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有些忐忑地带着一队捕快蹲守,他们每人怀中都贴着一张符纸,归云山那几位仙人说带着这张符纸就有能让鬼怪不得近身。虽然如此,捕快们显得还是很不安,毕竟,谁会不怕鬼呢?他们长这么大都没亲眼见过鬼,更遑论抓鬼了。连府衙的皂吏都被拎过来凑数,怀里揣张符纸被安排到其他地方蹲守了,似乎是跟什么阵法相对应的。
郑直跟他们担心的地方不太相同,他固然会因为没有见过鬼而心生一丝怯意,但更担心方士不能及时出现。
归云山的四人早已测算完毕,布好阵法。其实本来应该不用这么隆重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厉鬼怨灵罢了,但木冬雪心中始终有不安,这江林县连怨影都是异常的,厉鬼出什么变故也是有可能的,再加之这次是这三个师弟师妹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妖魔,谨慎些总是好的。
木冬雪一边准备一边回想今天早上的情况,那些怨影起初无论怎么攻击都打不散,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能够被攻击到的呢?她当时也在混战中,不确定到底是何时,只能联想到那个不知不觉间出现的古怪方士,难道是跟她有关?
她大概是听说过有些方士会利用驱鬼之术先吓人,然后自己再假模假式地接下除鬼的差事来挣钱,可是当时她也并未感觉到这些怨影身上有着什么其他的法术,要做到避过她的感知,至少修为得高出她一个境界才行,但是那个方士怎么看也没有灵根,不像个修行之人,况且若是她真有这番本事,又何必屈身在这小小县城靠接活计为生呢?
只希望今晚可以一帆风顺吧。
某个房顶上,李微言正磕着瓜子看底下众人辛勤地准备着。一只青色的小瓦奴从房顶的青瓦里探出脑袋,固涌到李微言旁边一起看热闹。有些人家在造新居的时候会图个吉利,把一片瓦或者砖拿去请大师祝祷,然后盖进新房里,如果这家人是心地善良的人,那么瓦片就会受到影响生出瓦奴来,据说可以保平安增福运。
但是这瓦奴其实就是个会受善良之心吸引的小小灵体罢了,并没有真的招福的能力,顶多帮忙赶赶耗子。真正给家庭带来平安和福运的是他们自己善良所积下的因果罢了。人们总是搞错事物间的逻辑因果。
李微言顺手抓了几颗瓜子递给小瓦奴,瓦奴接了瓜子开始努力地磕起来。
“搞得花里胡哨的,啧,这些仙门怎么尽教些花架子。”李微言对于看起来很唬人很气派前摇长得令人发指的阵法和法术天然就无感。一个破拘魂阵,又是阵旗又是人柱,忙忙碌碌大半天,也就是水里那小姑娘本身没啥杀意,给他们这么多时间准备了。换个脾气差点的,连人带旗子给他撅喽。
“叽叽!”小瓦奴努力半天终于咬开了瓜子的壳。为什么会有人把招来福运这种期望放到它身上啊,钱不如给我,我还能说几句祝福的吉祥话,甚至可以倒贴几副驱虫安神的草药,李微言心想。
今夜的月光本是很明亮的,却不知何时被些不长眼的乌云给遮住了,坏人兴致。
随着离极阴之刻的时间越来越近,江林县被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死寂所笼罩,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除了某个在屋顶嗑瓜子的。大家都屏息静待着水面的动静。
过了子时,水面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孟玲儿有些泄气,但是又被师姐一个眼刀吓了回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河面终于出现了波纹,就在他们测算的地方,一个肿胀的身影走出了水面,飘上台阶,当她踏上石梯最后一格时,突然周围蓝光四起,沿着河面直接封锁了地面和河水间的途径,几道金色光束从四面八方涌来。女鬼被这突如而来的袭击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钻进最近的巷口,蹲守在巷子中的捕快们堵住路口,怀中的符纸镇得女鬼不能前进一步,只能退回河岸边。
而此时,河岸已经被阵法覆盖,蓝色的符文在水面和地面慢慢转动,与金色的光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她这一退便被完全困在阵中逃脱不得。
