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早早就地被一股冲鼻的艾草烟味熏醒,他起身发现周围烟雾缭绕,便快速穿戴整齐出了屋子。果然见到院中的衙役们正在用艾草熏着府衙的各处,连空气里都是一股艾烟味。

    用艾烟祛除疫毒是最常见好用的方法,除了有点呛人。

    县衙的衙役们与竹山夫妇算得上熟识,也颇有几分好感,见竹先生起了,便纷纷同他打招呼。

    前院的林大人正在交代发放艾草的事宜,竹山走到前院见此场景也没多做声,在一旁安静地听完了林大人对捕快们的交代,随后才与林大人问早。

    捕快们抱着昨日各处收来的艾草,在林羌交代完后便出了衙门各自分发给百姓去了。而林羌见竹山来了,便有几个有关医案的问题要问他。

    他熬了一夜将那些医案看了一遍,又仔细地看了遍竹山的批注,对这古怪疫病也多少清楚了些,只是其中有些病例所用的药材让他不甚理解,上面写的都是写消火止咳亦或者驱寒的调理药方,却有缓解病症的功效。

    竹山不知要如何解释这些用玄石催熟的草药,只能糊弄着说一些玄而又玄的什么寒气湿热相辅相成之类的。总而言之,长话短说,应该是误打误撞。

    林大人听得云里雾里,只能貌似听懂了一般点点头。

    得了林大人的允准,竹山得以同郑捕头一起去接触那些锁在家中的病患,顺便给他们带些食物,再带些艾草。

    锁在家中的病患并没有出现更多的症状,但竹山不敢肯定没有下一个阶段,毕竟最初夜游症状都是持续了大半个月才到来红眼的阶段,病情会不会更糟糕谁都拿不准。

    两人跑了一整天,没有找到任何头绪,病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家属们也没有因为被锁在一起出现更多的症状。而没有被锁起来的夜游病人则接连出现了红眼症状。

    这让竹山觉得头皮发麻,因为他所知的夜游症病人的数量可不在少数,若是全部进入红眼阶段,那江林县基本上跟沦陷没差别了。届时恐怕真的就要封县烧村了。

    郑直见竹山这细胳膊细腿的样子,还背了一天的药箱四处奔波,竟没有喊过一句累,心中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因为晚上时间来不及回县城,二人就地寻了个农户住下。

    农户一家见是竹先生求宿,便热情地腾出来一间卧房给他们二人。因为走了一天,竹山浑身酸痛又疲惫,没有了往常那些整理床铺的规矩,沾了塌子很快就沉沉睡去。

    可睡至半夜,他突然被身边的郑直摇醒。竹山忍着睡意向郑直指的方向看去,只一眼就让他睡意全无。

    只见漆黑一片的门口,纸窗上映出四个整齐站着的人影,一动不动,只是站着,宛如四个纸人。

    农户一家,正好四口人。

    竹山瞬间毛骨悚然,心脏狂跳不止。虽然他已无数次听过病人的家属描述夜游的症状,但听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这种场景着实是有些过于冲击了。

    郑直也心中亦是惊骇不已,他拿起身边的佩刀就要上前。竹山及时拦住了他,摇了摇头。

    见竹先生阻拦,郑直也没有继续坚持。他回到塌边,但依旧手握佩刀,随时准备出鞘。

    那四个人影只是站在门前,什么也不做。可屋里的两人已经没有丝毫睡意,竹山也正好趁此机会好好观察一番夜游病人。他看向另一边的窗户,给了郑直一个眼神。

    郑直心领神会,小心起身,静步推开窗户,翻身跃出,不发出一点声响,然后再将竹山接出来。二人绕了圈到了院子另一边,只见那一家四口果然笔直地站在他们屋前。

    “怎会有这般诡异的夜游症?”郑直小声自言自语。若非是亲眼所见,他估计也很难真正相信。

    而竹山则仔细观察着农户一家,他缓过了最初恐惧的心情,好奇和探究心逐渐占了上风。

    为什么病人要在夜游时接近旁人?

