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总是要寻个合理的由头的,毕竟连反臣篡位都得给自己编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不是?

    李微言很擅长杀人,但不喜欢杀人。

    无知的孩童满心欣喜地扑进母亲的怀里,高高兴兴地展示着继父为他定的新衣,眼睛弯得像月牙。他原地转了几圈,满是期待地看着母亲。

    母亲没有回应。

    他又笨拙地向母亲展示他从继父那学来的厨艺,他努力地准备了很久,上桌前还忐忑地给继父先尝尝,得到肯定后才敢端给母亲。

    可母亲只吃了两口。

    继父安慰他时,他没有哭,只是夜里自己躲起来掉眼泪。

    竹山责怪李微言对孩子过于冷淡,李微言沉默不语,只是擦着那把黑刀,直到黑色的锋刃上能映出人脸来。

    魔对于杀意的嗅觉是极其敏锐的,哪怕没有面对面。因为他们以人心的恶为食。真切的杀意让离七想起了那个要杀李微言的离七。

    那个被李微言抛弃的李弃,那个杀死了李微言的李弃,那个憎恨着李微言的李弃。

    如潮水般的记忆和恨意涌上他的心头,以至于魔气暴涌几乎要撑裂他瘦小的身躯。离七痛苦地在地上挣扎,打滚,头痛得像要爆开。他一时流泪喊着娘亲,一时又愤怒咒骂着去死。

    而他的母亲,隐于黑暗之中,左手扶在刀柄上,静静地看着。像蛰伏于黑暗中等待时机的蛇。

    疼痛终于停止了,离七静静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娘亲……”

    黑暗中杀意始终没有出鞘。

    离七从地上颤巍巍地爬起来,他看见了悬在架上的一柄剑,那是李微言特意留在那里的。他离那把剑每近一步,黑暗中握刀的手便紧一分。

    最终离七那双小小的手,抓住了一柄剑的剑鞘。

    “我……我不会让你伤害娘亲的。”他对着那个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李弃喊道。

    离七涕泪横流的脸上,露出了与外表极不相符的坚毅。他紧紧地抓着一柄剑,将它从架上取下,剑鞘上的驱魔铭文在黑夜中闪光。离七抱着剑,痛得摔倒在地上,只要接触到剑身的地方,全在滋滋地冒烟。

    “蠢货!!快松手!”离七口中发出气急败坏的尖啸。

    离七的鼻涕眼泪都痛得淌到地上,可还是咬牙死撑。

    一柄剑的光芒愈盛,离七便愈痛苦。血从离七的伤口流出来,从他的口耳流出来,从他的眼睛流出来,最后从他的新衣裳底下渗出来。

    黑暗中的那条蛇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却并没有露出毒牙。

    无情的母亲终于抱起了自己的孩子。瘦小的,血淋淋的,奄奄一息的孩子。

    “阿弃,我不值得啊……”

    爱也好,恨也罢。都不值得。

    与李弃几百年滔天的怨恨相对的是,所恨之人既不爱他,也不很他,甚至不记得他。他歇斯底里竭尽全力想要证明自己的不同,他的爱与恨,都毫无意义。哪怕他为此堆上了无数的人命。

    大概直到此刻。他的母亲才终于给了他一些他几百年前所期待的爱。太迟,又太少。

    李微言匆忙地抱着血淋淋的离七敲开了竹山的门。夫妻二人手忙脚乱地处理着大片触目惊心的伤口,清理伤口的血水都端出去五六盆。

    离七在意识朦胧的时候还抓着李微言的衣袖,含糊不清地说:“离七会保护娘亲的。”

    那堵坚不可摧的墙,就这样轰然倒塌。

    她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照顾了这孩子两日。

    如果离七只是离七就好了。

    可惜世界上从来也没有离七,只有一个李弃。

    李微言始终知道这一点。

    在第三日的夜里,离七终于醒了过来,他一见到李微言便甜甜地笑着喊娘亲。

    可李微言只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离七直勾勾地看着房梁,然后木然地起身,走出屋子,看到背对着他坐在院中的李微言。

    “娘亲。”

    李微言怀抱着一柄剑,没有回头。

    “你还有十二个时辰。”她说。

    离七一怔。

    “十二个时辰之后,我便杀你。”

    字字如刀,剜心剖肝。离七眼神阴鸷,咬牙切齿。

    为什么她不能多演一会呢,哪怕一会。她总是这样,几百年前是这样,如今依旧。她就该抱着她那该死的道一同覆灭。

    “我定会让你后悔没有在此刻杀我。”