实际上刚刚堵路的捕快比女鬼吓得还严重,一见了女鬼那张肿胀扭曲的脸和怀中未成形的胎儿,吓得人都木了,膝盖发软差点当场逃命,好在女鬼比他们逃得快。
隐于暗处的四位修士同时御剑飞出,定在阵法的四个方位。那三个年纪小的修士,见了女鬼这副模样,差点没当场吐出来,但还是平复一下心情,在木冬雪一声令下同时向阵中发动攻击。女鬼感知到危险降临,悬浮在水上,身上的鬼气已经全部发红,面目也变得更加狰狞,向他们发出嘶吼,生生吃了众人一击后更拼命地向他们冲过去。
但是布了一下午的拘魂阵也不是纸糊的,她这个级别的怨灵哪怕是怒气满了全力一击也砸不出一道缝来。眼见逃脱无望,女鬼只能在阵中竭力地躲避着修士们的攻击,惊恐和无助爬上她的心头让她躲避的身形都显得更加狼狈。
郑直站在岸边看着这番景象心急如焚,这样下去,这个女鬼恐怕真的就要灰飞烟灭了。那个丑陋可怖的女鬼,即便在逃命的时候也紧紧抱着怀中的胎儿不放。郑直不忍心继续看着这副场面,只能转过身,他只是一个凡人,他无能为力。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身后法术砸出的爆裂声戛然而止,他赶紧回头看,阵中已经没有了那女鬼的身影,难道是已经魂飞魄散了不成?显然半空中那三位修士也是这样想的,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驱鬼,显得兴奋异常,只有木冬雪眉头紧锁。
她看得很清楚,最后一击没有打中,那个女鬼是凭空消失的。她预想中的变故还是发生了,这江林县果然有古怪,这个拘魂阵,别说是一个小小怨灵,哪怕是锁一个百年的凶煞厉鬼也是不在话下的。凭它还没有能力自己逃出去,所以只能是有人在阵外动了手脚,而且此人的法力不在她之下。她并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那个古怪方士所为,但是今晚,应该只能草草收场了。
木冬雪本以为这样大的阵仗,哪怕是真有凡间的鬼修捣乱也能轻松拦住,可对方竟然在他们眼皮底子下,不留任何痕迹轻轻松松地就把女鬼带走了。这可比她预想中的情况还要棘手许多。
“失败了。”木冬雪轻声道。
“是啊我们失败了!……等等,失败了??师姐你什么意思?那女鬼不是已经被打得魂飞魄散了吗?”卢昇脸上的兴奋神色瞬间僵住。
“没有打中,那女鬼逃了。”木冬雪只留下这一句然后直接拂袖而去,留下三人懵逼在现场。
某处民宅之中,女鬼警惕而带有敌意地盯着眼前之人,见她有动作便发出红色鬼气嘶吼着向她杀去,可是她的攻击打在对方身上像是打在一团棉花上。
“脾气怎么这么大呢,想打伤我你可能还得在水下修行个好几百年,喝茶吗?……哦你天天住在水下应该不喝茶,那…你叫什么名字?”对方毫无反应地继续倒茶。
女鬼看攻击手段无效,便想从窗户逃走,可是刚碰到窗沿就被弹了回来。
“安心啦,你逃不出去的,别人也探查不到你的。”那人又开始喝茶了。“实在不想说名字的话我可以加把劲靠看相来猜。”说完她抬头看了一眼女鬼肿胀的脸。
“还是有点难度。”
女鬼靠着墙,尽力跟她保持着距离。
“你这样子,哪有厉鬼怨灵的气派啊。”李微言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好了别害怕,我又不是吃鬼的怪物。”她嘴上是这么说着,周身却逐渐放出了骇人的气场。
即便是鬼,也是晓得怕的,至少这个女鬼此刻心中尽是恐惧,是哪怕跟对面这个存在同处于一个空间内同接触一片空气都会从骨子里感到的恐惧,是写在所有生灵的灵魂之中最基础最底层的对强大存在的恐惧。
人在恐惧的时候是最不设防丢盔弃甲的,鬼也一样,只是瞬间,李微言抬手点住她的眉心,进入了她的灵魂之中。
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恩爱夫妻,两人住在朴素得有些简陋的农房之中,虽然生活清苦,可依旧相互扶持,丈夫每日出去帮人干农活,妻子在家侍弄些野菜瓜果补贴家用,日子过得也算安贫乐道。
李微言站在他们的小院中旁观着一切。
二人结婚很久都没有孩子,但是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时常会讨论若是生了孩子将来叫什么,或者将来生一儿一女,儿子便帮忙干农活,女儿当贴心小棉袄。丈夫也常常在想要不要干些别的活计,让妻子过上好日子。
“倩娘,你信我,我不会让你一直住在这破屋子里的。”