    可不知怎么的,一个声音突兀在脑海响起——他们在等待着你成为他们的一员。

    竹山被脑中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竟一晃神碰出了一点声音。那四人听到这边传来的声音,一同转过头,然后缓缓地向他们走去。

    竹山下意识退了几步,郑直则用刀威慑他们让他们不要靠近。而那四人置若罔闻,还是缓缓地向他们走来。

    二人一退再退,直到撞上了院墙退无可退。

    四人却一再逼近,直到他们身前一两丈的位置才停下。停下后也依旧什么也不做,只是用空洞且爬着密密麻麻红血丝的眼睛盯着他们。

    二人被盯得头皮发麻。只得从旁边的空隙脱身然后重新回到屋中。他们关好门窗,死死地盯着那四个人影,直到天色渐明,四人才离开。

    而早上时,农户一家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起床,磨面,打水,准备早饭,见竹山二人精神不太好还关切地上前询问是不是床榻太硬了睡不惯。看着淳朴热情的农户,竹山也不好拂了他们的好意,只说是昨日奔波太累了。

    二人谢过农户一家就借口衙门有事匆匆离开。

    昨夜发生的事情让二人多少有些惊魂未定,只是表面看起来还算镇定。缺少休息再加上一整晚精神紧绷让二人十分疲惫,尤其是竹山,他并没有郑直那般的武人体魄,走着走着就有困意袭上心头。

    郑直看他的精神状态实在不佳,便寻到河边让他洗把脸清醒清醒。

    冰凉的河水扑到脸上确实让竹山找回了些精神,可身体的不适却愈发强烈到让他想要呕吐,他试图压制下强烈的恶心感,但没有成功。只得到一边呕吐起来。

    郑直上前拍了拍竹山的背试图安抚他,却惊骇地发现竹山吐出的是一摊黑色的不明液体。竹山则比郑直还要惊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黑色的秽物,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了上来,让他又忍不住干呕然后吐起来。

    直到竹山觉得自己的胆汁都几乎要吐出来才消停。郑直想扶起吐到几乎脱力,满脸通红青筋暴起的竹山,而竹山弓着身子让郑直离远些不要靠近他。

    “郑捕头……我可能,也染上疫毒了。”竹山擦着嘴角,看着地上大滩的黑色秽物,医者的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妙。

    “怎会……?竹先生你晚上并未夜游啊?”

    竹山也难以解释,但他觉得这是了解这个疫病的好机会。便提出今晚让郑直来观察他是否夜游。

    郑直同意了。

    入夜,郑直手执刀鞘,端坐在竹山身前。而竹山虽然不习惯被人盯着,但因为太过疲倦还是沉沉睡去。

    而郑直端坐到深夜,却突然被一股强烈的困意所支配,不受控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白天,而竹山早已醒来。郑直连连向竹先生道歉,解释他不知道何时睡着了,实在抱歉。

    而竹山则脸色怪异地安慰他没事,晚上没发生什么事情,他半夜还醒来过一次。

    郑直松了口气,而竹山却回忆起昨晚的状况。

    当时他入睡后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觉得有些怪异,便起身查看,可眼前依旧只有郑直一人,他直直端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竹山。

    竹山松了口气:“难为郑捕头一夜不眠,实在辛苦。”

    但郑直没有反应。

    “郑捕头……?”

    郑直依然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竹山顿觉不妙,试探性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竹山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慢慢地从床上下来,走到一边,而郑直也直直站起,跟了过来。

    竹山万万没有想到,今晚发病的不是他而是郑捕头。竹山心中愧疚,觉得是因为陪着自己来查疫病才让郑捕头也染了病。他虽然推断这个疫病不会通过接触传染,可没有实证他也只是猜测。

    本来是为了调查这疫病的源头来的,还未曾查出什么端倪,郑捕头就染了病。

    不过郑直本人什么也没有感觉到,还是精神抖擞地要跟竹山继续查探。

    竹山纠结了一番,还是让郑捕头随他一起。路上若是郑直发生些什么,他一个大夫,多少还是能帮些忙的。

    江林县辖下的村镇都是沿河而立,而县城就在下游,竹山二人顺着河道一直往上游去,逐渐发现越到上游,似乎发病的病人越多。这让竹山有些怀疑疫毒是否可能是顺着河水流下来的。

