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制的社会里,对弱者是没有任何怜悯和救赎的。我有过想象这种以人为货物的市场是个多残酷多藏污纳垢的地方,可真正置身于其中实在……男人女人,老人大人小孩,各种肤色发色,被当作货物任人践踏……对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我而言真是难以接受,可惜又无能为力。由于今天扮作一个跟在萨杜里身边的亚述女人,我不得不紧随他的步伐,从这个奴隶摊位逛到那个摊位,经过一具具骨瘦如柴的躯体,路过一双双失了灵魂的眼睛,除了无数的叹息,什么也做不了。不由得想起陈栎写过的一首时事评论的现代诗里的几句话,大概意思是大部分人的命轨运行是社会环境决定的,总得这样,逃不出去。
但我当时给他的评论是总有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卓越天赋、拼命进取或奇妙际遇从中跳出来,不应过于悲观。陈栎听完没反驳什么,只是他眼里的凉薄直至此刻我才恍然发觉。
自清晨到现在,我和萨杜里逛了大半个奴隶市场。太阳光已经变得毒辣而燥热,我们还是没能找到那个有着漂亮琥珀色眼眸的小孩,还好这个亚述人今天心情不错的样子,一直用温柔的语气鼓励我慢慢找。
侧身避过一个衣着华贵笑容得意的猥琐男和刚被他买到手的两个小女孩,隔着半透明的暗红色头巾,我恨不得自己眼睛里安一个高压水枪把这个变态喷死,眼角余光却瞥到一堆露着干草和破旧雕像的破箱子旁边,小男孩们被绑在梅花桩似的一排木架上。终于我找到了他。倒数第三个,正在尽力抬头张望的正是泽胡迪纳赫特。他似乎更瘦了,肤色也更黑了,但全身却又是一种怪异的苍白——黝黑皮肤里失了那代表着生命力的血色。
他一定受了很多苦,满是伤痕血痂的皮肉下一排排翕动着的肋骨清晰可见,他的神色里分明满是倦怠,却还是很努力在人群里搜寻我的身影,我知道泽胡迪纳赫特是在找我。我轻轻拽了一下萨杜里的衣袖,但他似乎有意与我作对一般一把甩开,自顾自地专心打量起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还不时与卖小女孩的奴隶主交谈两句。我和泽胡迪纳赫特不过五米之距,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我心心念念一个多月的可怜孩子被绑在木架上,被毒辣的日光和奴隶主折磨……
围着包括泽胡迪纳赫特在内的小男孩们的那群买家,一个个都是倒是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可是脸上表情和手上动作却不规矩极了,这要搁现代社会得直接被起诉猥亵罪吧。古埃及文化不歧视同性之爱,这个我在某些野史里读过,但这不是爱啊,而是明目张胆的猥亵的犯意表示,我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默默祈祷萨杜里快点带我去买下泽胡迪纳赫特。
可萨杜里却起劲了似的,走到隔壁一个奴隶主的摊位前面细细观察。我真是被气得差点吐血,他绝对是故意的,被拒绝了就故意耽误我正事儿对吧?看我怎么收拾他。
我走到他身边瞪他,可他完全不察觉似的。男人完美的鼻梁和眉骨撑起英俊无比的侧颜,我在心里衡量一下觉得自己并不吃亏,就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萨杜里并没有像少年拉美西斯一样脸红愣住,只是微微一怔旋即就咧出一个温柔的笑:“你不开心的话我就不看了,我最亲爱的妹妹。”
妹你妹啊!我气愤地瞪着他,心里只有“爷被调戏了”一个念头,想推开他却被他笑着反手握住。
“亲爱的哥哥,我们去那边吧,如果你能满足我的要求,以后我都会听你的话。”我换了个假情假意的狗腿笑容,使着“美人计”,心里却已经骂翻了天。
可他只是眼睛亮了一瞬,很快恢复平静的微笑,向泽胡迪那边瞥了一眼后给了我一个看好戏的眼色同时放开了我。我立刻回头去看,却看到使我目眦欲裂的一幕,一个目测身高170体重270的中老年大叔将他的咸猪手伸向了泽胡迪纳赫特瘦骨嶙峋的肩膀……
热血一股脑冲上头顶,不顾“亚述女人没有男人陪同就不能独自在外行走”的告诫,我大步冲上前去,一把推开那只恶心的肥手:“别碰他!”泽胡迪纳赫特那琥珀色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兴奋地喊出声:“小姐!我知道您一定会来的!”
看清楚冲上前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亚述女人,那模样猥琐的欧吉桑似乎来劲了,操着一口软烂的下埃及口音骂了几句古埃及国骂,同时抬脚向我踢来。
纵身躲过这样体型的中老年大叔的一脚不算难,趁着这个机会我向前紧赶两步,也顾不得对这个摊位的奴隶主胳膊上汗水的嫌弃,直接将他揪回到绑着泽胡迪纳赫的柱子前。
“我要买他。”我一把褪下手镯和戒指,塞到奴隶主手里。
那天在尼罗河畔被蚊虫咬得上蹿下跳的奴隶主仔细观察着手镯和戒指,啧啧称赞:“小姐,您这手镯和戒指真是宝贝啊,原料绝对是上等的,做工也是一流的……”他眼里精光一闪,又奸笑着开口:“但是……”
我觉得自己那停滞已久的心脏几乎要复活了:“怎么了?”
