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除妖司的司副尤大人来说,虽然她收拾过的烂摊子也不算少,但是眼前这个显然是太大了。尽管司长已经说了他们明天就会忘记,可她心中还是惊疑不定。

    那可是皇帝陛下还有一二品的大员们,若是真事后算起账来,魔物肆虐京城搞出这么大的麻烦,除妖司肯定第一个顶雷。

    好在大人物们似乎都有些懵,遣人各自送回去的时候都呆愣愣的,脑子不知道是先理解李微言杀了魔族儿子好,还是理解刚刚看似成仙般的场面好。一团乱麻也就没有多余的精神想着追责了,路上也没有什么麻烦。

    重伤的除妖司属下们也带回去医治,一直忙到后半夜尤不凡才腾出点时间回去补觉。

    但夜里回去之后尤不凡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是回想着司长神仙般的模样,又是担忧若是明天早上起来,他们都还记得,除妖司要怎么办。

    尤不凡听说过修道之人若是修为足够高深便会身披仙光脚踩流霞,脱去凡胎得道成仙,她之前只当是民间神话传说,如今见了司长才信这传说没有夸张。

    司长看来看去不过也就才二十出头,可她儿子都那般大了,想必应该是因为修行所以容颜不老,只是看着年轻……可能已经五六十岁?一百岁?甚至更老?可竹先生他才……?!

    这……不能再想了,要是司长有什么探听心声的本事肯定没她好果子吃。

    辗转一夜,尤不凡都没能睡着,翌日便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她离魂般浑浑噩噩地起身洗漱,刚摸了把脸,就惊恐地意识到,她依旧清晰地记得昨晚发生的一切……

    尤大人战战兢兢地去往除妖司,认命地等着天威砸到这小衙门头上来。觉得人生没啥指望,路上还奢侈地卖了半斤片好的卤牛肉当断头饭。

    回到司里,放眼望去全是老弱病残,重伤轻伤还有照顾病患的。好在老天保佑没有减员,只要还留口气就能保住性命。

    尤大人牛肉就着花生米下酒,愁容满面地蹲坐在衙门大堂前的台阶上,周围人看司副这么差的脸色,没一个敢上前的,就见她枯坐在那直到烈日当头,晒得人发晕。

    “尤大人,您坐在这干啥呢?”常恒实在按耐不住八卦之心不怕死地凑过去问。

    尤不凡一脸精神萎靡的衰相,闻言那对浓重黑眼圈上的眼珠子狠狠剜了他一眼:“等死。”

    常恒乐呵呵道:“今日天气这么好,大人又这么年轻,怎么会是等死呢?”

    “还不是因为昨日……”

    “昨日?”常恒挠头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尤大人很自然地抱怨道:“昨日蒙山上让陛下和群臣遭受了那样的事情,不等死还能干什么?”

    “哈?陛下?蒙山?尤大人你在说啥。”

    尤不凡一愣:“你不记得?”

    “记得什么?”

    “那你还记得司中同僚是怎么受伤的?”

    “呃……应该是在除魔的时候受伤的吧……”

    尤不凡又问:“那详细的呢?”

    常恒想得头毛都挠掉了几根,硬是记不起来:“呃……想不起来,但那应该不太重要吧……”

    能让大半个除妖司战损的妖魔,他竟然会觉得想不起来也不重要?尤不凡连忙追问他难道不奇怪离七怎么不见了吗?

    常恒满脸疑惑,他觉得司副今天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话:“离七?谁是离七?”

    尤不凡一脸诧异地站起来,定定地抓住常恒的肩膀,锐利的目光再加上厚重的黑眼圈,眼神盯得他直发毛。“小子,你没在耍我吧。”

    司副是不是疯了……

    还没等常恒反应过来,尤不凡就已经甩开他去找别人问了,他看着地上剩的二两卤牛肉,先是东张西望,然后鬼鬼祟祟地偷吃了两块。“哇这个——真好吃诶,不知道尤大人哪家铺子买的,回头问问。”

    尤不凡问了一圈,周围没有一个人记得离七,更别说是昨晚的恶战,甚至连伤号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却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不正常。都认为记不清是理所当然之事,反倒显得尤不凡像是觉没睡足的神经质了。

    他们都大概知道好像是有打过那么一场,却完全想不起细节来。并且都觉得想不起来也不重要。就像是醒来之后记不清的梦,隐约觉得好像发生过,又理所应当地觉得记不清梦的内容很正常。

    可这一点也不正常啊!这可是除妖司立衙以来最大的案子,而且造成了现实的伤害,这帮病号躺在床上居然觉得想不起来自己为啥浑身缠满纱布很正常?