    于是他提议再往上游走走,可是再走一些就出了江林地界,届时郑捕头就没有执法权了。但郑直还是同意了竹山的想法,正好他也想看看这疫病是只有江林一县有,还是附近都已经遭了殃。

    他们出了江林县,便到了隔壁的河西镇。河西镇隶属江云县,与江林县常有往来。两边也有不少亲族。

    与已经人人自危的江林县不同,河西镇似乎依旧一切如常,并没有双目赤红的痴傻病人,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日常生活。路上也没有官府封条,安宁到让竹山二人几乎要以为江林县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可是一走进镇中街道,竹山便隐隐觉得周围的人好像都在盯着他们。但当他回头看时又似乎没有什么异常。郑直这方面的觉察力更敏锐些,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人在窥视,可又寻不到这窥视感的源头。

    为了探得消息,郑直想去酒馆客栈看看,但竹先生却没有及时附和他的想法,似是在犹豫什么。他心下疑惑,便问竹先生是否还有其他顾虑。

    竹山纠结再三,还是将郑直已经有了夜游症状的事情和盘托出。如果何西镇果真没有疫病,即便他们用艾叶熏了衣服,但这样贸然往人多的地方钻依然可能会出事。

    郑直得知自己也患上了怪疫,愣了半晌。好一会才平复了心情,维持了冷静。“那就麻烦竹先生一人前去询问探查了。”他则重新戴上了在江林县内行走时的白布遮面。

    郑直的反应冷静克制到人让竹山也意外。他一直瞒着郑直病情的原因便是怕他过于激动,如今看来倒是他多想了。竹山向郑捕头作了个揖,然后独自一人去往了酒馆。

    郑直则在不远处无人的角落静候。实际上他有些担心,因为竹山并不擅长与陌生人说话,让他独自去打听消息会不会有些太难了。

    他正思考着,那股被窥视感就又涌上心头。郑直连忙左右探看,却依旧没有发现有谁在窥视。眼前只有街上的人来人往,他寻不到窥视的来源,竟产生了这满街的人都在盯着他的错觉。这种感觉让郑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待他凝神再看时,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并没有人在看他。

    也许这是疫病的症状之一也说不定。郑直想。

    他等了一柱香的时间,竹山终于从酒馆里出来了,手上还提着两个油纸包。二人汇合后便钻进一个无人的巷子里交流线索。

    按竹山获得的消息来看,这河西镇居然真的没有一例怪疫。好似疫毒只存在与县碑的另一边,对这里则是秋毫无犯。这比江林县同时爆发疫病还要奇怪,明明隔着一座县碑的隔壁村子的中老年人几乎已经全军覆没了,可这里却不见一点风声。

    “这油纸包又是?”

    “卤牛肉。”竹山将两个油纸包递到了郑直面前。

    郑直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滴水未进,连忙谢过竹先生好意,接过了那两个油纸包。拆开纸包,只见里面是切好的牛肉片,卤香扑鼻,叫人食指大动。郑直尝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河西的卤牛肉竟然如此美味?以前怎么从未听说。”

    不一会,两包卤牛肉就被吃了个精光,而郑直却意犹未尽。这两包卤牛肉于郑直而言算得上这几天唯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竹山看向郑捕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郑捕头眼中的红血丝比早上来河西镇之前更多了些。

    不过既然已经确认河西镇并无疫病,他们二人也该回江林县了。收拾好心情,他们回到街上准备原路返回。但郑直又产生了街上所有人都在盯着着他的错觉,精神不免有些恍惚。

    竹山看郑捕头的状态不太好,看起来走回江林县有些困难,便打算在河西镇休息一晚。郑直脑袋有些发晕,也觉得自己应该撑不回江林县,于是二人便在河西镇唯一一家客栈住下。

    掌柜热情地问两位客官打算在河西镇呆多久,可听见他们说只住一晚的时候,脸上的商业笑容有了瞬间的冷却,但随后依旧无比热情地招待两位入住。

    竹山二人进了客房发现桌上摆满了应季水果,还有些果脯零食之类的,便问掌柜的这些是要额外收钱么。掌柜的堆着笑说这些都是白送的,吃完了还可以让小二来送。

    河西镇百姓未免有些太热情好客了。

    郑直对于这些白送的水果是来者不拒,之前被卤牛肉钓起的胃口正好拿水果来填。本以为掌柜免费送的水果应该会没什么味道,可吃起来却鲜甜可口,让郑直颇为意外。毕竟水果这东西可不便宜,好吃的水果则更昂贵,这其貌不扬的小客栈居然如此豪爽。