“夫人,不够啊,我的一个奴隶要卖八袋谷物,您的这些银子只够买六袋谷物吧。”这可恶的奴隶主坐地起价,却还眯着眼睛,装出十分为难的表情,“如果这样的戒指再多一个,我一定遵照埃德乔女神的旨意,将这名奴隶交给您。”
没有防备地挨了一推,我重重跌坐在滚烫的地上,手掌在砂石里擦得发痛。变态欧吉桑的嘲笑声格外刺耳:“你这该死的异族人,你的丈夫刚才买了三个女奴,已经离开了。你若不快点追上去,回亚述就要受火刑喽。”
周围一片哄笑,茫然中我透过暗红色的头巾来回搜索,血色视野里却始终找不到萨杜里的身影。我国有句老话,相由心生,这模样奸诈的亚述人果然不是好东西,给我穿亚述衣服,向我索要戒指,在旁边磨磨蹭蹭又不辞而别,都是他对我拒绝他的报复,看来我还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这个奴隶我买了,八袋谷物。”变态欧吉桑一边命人去搬谷物,一边上前抬起他恶心的手想抚摸泽胡迪纳赫特那伤痕累累却依旧精致俊美的小脸,小孩子满脸惊恐,下意识地躲避,却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你怎么敢——!”怒发冲冠,我腾的一下站起来,硬是把比我高了一点点但重了将近两倍的男人推开了几步,转头看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奴隶主,“我还有银子和宝石,都给你!”
奴隶主两眼放光,自动挡在那像发疯一般的欧吉桑面前,满脸意味深长的奸笑。
撩开头巾,我飞快摘下耳朵上的一对镶钻耳钉,送到奴隶主手里,自己心里空落落的疼着,却不敢再看。耳钉是傅昊然学长从纽约带回来的伴手礼,貌似还是个奢侈品牌的产品,我已经戴了两年了……这是我除了爷爷奶奶送的水晶莲花珮之外,最意义非凡的东西了……
这个时代的人是不认识钻石的,只是将它看作一种罕见的宝石,那将钱财看得远高于人命的奴隶主无疑是十分开心的,他利索地亲手解开了紧紧捆在泽胡迪纳赫特身上的粗麻绳,一脸亲切地将他和一个生命形状的钥匙送到我身边。
泽胡迪纳赫特犹豫着走到我身后,轻轻拉着我的衣角,眼神迷离,干得崩开了数道血口的嘴唇微微颤动,“小姐,谢谢您……”
鼻头发酸,我解开披肩披在他瘦小的身体上,一手攥紧钥匙一手扛起他飞速冲向市场外。恶心的变态欧吉桑命令奴仆慢慢围向我们的行为我清楚收在眼里,那奴隶主得了价格不斐的珠宝却没有任何“售后服务”的意思,埃及卫兵自然也不会主动来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寻求政绩增长,打架又打不过,我只能跑了。
泽胡迪纳赫特的分量很轻,对只掌握了跑步这一运动技能的我而言不成问题。他紧紧抱着我的脖子,滚烫的身子里心跳很快。
眼前的头巾却成了最大的障碍。跑开不到二十步,我便已经撞到了五六个人,碰歪了两个摊子,扬起了不计其数的沙尘,最后直接连跑带跳地趟过跪在路边的人群,愣在大街中间。
我的心瞬间吊了起来,气氛不对啊,怎么人都跪着呢?变态欧吉桑的奴仆们怎么也慌忙趴下了?满街人都压低头颅偷瞄,我茫然中看向左边,看到了一支还未走远的很正式很讲究的队伍。端坐在轿子上的那个戴着那美斯头巾的男人,背影出奇的熟悉,好像那次去“秘密之地”途中看到的拉美西斯的背影。
“小姐,快跑!”怀里的小孩子压低声音催促道。
似大梦初醒,我在轿中人回头之前飞速冲进了最近的一条小巷,将骚乱抛在身后。按着他的提示,左拐右拐,穿过了数个曲折幽暗的小巷,我们停在一栋一看就颇有年头的泥砖小房子前。
泽胡迪纳赫特努力折起身子环视四周,“小姐,这是我家的旧房子,我们可以先进去躲避王子的卫兵。”顿了顿,这六七岁模样的小孩子还害羞起来,“其实我可以走路的,带我跑这么远,您也一定累了吧。”
“额,好的……”我轻轻放下他,却有些晃神,王子的卫兵吗?这么多天了,拉美西斯确实该出现在孟斐斯。只是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的,很难过。
跟在他身后走进了这小楼,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进门后是一个小庭院,肥沃的尼罗河三角洲土壤和井里散开的水汽让整个庭院内的绿色植物疯长,无论是枝繁叶茂的椰枣树,还是郁郁葱葱的葡萄树。铺天盖地的生命之绿和植物清香,不时有几声鸟鸣,好不惬意。唯一不好的是小楼的阳台被疯长的椰枣树顶破了大半,看起来有些滑稽。
小男孩有些焦急地锁上木门,从葡萄藤下拽出一个绑着麻绳的木桶,扔到井里涮了涮便往上提水,结果差点被坠下去。我赶忙去搭把手,却被现实打脸,这木桶不过我的膝盖高,但盛满了水的分量是在不容小觑……
累的气喘吁吁,我终于和他一起把盛满了一小半的木桶提了上来。没想到干渴到嘴唇崩开血口的他却把水桶推到我面前,“小姐,您先喝点水吧。”
稍微愣神一下,我把水桶推了回去,尽量压平喘息,笑道:“我不渴。你慢慢喝,我给你拿点吃的。”记得背包里还有几块未开封所以没有被尼罗河水“疼爱”过的某芙巧克力和某利园小面包,就算是跟我一起穿越了三千多年,总不至于过期吧。