于是他努力学了门手艺,在农活之余还当起了木匠,起早贪黑想多赚些钱,妻子也心疼他这样忙碌。或许是他们之间的感情感动了上天,在结婚七年之后,妻子终于怀上了孩子,丈夫高兴得要跳起来,开心地跟妻子畅想着未来的生活。他兴奋得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雕小木偶。
自从妻子怀孕,丈夫工作更加努力,为了给妻儿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他不断地精进自己的水平,在各个庄子跑动以接到更多的活。每天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只要喝上妻子的一碗热汤,便又复活了。
他们夫妻二人都非常重视腹中的孩子,家里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的,丈夫却还是要硬挤出钱来每周给妻子杀一只鸡补补身子。妻子心疼他,可心里不免也觉得暖呼呼的。丈夫这样的努力还是有成效的,随着他木工手艺越来越好,接的活也越来越多,他常常在回家后与妻子数着今日赚得的银钱,对未来充满希望。
二人这样美满的小日子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丈夫回家的时候,没有见到自己的妻子。
哪里都找不到,家里没有,他发了疯似的跑遍了村子四处问,也找不到妻子的踪迹。他又跑到别的庄子到处问有没有见到他的妻子,也没有。
原来他的妻子,在家里发现他落下的削木刀,追出村子想带给他,却在路上被拐走了。
突然间,世界变得恐怖而抽象,天旋地转,周围陷入黑色与血色的扭曲之中,长着尖牙利齿的丑陋怪物们在扭曲的世界中拖着那可怜的女子四处游荡,那女子的血歪歪扭扭地涂在地上,然后发黑,发霉,发蘑菇。歪曲又诡异的烛光透过四面八方升满铁锈层层叠叠互相穿插无法辩明形状的栏杆间压下来。接下来混着绿藻的浊水从栏杆间的间隙里汹涌而来,烛火却没有消失,惨叫声和怪物的尖笑声也没有停止,李微言身处其中感到一丝窒息。
这就是她的怨恨吗?
一切都淹没在湖水之中,像是在湖底,又像是在母亲的子宫里。那个肿胀的人形困在无数根锈蚀的栏杆中,抱着自己的孩子死死不放手。
李微言走近这些铁栏杆,抬手便唤出了本命剑——一柄剑,一柄剑的名字就叫一柄剑,是她在历完雷劫弃置凡身踏入半仙之境时伴生出现的本命剑,因为看起来太过于平平无奇,就是一把白柄银剑身的普通剑,没有剑灵也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能力,伴生特性还是最没用的“杀不了凡人”,所以李微言给它取了一个很适合它气质的名字:一柄剑。
“人生如幻梦一场,如今,是时候该从梦里醒来了。”
“倩娘。”
锈铁栅栏中的那个肿胀身影听到有人唤她名字,终于迷茫地抬起头来。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但是只是下一刻,眼前密密麻麻好似牢不可破的由锈铁栏杆制成的茧,被一剑斩开,无数被斩断的铁栏杆断在水中漂动,从缺口出刺入一道光,穿过无数的铁杆碎片和混浊的河水,照在她的身上,混浊的白眼中渐渐浮现了深色的瞳孔。
她终于看清了,光芒中渐渐靠近的人影。她虽然还是无法辨认来者的容貌,可是她知道,神明应该也就是这个样子了。苍天终于,终于眷顾她了吗?终于……
“倩娘,害你的人已经伏法,你不必再被困于这怨恨之中了。”来人向她伸出手,语气温柔。倩娘看着眼前被光芒所覆盖的人,又看了看怀中的孩儿,最终还是怯懦地抬起手臂,搭上她伸出的手。
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个害人的掌柜被怨影缠身然后被官府缉拿归案的场景,看到恶人罪有应得。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滑落,在泪水落下的瞬间,她肿胀扭曲的身形也消失了,重新现出了一个娇弱女子的模样,她怀中的胎儿也变成一个健康的婴孩。
“走吧,倩娘。”李微言抓住她的手,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出这铁茧囚牢,周围的铁栏杆似有生命一般蔓延着向她们袭来,试图把她们困在这个囚牢中,但是所有的攻击只是靠近光芒的范围都会瞬间支离破碎。