    竹山没有夜晚进食的习惯,便将这些全让给了郑直。见郑直狼吞虎咽的吃着水果的模样,竹山难得地开玩笑道:“郑捕头是不是待会还得出去打头牛回来吃?”

    “竹先生,这可不怪我,要不你也尝尝,这些水果新鲜可口,我在江林县都没有吃过几次这样美味的水果,不吃实在可惜。”

    竹山摇了摇头。

    客栈的小二上来送热水,见郑直大口地吃着水果,也笑起来:“吃的好啊,多吃一些,多吃一些。”

    “多吃一些,多吃一些。”

    这种情境下小二的话让竹山觉得怪异,可埋头吃东西的郑直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吃着。那小二放下热水,笑眼依旧盯着郑直,催促他继续吃下去。

    竹山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让小二赶紧出去,回头看向郑直,他依旧心无旁骛地吃着水果。而桌边的果核已经堆起了不少,他却依旧没有吃饱的样子。

    竹山只得打断了郑直吃水果的雅兴,而郑直停下后看起来并无异常,还疑惑竹山为何打断他吃东西,是要给竹山留几个的意思吗?

    见他无恙,竹山只当自己多心了。

    晚上要入睡之时,郑直却一直枯坐在桌边,不愿意休息。他开玩笑说反正等会睡着了他还得站起来,不如就坐这算了,多醒一阵子,待会就少站一会。

    “郑捕头的心态倒是挺好的。”听起来不像夸。

    夜间,竹山上床休息,郑直则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看郑捕头这样苦撑,竹山也睡不着了,干脆起来陪他一起熬夜。

    郑直靠着意志死撑,撑过了前半夜,但眼皮子还是忍不住上下打架。竹山便想着开窗透透气,让月光照进来。可一开窗,眼前的一幕就让竹山整个人僵住了。

    郑直好奇竹山怎么站在窗前不动了,还以为是月色甚佳,也转过头来看,却没有看见夜空里有什么月亮。

    既然没有月亮那竹先生在看什么?他起身靠近窗边,屋外一片漆黑,乍一眼看不出什么来,但当他定睛看向楼下时,他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炸了起来。

    客栈底下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瞪着几乎看不见一点眼白的赤红双目,直直地盯着这个窗户,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这与他们在江林县所见的双目空洞又呆滞的病患完全不同。

    郑直赶忙把竹山拉回屋内关上窗户,左手一直扶在腰间的刀柄上,这下不用死撑他也睡不着了。惊恐间,二人听到屋外传来的上楼梯的脚步声,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了他们门前。

    “二位客官,发生什么了?”听到了人声让二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郑直前去开门,但只把门缝开了一点就看到掌柜那双猩红的眼睛和诡异的笑容,郑直几乎是出于生理恐惧反应一般迅速把门重新关上拴好。

    他握紧了刀柄,后退几步。而门外的掌柜还在关切地询问:“客官为什么关门呐,客官。”

    这下屋内的二人都已汗毛倒竖了。

    世界上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夜游症啊。

    但更糟的是,屋外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门口的人影越来越多,他们一开始只是叫门,然后逐渐开始拍门。

    二人将屋里搬得动的家具物什全部堵到门口,但依然不确定能拦住屋外那些红眼人。客房那扇脆弱的木门也在强烈的拍击下眼看就要坏掉,而门上窗上的纸窗已经被门外的人撕碎,无数双猩红的眼睛隔着窗格盯着屋里的两人,就像是看着猎物一般。