然而,这个看起来极为养眼也极为聪慧的小孩子不敢吃巧克力,只是拿着小面包直接放嘴里咬。我撕开包装袋,把小面包递给他,然后把塑料包装袋仔细收拾进背包里。这难以降解的塑料制品可不能乱扔,否则未来被人发现,打乱了历史轨迹,那我可就罪过大了。
看着他狼吞虎咽地连吞下去三个,心里酸酸的。这么一对比,被叔叔婶婶认为是累赘和多余的我实在是太幸福了,至少不会被人随意买卖,身边也没有变态欧吉桑。可是我的成长历程也实在称不上美好。不愿多想,我向他打个招呼,走进小楼里换掉这身太过显眼的亚述女人衣服。
换回外层宽松透明、内层细密厚实的白色三层直筒长裙,我去院子里找泽胡迪纳赫特。他闻声抬头,一双漂亮的琥珀色大眼睛瞪得更大了:“小姐,您……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
我随手掐下一片大葡萄叶子当扇子扇风,顺带白了他一眼,“我来自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再说了,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怎么还是这么惊讶?”
“抱歉,请您原谅。那天您躲在草丛里,我又被晒得头脑发昏,确实没看清您的肤色和相貌……”他的表情十分困窘,勉强的笑容分明已经成了苦笑,“但我第一眼见到您就觉得很熟悉,您一说话我就确信您是个善良的人,拉神在我心中指引我向您求救……您的耳饰,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没想到您会为了我把它交出去……”
我用钥匙开了他脖子上的奴隶铁环,小心翼翼取了下来,“耳饰再重要也比不上人命,现在你自由了。”他一脸震惊,似乎不敢相信我的话。
“别怕,我可是认真的。”我一边安慰他,一边把沾满血痂的粗糙铁环和钥匙一把扔进葡萄藤里。
四目相对,半晌无话。
他艰难地开口,打破了这一片寂静,“小姐,求您让我跟着您……我的家人都不在人世了,除了您我真的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这栋房子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如果您愿意,这也是您的家……”
家?这个在我生命的前21年处于名存实亡状态的字眼,在我心里掀起了五味杂陈的狂澜。但事实状况摆在这里,现在的我已经不能算是个正常活人了,而且,在现代社会里学的所有谋生手段在这个时空里都没有用……我确实不需要进食饮水,不需要呼吸,甚至在沙漠里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都没问题,但让这么小一个孩子跟着我,能不能让他吃上饭还是未知。
“小姐,向拉神起誓,我一定会报答您的,”他紧紧抓住我的裙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巧的鼻尖憋的通红,“我没有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了,父母和两位姐姐都死在圣都底比斯了……小姐……”
蹲下身来,我轻轻扶着他瘦削的双肩,盯着他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我是异族人,也没什么可以在埃及谋生的本事,跟着我你可能会挨饿。你不害怕吗?”
几乎是立刻,他用力摇头,也不管童辫甩来甩去的,“我不害怕,我很快就可以长大,可以去参军打仗,得到法老的赏识,之后我们就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个小孩子已经早早做好了人生规划,也让我对他的身世有了更深的好奇,“不害怕我是坏人的话,就跟着我吧……我叫伊——苏萨,你愿意怎么称呼我,就怎么称呼吧。”
“小姐,谢谢你。”他开心得不得了,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尖尖的小下巴在我的肩膀上抵着,“我父母给我的名字是泽胡迪纳赫特,以后叫我泽胡迪就可以了。关于我家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诉您,如果您愿意相信我的话……
我没有拒绝小孩子的亲密动作,也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以示安慰。他瘦弱的小胳膊抱着我,很用力,隐隐约约有些颤抖,好像担心我会随时抛弃他自己离开。而我定定地盯着半藏在绿叶里的大串葡萄和椰枣,不时有几只肥美的鸟在叶间跳开飞去,关于如何把这个小孩子养大的灵感在脑海中突然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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