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言又没有说实话。
翌日,竹山一回家就把李微言当场按下,想扒开衣服看看伤口,而李微言则像个泥鳅似的滑手,怎么也逮不住,还闪烁其词地搪塞他,说什么路上遇到了个蛮厉害的老前辈切磋了两下,真的没事。
最后见竹山真生气了,李微言才老老实实被他给逮住被提溜进屋,可怜的胡十一就又被关在门外不忿地挠门,大白天的干嘛也把她关在外边啊!
等要脱衣服的时候李微言还是躲躲闪闪的,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竹山褪下她的里衣,心头猛得一紧,映入眼帘的是一副触目惊心布满伤口的躯体,数十道裂口纵横交错地排布在她周身,细碎的裂伤更是不计其数。竹山见到这副场景,喉头紧缩,脑子嗡嗡作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微言还试图找补:“只是看起来有点严重而已,没两天就好了。”
竹山没有说话,没有唠叨,只是面色惨白,颤抖着手取来药箱,沉默着替她擦洗伤口。先用清水擦拭,然后用酒精点擦。他恍惚间甚至觉得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布满伤痕的身体。
酒精一碰到裂口,伤口附近的肌肉都会连带着抽搐几下,但是李微言一声也没吭,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若是换做平常,手上破个口子上药都会跟夫君喊疼。
竹山擦拭伤口的手忍不住地发抖,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小伤而已?小伤而已?!
李微言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看他。这种程度于她而言确实是小伤,但她不敢说出口,生怕把面前这座沉默的火山给点爆了。周围的空气压抑又沉重,几乎要把人压得喘不上气来。
花了半个时辰,竹山才把这满身的伤口擦洗完。期间两人一句话也没有,直到他开始上药。李微言才憋出一句:“上药也没用的。”
竹山攥着青瓷药瓶的手一顿,指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为何。”
“这种伤口只能用灵力修复……”李微言的声音越说越小。而竹山也才发现那些伤口下隐隐显出的异样色彩。
但他还是自顾自地上着药,赌气似的狠狠摁了一下伤口,终于把李微言疼得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细小的闷哼。
一瓶又一瓶,竹山几乎把药箱里所有的外伤药都拿了出来,他明知道没有用,却还是固执地想要坚持些什么。李微言也不再多说,只是随他。
“你会不会觉得我……一无是处。”竹山转到她身后继续苍白无力地上着药。
李微言兀然听见这番疑问,疑惑震惊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甚至对他的这番自贬有些愠怒。“你在说什么胡话。”
在李微言的记忆里,竹山虽然一直看起来谦逊有礼,但其实骨子里是个自傲的人,今日居然问出这种问题来,怎么不叫人震惊。
竹山被她这么一斥,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双眸低垂着。他明明坐在妻子身边,却感觉离她极远,简直好像直到今日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妻子当真是个神仙而非凡人。
“其实,你既不怕痛,也不会饿。平日里,都是装出来哄我的,是不是?”
李微言沉默着不敢回应。
“李微言……我看不清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你喜欢我,是不是也是扮来哄我的。”
“不是。”李微言转过身看他,脸上没有半分往日的轻浮和胡闹。“只有这件事做不得假。”
李微言穿上里衣,不再让他继续徒劳地上药。她起身,然后面对着竹山,正襟危坐。“我若说是假的,我的心也不答应。”
“可若是你平日里都是假的,我要如何才能信你?”竹山避开了她的目光,攥紧了手中的空瓶。
此刻的李微言,目光沉静且犀利,在竹山面前少有地展现出严肃来,她将额前的红绳取下,将其中一端系在竹山的手腕上。“你曾问我这红绳是什么,当时我并未答你,那么我现在便告诉你,这是我的命绳。”
竹山有些错愕地看着手腕上系着的红绳,他虽不明白命绳到底是什么,但是光从妻子严肃的神情也能知道这是十分要紧的东西。
“你既想知道,李微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那我便同你说。我生前算不得什么好人,即便成了仙也是个半吊子水平,又嗜杀又无情,连手里这把斩神刀都是相中我杀孽造得多。”李微言攥着红绳的另一段,少有地提及她在人间之外的事情。她的双目紧紧地盯着竹山,不再避开任何一分的疑惑与不解。
“我确实不怕痛,这种程度的疼痛早已习以为常,但我喜欢看你担心我的样子所以我会装痛,我会故意不去吸纳灵气来让自己感觉到饿,平时的柔弱确实都是装出来的。我对酸甜苦辣咸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爱吃甜的是因为你常做,这个味道与你有关。”
“我喜欢待在人间热热闹闹的感觉,因为这样会让我觉得我还活着,所以我喜欢人。可我难以感受到喜怒哀乐,所以我学着像个人,爱上你是我觉得我最像人的一件事。”
“我的喜怒哀乐可能是假的,可能是学来的,但唯独爱你之事是没法作假的。”
李微言几乎将自己的一切全盘托出,将自己的心,自己的灵魂摆到案板上给他看。
“系在你手上便是我的命绳,你若是觉得,这个李微言不是你想要的,后悔同我一起了,我便剪断这跟命绳,你所拿的那一段随便丢到哪个角落去,从此一别两宽。若是你不后悔,就取下一段系在你自己身上,我的命格就同你正式地绑在一起了。”李微言面上神色如常,平静地等着他的回复,但还是不自觉地捏紧了命绳。
竹山听了这一番坦白,心中久久难以平复,又听得什么一别两宽,登时脸色一变,怒道:“你我夫妻,说什么一别两宽!”