    眼看门窗几乎要拦不住了,郑直只得兵行险着,拉着竹山翻出窗户爬上屋檐。竹山的药箱太笨重了,于是他就快速把今日的医案和一些应急的药瓶还有一些清洁用的白布揣进了怀里。

    待到爬上屋顶,他们看向四周却更加绝望。

    客栈已经被无数双红眼围得严严实实。而竹山看着这些红眼人,心中升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河西镇不是没有疫病,而是已经度过了痴呆的阶段……

    郑直从怀中掏出他晚上没吃完准备留着明日路上吃的水果,却发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水果,而是一团黏腻的黑肉。

    郑直顿觉胃中翻江倒海,而这次他呕出的,果然也是黑色的秽物。此时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们思考这黑色秽物到底是什么东西,郑直擦干净嘴角抓紧了竹山,一个腾跃就跃到了人群之外。

    二人一落地就赶紧往镇外跑,可四面八方早就被红眼的镇民围住,这个镇子似乎是刻意为他们两个准备的陷阱。

    郑直被逼得退无可退,可又不能杀了这些红眼镇民,只得用刀背劈昏那些挡路的人,然后带着竹山在漆黑的夜巷中逃亡。

    但这些镇民好像是有另一双眼睛在天上看着似的,永远都能堵到他们前头去。二人被一番堵截后发现自己居然在绕圈,而那些镇民总能准确地把他们赶往错误的路口。

    竹山喘着粗气,他虽然脚力尚可,但是这样拼命地奔跑他可撑不了太久。而郑直的精神也变得不稳定起来,他时不时就感觉到强烈的困意。按理说在这样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人是不可能犯困的。

    郑直在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就往自己的胳膊上剌一刀,靠血和疼痛来保持理智,以至于血滴了满地。

    竹山觉得像这样被赶来赶去的样子似曾相识,就像牧民放羊一般,把目标赶进自己想要他去的地方。于是他急忙拉住郑直,让他不要再往前冲,而是换了条有镇民阻挡的路口。

    其实以郑直一人的身手,从这些没有练过武的百姓的围追堵截中脱身并非难事,但如今他还带着一个竹先生,便不得不硬打出去。

    好在得益于多年来的四处游历,竹山对方向感极其敏锐,与郑直一起竟也破出了一条离开河西镇的出路。可当他们想回到江林县时,却发现早有密密麻麻的人群堵在了前往江林县的唯一一座桥上。

    二人不得已只能往反方向跑,沿着河道继续往上游去。郑直的血流了一路,身形有些不稳,而竹山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都要炸开了,嘴巴里全是咸腥味,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停下脚步。

    随着伤口不断流血,郑直开始觉得意识模糊起来,他无法再与困意斗争,脚步也逐渐慢了下来。竹山已经完全跑不动了,也慢下脚步,不断地喘气。

    他看向身后,已经没有了人影,他们已经跑进了郊野林中。竹山以为危险终于结束了,可一回头,却发现郑直双目赤红地盯着自己。

    竹山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了,反应速度也慢下来,他以为郑直还会一如既往地呆站不动,可下一秒他就被掐住脖子摔倒在地。郑直的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生生将竹山的脖子掐断。

    竹山本就已经跑得脱力,如今被掐住脖子更是痛苦万分,除了喘不上气之外,他感到喉骨几乎都要被掐碎了,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竹山眼前的景象渐渐发黑。

    但郑直似乎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掐死竹山,竭尽全力地松开紧掐住竹山的手,竹山趁着机会猛吸了一口气,手在周围摸索出一块石头,猛地向郑直的脑袋砸去。

    随着石头砸到头骨上发出的脆响,郑直也闷倒了过去。竹山坐起身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让缺氧的大脑缓过一些,但只缓了一点就开始了剧烈的咳嗽,嘴巴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刚恢复一些理智他就急忙去探郑直的鼻息,还好郑直一息尚存,只是昏了过去。竹山撑起几乎到了极限的身体,拖着郑直继续往前走。现在这里还不够安全,他得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帮郑直处理伤口。

    人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是有极大潜力的,即便腿和胳膊都疼得几乎没有知觉了,竹山还是没有放手,继续拖着郑直沿着河道往前。等到天色逐渐变亮,东方的天际终于出现了鱼肚白,竹山才竭力地摔倒在地。