李微言就这样护着她直到快要走出囚牢的范围时,原本倩娘被困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形,倩娘回头,看到的正是她的丈夫,身边的钢铁囚笼也变成了温馨的家。她想挣脱开李微言的手奔向她的丈夫。
李微言却像石像一般一动不动。“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不是真的。倩娘,是这噩梦要把你留下而施展的骗术,如果你现在回去,那就再也不能出来了。”
随着李微言身上传来的一阵灵力的波动,倩娘看清了周围还是那些铁栏杆,可是她的夫君还站在那儿。倩娘泪流满面,看着她的夫君,痛苦不已。
李微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她如何做出选择,这必须由她自己做出决定,一旦走出了这里,那么她就必须踏上轮回之路,与她的夫君就不再有关系了,因此李微言不能替她做选择。
是死守着与夫君的人间因果宁愿做一个厉鬼不得超生,还是放下执念同她一起走出去,全在她自己。
倩娘最终还是流着泪别回了头。“仙人,我们走吧。”
“好。”方士的声音还是温柔安静的,像平时她的丈夫安慰病人那样。
铁茧中的人形消失了,而周围的怪物和铁栏杆见到此景,更加疯狂地向她们袭来。在混浊汹涌宛如漩涡的河水中,两个身影坚定地向前走去,击碎所有挡在身前的阻碍。对于现在的倩娘而言,现在眼前这些骇人的怪物和铁杆,都成了一触即溃的幻影,她也不再害怕,握紧了方士的手,挺起胸膛向前走去。
因为她不再害怕,哪怕二人的周身已经没有白光覆盖,这些东西也伤不到她们半分。
直到踏出了最后一步,在跨出了这一步后,身后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世界被白色光芒所笼罩,方士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光芒中。
府衙的卧房里,郑直在睡梦中突然感到床边有人靠近,他下意识起身迎击,却发现眼前只是个穿着粗布裙抱着婴儿的普通妇人。妇人见他醒了,便跪下向他行了个礼。
郑直大惊失色赶忙将她扶起,问她为何要行此大礼,自己并未做过能受此大礼的事情。
妇人却道是来感谢他的恩德的,多谢他将凶手绳之以法,仙人也说是受了他的托付才救了她。
仙人?凶手?郑直突然反应过来:“你难道是那河中的女死者?”
“正是奴家,若非是大人,小女子恐怕已经粉身碎骨不得超生。大人的恩德,小女子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妇人又行了一个大礼。
郑直刚想说些什么,就又醒了,房间里空空荡荡并无一人,只有他的书桌上多出一只精巧的小木雕,雕的是一只小老虎。
自那日以后,江林县也再没有出现什么闹鬼的事情,大家只当是仙人们当时把那厉鬼给打散了,木冬雪平白受着周围人的崇拜心里很不是滋味,心中暗暗对那古怪方士留了心眼,然后便带着几个师弟师妹拜别。
方士夫妻这几日在县衙帮忙照顾解救来的女子们,林大人则负责联系个州府县官,将这些女子一一发回原籍,有些女子的家人得了信还未等官府派人送回来就亲自跑到江林县来接人,千恩万谢地把姑娘领回去。
还有几个姑娘原本户籍家中已经没有人了,官府便安排她们在布坊或是绣坊工作谋生。至于那个客栈掌柜和他的狗腿子们,起初咬紧牙关不肯招供上下游的其他人口买卖的事情,不知哪天突然变了性子,哆哆嗦嗦地把同伙招出来之后就疯了。林羌看完案卷便定了这几人拐卖妇女杀人抛尸的死罪,陈书递至上级,秋后问斩。
郑直带着捕快们迅速查抄了江林县内所有还没跑掉的人贩子窝点,彻底把这条黑产挖了出去。自此,江林浮尸案与旧日举报人口失踪案一同结案。
方士的生活又回归了平静,天界的回款也发了下来,她看了眼两整箱子仙晶玄石和小皮球大小的夜明珠,又看向记事仙官:“这些玩意我要怎么才能换成钱啊?”
“小仙怎么知道。”仙官无语,仙晶玄石是六界间最贵重的灵气结晶,所有修行者对此趋之若鹜,这个家伙却在想着怎么换成那些污浊无用的银钱,她到底是怎么升的仙。
“换不成钱那也没用啊……”李微言挠头。“还有这么大的夜明珠,找人收都收不走……”
“您可以待到日后取得正式神格赐封神位后用来装饰您的神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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