    李微言闭上眼,任凭身后之人渐渐远去。

    她如雕塑一般抱着剑枯坐院中,直到竹山早起来查看离七状况时惊慌地问她离七去哪了,她还是抱着剑,回了句不知道。

    离七失踪了。

    全府上下都慌成一片,四处找寻离七的下落。而李微言照常洗漱,吃饭,去府衙,与慌乱的天师别院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

    临走前她交代胡十一一定要护好竹山。

    李微言一到除妖司便召集了所有司众。

    司众一看司长这个黑脸就知道今天准没好事。

    李微言将有能力除妖和逃脱的人员整合分成两人一组。事无巨细地交代在京城中缉捕妖魔的规定。

    “不可扰民,尽量避免毁坏百姓财物,每人都需领一道传音符保持联络。见到妖魔时判断自己没有与之一战的能力,若没有便点燃信号弹迅速脱身躲避,若苦战也需点燃信号弹求援,性命紧要,除妖司没有什么拼死也要完成任务的传统。”

    众人看司长面色严肃,猜测定是有大家伙闯入京畿,有人畏畏缩缩,也有摩拳擦掌觉得终于有个像样的案子了。

    “缉查魔族离七,一旦发现,就地格杀。”

    离七?他们是不是听错了?离七不是司长的儿子吗?

    尤不凡不解道:“司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场合。”

    司长神情冷漠,没有搭她的茬:“你们要缉查的目标手下血债累累,京畿之内一月连杀五人,京畿之外以魔傀为祸致使天下大疫,遭难者数百万。善蛊惑人心,善伪装。若有懈怠轻慢者,便是今日死在城中,我也不会稀奇。”

    几位出身与仙门有些联系的一听到魔傀,浑身打了个激灵,他们可太清楚魔傀的可怕了。其他人见司长这么严肃也不敢嬉笑胡闹。各自领命出门缉查。

    贺易之不会法力又没有保命的法术,便与另一帮同样没有自保能力的人一起留在了除妖司。他刻意留心李微言那边的情况,便听到尤捕头道:“还以为那离七真是司长的儿子,没想到竟然是妖魔假扮的,我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不,他确实是我的儿子。”

    然后她又补了句:“亲生的。”

    尤不凡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尤其是看到李微言面色如常地吐出那句“亲生的”之后。

    贺易之觉得,这块臭石头真真是铁石心肠,他平常只觉得臭石头不解风情,对着他这张俊脸眼睛都不抬一下,却没想到她竟能那么平静地说出格杀自己亲子的话来。

    修道的人皆是这般无情,还是只有她这样无情。天下有情之人甚多,为什么偏偏他却看上这么个无情之人?

    借着出去帮忙的由头,贺易之出了衙门便往五皇子府去。没错,他确实就是五皇子的探子,而且是自告奋勇地来除妖司做眼线。

    京城一路上熙熙攘攘似乎与平时并无二致,除妖司全司出动也只是悄无声息地游走在街巷间,不似京兆尹衙门办差那般恨不得自带个喇叭走一路吹一路。

    街上一如既往,可五皇子府静得反常。门口没有通报的卫兵,敲门也无人答应。贺易之只得从侧门入,可一进府便见到府中歪歪斜斜地倒了一片,满院的下人仆役虽然没有塑,但也只有出气不见进气。他连忙去寻五皇子踪迹,却始终不见谢秋明。

    贺易之慌了心神,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当朝皇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自家府邸被掳走,开朝至今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荒天下之大谬。

    他想到李微言口中那个在京畿杀人,引疫灾祸世的离七。心中愈发不详起来。

    妖魔岂敢在京城、天子脚下这般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贺易之当然不会想到,有一个杀亲子眼都不眨的娘,自然就会有一个发起疯来毫无路数可言的儿子。

    京城之中,不止五皇子府,但凡是有头有脸的王公贵族或是栋梁权臣的府邸,皆是一样的景象。

    四处搜寻缉查的除妖司众很快也发现了这个情况,随着传音符中传来的一个又一个通报,众人从最初的将信将疑到了如今的面色凝重。

    他们知道这应该是个大案子,但这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

    尤不凡脸色极其难看地整理着司众们传回来的消息。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御史中丞,侍郎,尚书,每多一个名字尤不凡背后就多一层冷汗。

    这些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朝廷恐怕就要翻天了。

    再看司长,面不改色地抵着黑刀闭目养神,如雕塑一般坐在堂中。

    她怎么还坐得住??天都要塌下来了!