    他倒在地上缓了一会,等到四肢的力气回来一些,然后颤抖着从怀里取出药瓶和白布。他爬向河边,想借些水来帮郑直先清洗一下伤口,可借着渐亮的天光,他发现水中竟然飘着一些浑浊的不明絮状物。

    他伸手捞起一些,发现那些絮状物呈灰黑色。他登时顿悟了些什么,颤抖着捧着这些絮状物,然后翻身躺倒在河岸边。

    “原来……是水……是水啊……”

    是水的话……一切就说的通了……同时的发病,不通过人接触的传播……

    可是现在他没有多余的脑子继续深入思考,因为有个更大的难题摆在他面前。郑直的伤口如果不清洗,极有可能溃烂感染,危及性命,可现在手边只有这极大可能就是疫病传染源的水,用了无异于饮鸩止渴。

    竹山看向了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郑直,还是下了决心,将白布浸入了河水中。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晃晃悠悠地走到郑直身旁,开始帮他擦拭伤口。

    因为没有力气,再加上伤口的血渍有些干涸,使得清理这件事变得极为困难,几乎花了五倍于往常的时间。竹山的手一直在抖,根本没有力气,只能重复多次地擦洗。布脏透了就起来去河边清洗,如此往复直到伤口的污渍洗净。

    然后上药,可竹山的手依旧抖个不停,药粉都浪费不少,他只能一只手稳住另一只手缓缓地上着药。

    等到包扎完毕,天已大亮,竹山在包完最后一处伤口后直接昏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竹山感觉浑身没有一处不在痛。郑直愧疚地看着竹山,看眼神应该是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见竹山苏醒,不由得松了口气。郑直醒来时发现眼前生死不明的竹山还以为他已经死了,关于昨晚逃出河西镇之后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但他清楚记得他死死掐着竹山脖子那一幕。

    他想起身看看竹山的状况,却头疼欲裂。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现竟然已经被包扎好了,胳膊上的刀口也小心处理过了,心知这是竹先生的手笔,心中更加愧疚难当。于是郑直费力撑起身子,探了探竹山的鼻息,还好,竹山没死。

    郑直虽然已经醒了,但是痛得难以动弹,也没法挪动竹山。摸了摸自己腰间,刀也不知何时丢失了,不过幸好丢失了,要不然昨天他发狂时若是用刀,那竹山无论如何都没法活命了。

    等到竹山醒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正烈。郑直终于恢复了一些,他扶起比他状态更差的竹山到了阴凉处。

    郑直想待会再休息一下就带着竹山回江林县汇报情况。可竹山却执意继续往上游去。

    “竹先生你疯了吗?为今之计应该是回县衙求援。”

    “没用的,郑捕头。”

    “竹先生这是何意。”

    “郑捕头,县衙喝的水,是自己打的水井对吗。”

    “是啊。”郑直奇怪这样的关头竹先生为何要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是吓糊涂了吗?

    “井水与河水是通的……但是……因为土层的渗透过滤……疫毒会减少一些……所以郑捕头最近才开始发病……”竹山一开始思考,头就痛得要命。

    “你在说些什么?”

    “郑捕头,水……你去看河水。”竹山费力地抬起手臂指着眼前的河水。

    郑直随着他指的方向走到河边,仔细观察,终于也发现了水中的灰黑色絮状物。“难道这些就是……?!”

    “正是……从一开始,它就是,混在水中散播开来,只要喝水的人,就会感染。有些人家喝的是井水所以发病慢一些,但其实所有人都是同时接触到了疫毒。”竹山缓了一口气,支起身子。

    “所以……最先发病的是身体最差的老人,然后,是孩子……可现在,连郑大人你这般体魄的青壮年都已经发病,这说明……”

    郑直面如死灰。“说明整个江林县……可能已经全部……”

    他跌坐在岸边,不敢想象整个江林县的百姓入夜都变成河西镇这般双目赤红的怪物会是何等景象。

    “这到底是……为什么……”

    “所以,郑捕头,我们只能往上游继续走,直到找到源头,才有解决问题的可能性。”竹山一瘸一拐地走到郑直身边,向他伸出手。

    郑直握上他的手,也站了起来。

    “那我们可得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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