了回去狠狠地撞入深处:“不,准,想,别,的!”

    “嘶……痛……”

    妻子娇声的可怜模样让刚刚冒起的火瞬间又熄了下去。

    “真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二天起来,肉果然已经坏了。竹山加急做了一屉糯米糕才把妻子哄好。只是时近年节,品质上佳的大肉早就被各家大户抢完了,要买也没处可买。李微言吃完糯米糕还是很沮丧。

    竹山只得放下面子去村里屠夫那借着人情问问还有没有好肉。屠夫是个仗义的,为了竹先生这个人情,跑了五六个村子收猪,各家都留着上好的种猪不愿意卖,好不容易才捡了个漏。

    待到竹山载着沉甸甸的猪肉回来,李微言已经不知从哪整来了新鲜的肉,沉甸甸的巨大新鲜带骨肉堆在灶台上,血水还淌着,一根骨头都比李微言的腰还粗些,骨头的切面干净平整,常人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刀能把这样的巨骨切得这么利落。

    光从这段骨头判断,这动物的个头至少就有两三丈高,比他们这小竹庐还要大些。

    “这是……什么肉?”

    李微言自信回答:“猪肉。”

    竹山这辈子倒是没见过比房子还大的猪,她说是猪那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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