    尤不凡第一次感受到方外神通的真正可怕之处。她试探性地问仙门出身的程江,仙门中可有能让人失去记忆的法术。

    老实巴交的程江想了会,说有倒是有,但是特别难,对施法者要求极高,否则可能会致人痴傻。

    “那……一口气让全城的人都失忆有可能办到吗?”

    程江略带惊恐地看着尤不凡:“司副大人您想干什么?且不说这法术本就困难,对一个人施法就已经需要非常小心谨慎了,对一城人施法,就算施法者法力足够,那估计大半城的人也都会变成疯子,而且定会被仙门围剿追杀。”

    “有这么难吗……”尤不凡沉思着自言自语,明明看司长的样子轻松得像呼吸一样。“若真有人能办到而且让所有人无知无觉呢?”

    程江觉得她问的问题简直像天方夜谭:“那恐怕只有神仙才做得到了。”

    等到下午,司长大人还是没来衙门,陛下的天威也没有降临,大堂门口一如往常人来人往,无事发生,枝头的鸟儿叽叽喳喳,看门的狗,哦不,貉狼在安逸地睡大觉。被晒得脆生的枯叶扑落在地上,时不时被刮起的风带走一些。

    唯二两个踏入除妖司大门的是竹先生和胡十一,酥脆的枯叶被踩得漱漱出声。竹先生挎着药箱,做了些糕点来看望受伤的司众,把众人感动得不行,连声赞叹司长大人嫁夫如此,妻复何求。只有贺易之在一旁翻白眼。

    胡十一自信地拍拍尤不凡的肩膀,一副看我做了什么好事的得意样子:“我去疏通了一下附近的妖族,让他们把嘴巴闭严实啦。”

    尤不凡只能假装看不见胡十一裙摆上几点血迹,尽力不去细思狐仙大人口中的疏通是怎么个疏通法,点头附和狐仙大人真是厉害。

    “司长大人呢?”

    “哦她有事要忙。”

    那么这位朝廷的天师大人,除妖司的司长大人,此刻在忙什么呢?

    她在忙着收房。

    李微言正站在宛如青春版战神神殿的无名殿前发呆,下巴一时半会都收不回来。整座神殿肃穆庄严,线条锋利,看一眼都要下意识挺直腰背等待将军检阅。要不是战神本人就站在旁边告诉她这就是无名殿,她都会以为自己是不是走错门了走到长戎家门口去了。

    攸吾贴心地补充道:“哎呀李微言你人缘太差了,上面拨人拨钱下来,司建神官互相推诿,觉得这活鸡肋得很,还是长戎将军主持的修建事宜,你都该感恩戴德痛哭流涕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啊这,所以长戎是只会建这一种神殿吗?

    李微言脸上始终挂着陪笑说:“将军建得好啊,这样我一到家门口就能想起将军来,都不用去专门找将军了。”

    长戎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你若是不喜欢,自己翻修也可。”

    “喜欢喜欢。”实际上已经在心里开始画图纸了。

    这个老上司确实是很够义气,仙魔大战之前画的饼居然全给实现了。哪怕当时他以为她已经死了,却还是一点不带缩水地执行了。神位也升了,津贴也涨了,总务司的职位辞了,还附送豪华大神殿。

    为此李微言甚至可以原谅他当初忽悠她进魔界时给的语焉不详的计划和给她找的一见面就打算杀人的内应顃霄魔尊。

    李微言半开玩笑地说:“我都死了您怎么也没帮我立个碑什么的。”

    长戎默然不语,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

    这老冰块还真是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啊。攸吾在一边冷得打寒颤。

    为了缓解尴尬,李微言只好僵硬地请长戎进去喝杯茶,又被长戎僵硬地拒绝。长戎只是把她带到神殿告诉她神殿和神位的事情后就离开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这作风实在太长戎了,毕竟要是从他身上能感觉到久别重逢的老友温情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始终像一把锋利又冰冷的武器,做什么都是干净利落的。与他这把正统的天界之刀比起来,李微言这把刀着实是离经叛道不服管教。

    长戎一走,剩下两人终于松了口气,挺直的腰板也放松下来,然后勾肩搭背地去喝酒划拳再商量神殿要怎么改。

    “前些时候我见过一个人间的仙门,建得很不错,我觉得可以抄抄。”李微言皱眉思索。

    “你一个正儿八经的神仙去抄凡人的东西,不觉得自己丢人吗?”