“啊……”刚刚才掏心掏肺说了一大堆话心情忐忑地等着判决结果的李微言被这么一喝,在大脑对各种结果的应对演练都被吓停了,大脑一下子失去了部分组织语言的能力。
竹山毫不犹豫地要伸手去取下一段命绳,但是绑在他手腕上的命绳却自己解开落了下来。李微言怔怔地看着那自动落下的命绳,又看向竹山的手腕,那里不知何时早有了一段红色的命绳。
竹山没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却见妻子已经直接扑进了他怀里,他虚浮着两条胳膊觉得放哪都不合适,更是担心这样扑过来会不会碰着伤口。而对方像毫不在意似的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注意伤口。”竹山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腰间,一只手搭在她的脑袋上,好似怀里的不是人而是刚刚修好、粘和的黏土还没有干的碎瓷器一般。
接下来几日,李微言老老实实地待在竹山身边寸步不离,倒不是李微言真的乖,而是因为被竹山严令不准离开半步,直到身上的伤口全部愈合之前都不准再乱跑。于是李微言就天天抱着狐狸跟着竹山四处行医。
竹山每日都要检查一遍伤口的愈合情况。而李微言身上伤口也果真不是寻常的伤口,寻常伤口一两日就结痂,然后就会慢慢愈合脱落,而她身上那些伤,除了每日的伤口大小确实在慢慢缩小,其他的看起来与新伤无异,始终都能看到伤口下搏动的新鲜血肉。
每每看到她衣服之下的伤口,竹山都觉得触目惊心,却又想起她说过这样的疼痛早已习以为常,更是心如刀绞。
“言儿是不是常常受这样的伤?”
“嗯,比这更严重的都是家常便饭啦。”李微言不以为意,没缺胳膊少腿的就算小伤。
“那为何以前未曾见过?”
“是因为这次我跟那个前辈过招灵元消耗太多了,所以伤口迟迟不愈合,要不然回家路上就好了。”
竹山听的心中不是个滋味,他甚至升起了劝妻子不要再做什么神仙的念头。他虽没有亲眼见着李微言是经历了怎样一番苦战,但是上次那样骇人场面那些妖魔都未能伤她分毫,更说明了能将她伤至此的又是何等难以想象的强大对手。
随着伤口逐渐愈合,日子看起来也好似回到了从前那般简单平和。今年是丰年,南方难得没有发生洪涝和瘟疫,竹山也不必四处奔波去救治流民,只是在江林县附近行医。
除了时不时去跟被小狐狸偷吃了鸡的人家道歉和看住自己的妻子别让她又遍体鳞伤之外,竹山觉得日子好像并没有太大变化。
赶集那日见到的那个孩子的奶奶病愈后,没有发生什么奇迹,老人原本枯槁的身体就更似风中残烛,没过几日就亡故了。给那孩子留下来当做饭钱的碎银最后却成了给他奶奶下葬的丧葬费。
郑捕头看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要流浪街头,着实不忍,就同林大人软磨硬泡,给他寻了个府衙杂役的活计,虽然没有俸禄跟工食银,但是好歹管饭也有个栖身之所。
买来的那几块布匹照例送去让村中擅裁衣的刘婶做了几件衣裳,除了李微言以前穿出门给人除妖算命的太极袍和一些日常的衣物外,竹山特意让刘婶多做了件锦袍和几条裙装。刘婶一见那几块绸子就赞不绝口,直夸竹先生对夫人可真是好。
可是衣服拿回去竹山就犯了难,他向来知道妻子不穿这些花里胡哨的衣裳,平日的便服也是少有颜色,梳妆打扮罗裙摇曳那更是没影。可出乎意料的是,李微言对这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好像并没有太多反感。
“都是好材料,若是不穿扔了岂不是可惜。”
“我还以为你不喜这些锦衣绣袄。”
“不穿又不代表讨厌,这种花里胡哨的衣服,我生前也常穿的。”
“生前……?”竹山记得李微言说过生前如何如何,是指升仙前么?
这并不是什么让她愉快的话题,李微言只是展露了一瞬的不悦便转移话题问起今天吃什么。只有胡十一在对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眼馋,想跳上桌蹭蹭那些漂亮丝绸,却被提溜下桌,然后气呼呼地对着竹山呲牙。“你身上掉毛!不要往衣服上蹭!”
胡十一这段时间除了要受竹山的气,日子过得其实也算惬意自在,在田里打滚,去别人院子里偷鸡,到竹林里挖耗子,时不时去糟蹋糟蹋竹山的药田,然后闲下来就去找李微言撒娇打滚要抱抱。
她曾经把死耗子叼到李微言卧室,结果连耗子带狐狸被竹山丢了出去。她愤愤地觉得是竹山没眼光,居然连那么肥的耗子都看不上。但是好在竹山做的狐狸营养餐很好吃,所以暂且宽恕他的有眼无珠。
因为日子过得太自在,胡十一甚至胖了几斤,毛色也比从前更鲜亮了几分,以至于村里的猎户都来问这狐狸多少钱一斤出,狐狸皮他可以出市价双倍。胡十一炸着毛把人轰走,气得半天没有吃东西,还得李微言抱着哄才肯消气。
言儿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胡十一觉得一出山就能遇到言儿,简直是天赐良缘。她努力地想当个三,但是原配夫君不仅没有把她当回事还跟着一起撸她的毛,要不是看在他厨艺尚可的份上,苍墟山混世小魔王胡十一绝不受这种窝囊气。
江林县的生活波澜不惊,轻松惬意,李微言也没管外边的事情难得地陪着夫君过了一段平静安稳的日子。
但是外边可就没有江林县这般的安稳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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