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晚晴洲后,小眉难得睡了个好觉,她躺倒好久没回来的床榻上,这一夜的睡眠深沉而无梦。许是过于疲倦,睡前忘记关窗,等到醒来时便觉得丝丝寒意从大开的窗子中透了进来,露在外面的耳朵凉凉的。

    小眉揉揉眼睛向外望去,忽然见外面的矮枫竟不知何时红了叶子,亭台斗角上都覆着一层泛着微光的薄霜,并且因为峰顶起了雾。似玉般白似水般柔的山雾缭绕在树枝和亭台长廊间,霜天红叶杳霭流玉,正是一派秋色宜人。

    美景能给人带来愉悦的心情,小眉心情久违的轻松起来,她爬起来收拾一番后来到院子里呼唤小白。

    小白大多数时候都在树上躺着,或者卧在草丛中算计小鸟,果然在她唤了数声之后,一只白猫呜呜一声从一棵树后钻出来,它陪伴小眉一起长大,已经有些老了,笨拙而缓慢地走到主人腿边,用微胖的身躯蹭主人的小腿,围着主人打转,雪白肥厚的皮毛蹭在腿上,柔曼而充满了眷恋。

    小眉心中一动,躬身把小白抱起来,脸埋进它的肚子上柔软的皮肉中,“小白,我好想你……呜。”

    猫无比柔顺,任主人把它揉扁搓圆。

    她们一同长大,虽然偶尔才会相聚但每一次亲近都仿佛和亲人的团聚,小眉自觉好久没有见小白了,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一个秋天过去它似乎都老了一些了,眼神像以往那么神采奕奕,胡子也有点耷拉下来。

    被它的状态吓了一跳,她连忙抱着猫进房间准备找些丹药给它喂下去以延长寿命,猫不能修行,能健康活十多年没少被她喂过丹药。

    她将猫放到地毯上,翻箱倒柜地寻找自己以前从师祖丹房偷来的丹药,以前她常常趁师尊不注意偷一些延生丸来屯着喂猫,那丹药是少见的紫色,在丹房一众的白色药丸中很好找,小白每次吃完都能神采奕奕。

    然而丹药还未找到,便来了传信的弟子。

    弟子站在院子中对她行了个礼,道:“师姐,师尊唤你去。”

    师尊?

    小眉的心倏地收紧了一下,找东西的动作也顿住,丰润的唇向下紧抿着,是一副抗拒的模样,然而随后她想到段殷昨晚说过今日要来拜见师尊,可能是段殷来了,于是强行压下了惊慌点了点头。

    她把小白抱起来,再三嘱咐它不要跑远等自己回来喂它吃药。

    猫像能听懂似的用耳朵蹭她的脸颊,依依不舍地呜呜几声蹦下来,蹲在花坛中目送她离去。

    然而等到了辰霜阁,小眉诧异地发现来的人竟然不是段殷,而是那两个魔域魔君的左右使。男人高大而沉默,穿着一身黑衣像一座黑色的山,而女人极高挑挺拔,身形很凌厉,见她进来向她露出一个明媚的笑脸,嘴角深深地凹陷,使得笑容看起来很深刻。

    小眉忽然觉得这笑有点熟悉,却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女人,应当是没见过的。

    她走进厅堂,两方人对视了一瞬,互相问候,然而沉默着在此等了许久也不见师尊来,小眉和两个魔修无话可说,对面两人也沉默着自己喝茶,没有看她,想必也和她无话可说。

    这样坐着实在没意思,她坐得有些烦了,于是决定去辰霜阁的花坛走走。

    因为郁明相不喜欢仙药灵草以外的花花草草,所以辰霜阁的花园不大,但负责打理的弟子们不敢不细心,所以虽然小却有看头。

    此时秋末已然是菊的主场,颜色奇丽的花肆意盛放,万物萧条也不妨碍它们姹紫嫣红,此外还有梅花,只是还未开。几棵梅花含了小小的苞,可怜可爱的坠在枝头,因为生得矮小,时常会触碰到路过人的额头。

    小眉的行走间额头被它们的花苞摸了好几下,沾上了数颗露珠,她驻足用袖子擦拭,袖子上银线绣的牡丹纹络将雪白的额头蹭的红红的,她抿了抿唇恼得要去折那骨朵,恰在触到花枝时听到一声劝阻:“那花就要开了。”

    小眉顿了下放下手来,回头望向黑衣的女人,女人很高,她要仰起头才能和她对视:“你什么时候来的呢?”