    “只要我自己不觉得丢人,那丢人的就不是我。石头剪刀布,诶,你喝酒。”

    二人把一块大石板当做临时的酒桌,盘腿席地而坐,对着神殿指指点点,移山填海的本事在二人眼前就像是喝酒划拳一样普通。

    谈笑间,神殿的巨石砖瓦拆解散开,随着二人的心意如积木一般堆来改去。巨大宏伟的神殿顷刻间变成了泼天散落的砖瓦石块,参天的石柱矗立其间变换着位置。

    十几人合抱粗的古木横梁、如小山般整块巨大的不掺杂色的各色玉石料、形态扭曲又极富生机之美的巨大古树盆栽,这些在人间罕见无比的东西在天界常见得很。

    这些石料建材一会搭成宫殿形状,又随着一声“不行不行,这也太俗气了。”拆解开。一会又盖成形状奇异的高阁,再随着一声“这什么怪东西,太丑了。”被拦腰折断。

    两人喝完了整坛酒也没达成共识。最后还是回到最初的设想:照抄凡间的建筑然后改改拉倒。

    不过片刻,无名殿的主殿便拔地而起,古朴庄重,远观看似朴实无华,靠近细观才能发现这神殿的玄妙之处,丹楹刻桷,飞檐反宇。侧殿便如众星捧月般以主殿为中心坐落,飞阁流丹,正是仙家居所。

    古玉台阶一级一级落下。底下生出云雾缭绕的山峰,将神殿托起。流水瀑布顺流而下落入云间。

    看着确实有几分仙人神韵……但是,还是有七八分像人间的建筑。好在殿前门面气势足够,倒不显得小家子气。

    长戎远远地看着新无名殿落成,嘴角抽了两下。怎么她就爱盖这样酷似人间的东西。

    两人酒喝完就走进去逛逛,攸吾一个劲挑刺,李微言也不惜的听。一路上的石灯都是夜明珠做灯芯,长明不灭,地板和台阶看似是普通石料,却是暗青色古玉。

    后殿院中亭台楼阁,秀竹骏松,池中还游着不知从哪来的几尾鱼。还有一大块用做操练的校场。

    “啧,这地方说是你建的别人一点不会感到意外。对了,怎么感觉这方圆似乎小了许多?”

    引入后殿,正位书案后立着一个大屏风,越过屏风,就见屏风后别有洞天。

    映入眼帘的是看不见边际的密林旷野,深潭层渊,云雾缭绕间还能见远处山影层叠。如此广阔天地,从外边竟一点也看不见,只能从后殿到达。

    而二人在高阁之上,饮茶赏景,竹帘迎风而动,实在有意趣。攸吾笑着说:“果然这天界还是你最有趣。”

    房子建完了便要招些仙娥,之前都是别处仙娥轮值来清扫,如今主神归位,自是需要自家仙娥了。李微言本以为以自己往日的名声和行事作风,应该是招不来几个人的,谁知居然还有不少人冲着她在神魔之战里一人独走魔域使得魔族重创、又一人对上魔尊平分秋色的名声找上门来,热情得让她有点诧异。

    她自是不知道自己在三界传说里都快被传成能与长戎一较高下的无冕战神了。连记事仙官上门拜访的时候都没有阴阳怪气,而是很诚恳地跟她说干得很不错,没死真是太好了。

    尽管这听起来还是有点阴阳怪气。

    等到在天界绶职复命之类的事宜全部处理完了,提起精神应付完一堆上神的质询和训诫,李微言终于脱身下来,这么点事情搞得她疲惫不堪。她果然还是讨厌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

    对李微言来说不过是在天上待了几个时辰,而竹山却在除妖司等了她好几天。

    这几天李微言不在,胡十一就懒得看书修炼,反正竹山又不懂这些,她就随意糊弄过去,天天找京城各处的同族们用拳头交流感情,亦或者玩心大起捉弄百姓,吓得无知百姓狼狈而逃。她看着被捉弄的凡人哈哈大笑,然后回头就被除妖司线人报给尤不凡,然后被竹山好好训斥了一番。

    于是李微言一回来就看见狐狸耷拉个耳朵被竹山数落,胡十一听见李微言回来了,就像见了大救星似的扑进李微言怀里。李微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还是下意识护短,讪笑着说:“孩子还小嘛。”

    待到竹山一五一十把她如何捉弄那些百姓的事情复述给李微言,胡十一就开始被两个人一起数落了。

    胡十一委屈巴巴地变回狐形蹭蹭李微言衣角,李微言就又心软了,提起的精神也松了下来。

    李微言抱起狐狸,神情显出几分疲惫:“阿竹,我晚上想吃街口那家的阳春面。”

    话题转得很生硬但是竹山很吃这套,尤其是李微言那副有些疲惫的神态惹得他一阵心疼。

    “好。”

    于是一位当朝的天师兼神君,一位苍墟山的狐仙,一位白发如谪仙般的男子,又如往常般在路口面摊嗦面。面摊老板觉得奇怪,其中那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子也就算了,另外两位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怎么也爱来他这面摊吃面。

    世人常说食物的味道会随心境的变化而变化,李微言觉得甚是有理。面饼依旧筋道,几撮碎盐,几股油花,再加上两三葱蒜末,尝起来却比之前味道更丰富些。

    她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一碗又续一碗。

    “还是阳春面好吃。”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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