    与尤不凡发出一样疑问的,还有在云端看戏的攸吾。他可是得知了李微言还活着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看戏了,一听是李微言那个入魔的神经病儿子来找事了他恨不得买个十斤瓜子嗑一嗑。

    “李微言该不会是因为对面是她儿子就徇私了吧,她再坐一会,人间都得改朝换代了。”

    “李微言不会徇私。”长戎斩钉截铁。

    “长戎你对她未免也太自信了,她如今可是杂着妖气魔气和七情六欲,谁知道她能不能下得去手。诶诶诶,皇宫那边的阵法也出问题了诶。”

    随着皇宫阵法出现裂口,李微言双目微睁。

    『我看见魔气钻入了皇宫!』传音符中传来户心瑶的声音,她能肉眼看到妖气与魔气。

    尤不凡再也坐不住了,立刻唤人通知刑部和城防。

    除妖司司众无诏不得入皇宫,只有李微言这位天师能自由进出。

    而李微言,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皇宫之中,随侍皇帝近前的三皇子谢秋贤敏锐地嗅到了魔气。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刚下山时全倚仗师姐的阔少,傀疫之后,他也已然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修士。

    谢秋贤袖中暗自催动符法。

    皇帝与五皇子在御花园中闲聊散心:“贤儿这几日都忙些什么?朕都不见你人影。”

    “父皇恕罪,这几日儿臣一直与五弟在京郊各处赏游,因多年未见京城风景,想念得紧,便多逛了些。”

    “哈哈哈无妨,老五打小就爱黏着你,长大了还是这样黏在一块,你们兄弟二人的感情真是叫朕也羡慕哟。”

    “还是父皇教导有方,我们兄弟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谢渊心情大好,正欲夸赞,谢秋贤却极其冒犯挡在他面前,他定睛一看,只见一团黑气乌压压地扑过来,所至之处,百花凋谢草木枯死。谢秋贤袖中符法当即甩出,炸散了部分黑气。可炸散的部分立刻就被补上。

    眼见那黑气越来越近,谢秋贤拉起谢渊拔腿就跑。

    宫中侍卫见陛下奔逃,以为有刺客,英勇地挡在陛下与三皇子身前,可迎面而来的不是什么刺客,而是没有形体的黑气。黑气一扑来,侍卫们就纷纷倒下,甚至没能做任何抵抗。

    谢秋贤向谢渊道了句父皇恕罪,然后催动元神识海,存在宫门处的长剑鸣鸣作响,挣碎剑匣。飞剑如白昼流星,破风而来,以剑身为眼,灵力凝为剑阵,将黑气绞得稀碎。

    未等谢秋贤松口气,那些黑气又重新聚集起来,似乎斩不断也驱不尽,不拿下他们父子二人便不罢休。

    剑意再次凝出剑阵,虽不能绞杀黑气,但确能挡住黑气脚步。谢秋贤一边御法结阵一边让谢渊先走。

    谢渊是戎马皇帝,岂会露怯。他怒目圆睁,大喝一声,那黑气竟真的退避了几分。

    剑阵乘胜追击,欲将黑气驱散,可剑身刚没入黑雾便被困住,如何御使都挪不动,最后竟生生在二人面前被绞成烂铁。那剑虽算不上法宝,却也是在灵气中淬炼而成的,收拾寻常妖魔不在话下,可居然如此轻易被摧毁。

    没有法器,谢秋贤只能以自身法力相抗。不过显然那黑气修为胜他许多,压得他节节败退,祭出两道明符都挡不住黑气的脚步。

    在谢秋贤以为吾命休矣之时,一把银白色细剑划破长空,如一道流光,顷刻便让眼前黑气一刀两断。定神一看,竟是李微言前辈的佩剑。

    一柄剑悬停在谢秋贤眼前,形成了难以接近的壁障。谢秋贤犹犹豫豫地握住剑柄,强大纯正的灵力瞬间倒灌入他的四肢百骸,使得识海激荡,元神震动,仅仅是握住这把剑就让他的修为隐隐有突破之象。

    被一剑劈开的黑气受了重创,两股黑烟缓缓融合,气势也不如刚刚般骇人。

    一时间攻守易型,谢秋贤神兵天降,同样的招式现在却杀得黑烟节节败退。莫说是交手,只是被剑刃碰到,黑气就会消散。

    “凝心静神,使剑意凝于一处。万千剑阵,归于一剑。”

    耳边传来剑主的声音,谢秋贤深呼吸,身边细碎剑意纷纷消散,而一柄剑光芒愈盛。天地之间,他只能看见眼前的敌人。

    “乾坤一剑。”

    少年与剑意为一体,只一剑便叫黑气瞬间消散。他刚松了口气,回头却发现父皇不见了。

    一柄剑铛的一声落到地上。

    除妖司中,李微言无语地捂着脸。

    除妖司众人的传音符中,同时传出了司长的声音:“去蒙山。”

    蒙山是皇室问天祭祖之地,就在京郊。

    “为何去蒙山?不是皇宫?”尤不凡问道。

    李微言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皇帝已经被掠走了。”

    尤不凡闻言险些腿软没站住。

    天真的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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