    女人挑了下眉,抱臂靠在一棵树上,坦诚道:“我一直就跟着你,只是你没发现我。”

    跟我?

    要来玩就来玩,干嘛要不出声息地跟着她?

    她这行为很怪异,而且尾随这么久都没被发现可见修为比自己高很多,小眉想发脾气又怂了下,虽说被师尊喂血的那几日修为的确大增,但她才十几岁,根基有限,不可能突飞猛进,更不会是这种等级的魔修的对手。

    想了想后她向女人扬了扬拳头,虚张声势道:“你不要跟着我了哦。”

    女人微微歪头向她笑,很奇怪,她不对别的弟子笑也不对天华的宗主笑,却极爱对她笑,就像现在,笑得灿烂仿佛真的有很开心的事:“你真可爱。”

    小眉怀疑她本意是想说自己是个傻瓜,于是头也不回。

    她独自一人走在前面,一会儿行到一处池塘边拔一根枯萎的茎,一会儿又去落了叶子的梅子树边仰头揣摩那似坠未坠的梅子,四处乱转可惜都不开心。

    终于忍无可忍:“你干嘛跟着我?!”

    女人行到她身旁,手中是一枝带着骨朵的梅枝,她在小眉不满地瞪着她手中的梅花一脸“你忽悠我”的表情中,将那花枝插在她的头的一个发髻上,“我想和你做朋友。”

    那发髻圆鼓鼓的浓黑而柔亮,本没有簪东西,忽然被簪上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梅,忽然便有了一种画龙点睛的感觉,显出一种清新的朝气和可爱感。

    女人的笑颜在她的视线上方,昳丽夺目的面貌上睫毛长而直,眨眼间一颤一颤的,小眉看着她,带着怒意的表情微微一愣,随后别过头去小声哼道:“我不想和魔修做朋友。”

    魔修都是坏人,他们的魔君宋和碧就是借着朋友的名义诱导段殷入魔的,师尊说魔修之间也没有友谊只有利益,她不想和他们在一起玩。

    女人的笑容淡了一下,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似的摇摇头道:“你还小,不能道听途说,凡事要自己去看,或许我们魔修也不都是坏人。”

    小眉很想说自己不小,过了年就要二十了,只是长得不高,但她不愿跟魔修说话,只暗暗腹诽,而且她也不是没见过魔修,白玉不就是吗?虽然他是个傀儡,但里子可是魔修的里子,白玉救了他们,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好人,他把自己单独困在身边,还取了她的血,不知道要做什么。

    现在那把沾了她血的刀还在师尊那里……

    想到师尊,小眉的神色暗淡了一瞬,眉毛耷拉下去,像个失落的小狗,有点难过。

    师尊也取了她的血,做了和白玉一样的事。

    不,比白玉还过分,他还逼迫自己喝他的血,每次喝完都好痛,他也不管她痛不痛。

    许是看出了她心情不佳,女人没有再说话。

    秋风吹过,带来一点清淡的菊香,小眉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自己脸上痒痒的,她抬手一模,居然是女人不知何时起正轻轻抚摸她的眉毛,她赫然一惊,警惕地后退两步捂住眉毛,“你干嘛动手动脚?”

    她如临大敌,但女人耸耸肩,一脸无所谓道:“都是女人,怕什么?”

    虽然是这样说的,但她揉搓着自己的指尖,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显然还是忽悠她。

    “你真是的!”小眉拿她没办法,气得原地跺了一脚,不想再理这奇怪的人了,打算干脆回正厅等师尊算了。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又被追了上来,女人的两只手搭在她的肩头,从背后探头来一脸“知道为什么你的眉毛如此短小吗?”

    小眉不想理她,边走无所谓道:“天生的。”

    然而女人却格外肯定道:“不不,你这是烫伤。”

    一阵微微的风吹来,夹杂着几片鹅黄的花瓣,将那短短的眉毛吹得微微凌乱,小眉停下脚步,回头不解道:“你怎么肯定?”

    烫伤该有疤痕,可她没有。

    女人收回搭在她肩上的手,神情微微有些变化,像回忆起了极其遥远但历历在目的记忆,瞳孔微微的放大,带着迷离,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我少年时家里生了妹妹,我爱得紧便抱着她玩,后来玩累了去倒水喝,谁知那小丫头忽然饿了要吃奶,把我吓了一跳”女人无奈,“我不小心浇了她一额的水,后来她长大了眉毛和你一样。”

    滚水浇脸得多疼啊,小眉连忙摸摸自己眉毛,可惜什么也摸不出来,她的眉毛究竟是被烫坏的还是天生的就不得而知了。

    她感到有些怅然,如果她的眉毛也是被烫伤的,那是不是也有人在她小时候不小心烫到她的呢?女人三言两语说完了那少年时的事,可她却觉得这其中是很有感情的,至少她应该是很爱那个妹妹的吧,所以喝水时也不愿放下她。

    那当年不小心烫到她的人应该也是很爱她的吧?

    可现在人在哪里呢?

    为什么不要她了呢?

    郁明相来时已然是正午,他在主位上坐下,受了几人的礼后向两个魔修点首示意。

    男人端正地坐着,身姿威严丰神俊朗,雪色的广袖流淌在暗色的地板上,其上的牡丹银纹光华熠熠,他跟两个魔修说了几句话后忽然让小眉去取幻灵丹。

    小眉应了声便跟着弟子去取丹药,心中只觉得莫名。

    取丹药只要一个小弟子就好了,并不需要她,那干嘛让她来?

    而且师尊一上午都没来,只有她和那两个魔修独处。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气闷闷地去取了丹药,不顾小弟子的阻拦硬是打开瓶塞去瞧那丹,只见一颗浓紫的丹药如糖丸大小,和能给普通人或兽延长寿命的延生丸有些相似,但又不一样,这丹药表面似有金色融光,随着她的动作灿烂生辉,一看便知是极难见到的宝物。

    郁明相的丹房有无数丹药,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似乎含了光的药丸,怪不得方才小弟子死活不让她开。

    她顿时心虚连忙把塞子塞好。

    辰霜阁正厅。

    女人给了身旁的魔修男人一个眼神,魔修男人从最贴近心口的地方掏出一小盒子,随后那粗黑的手指极尽小心地打开,霎时光华倾泻而出,灼灼其华熠熠夺目,室内的灵气瞬间暴涨,直到好一会儿灵气被盒子中的东西吸纳了,方能看清其中的东西。

    如此气势夺人之物,竟然是一块看着平平无奇的骨头,方寸大小,却光滑洁白,仿佛新取出的人类指骨。

    “大乐摩罗骨,我们尊主答应您的还礼,”女人笑容璀璨,“它几十年来由我们尊主用心头血养着,只有尊主能掌控得了,希望郁宗主信守承诺。”

    郁明相的双眼眯着,下颌的线条明显紧绷,他接过装有魔骨的盒子,一只手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已然鲜血淋漓,指尖深深刺入掌心,脸上却还是一惯的平淡:“上古魔骨,可活死人肉白骨,纵使灵魂踏过黄泉尸首已然成灰也能…起死回生!”

    女人点头:“没错。”

    “自十几年前飞升真魔的青蛟真君战死沙场尸首化为齑粉后,这便是天底下唯一一块真魔的遗骸了,天底下天下无数人想要得到的宝物已然归宗主所有,您也知道我们尊主想要什么。”

    郁明相压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将盒子合上紧握在掌心,刺痛也在心中蔓延,许久后紧抿的唇微张……

    “师尊。”小眉恰好在此时回来,她背着光站在门前,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澄澈干净的眼睛仿佛能直直刺进人心中最不敢拿出来看的地方。

    郁明相和她对视了一秒,便倏地住口,有些狼狈地转头,对女人道:“薄礼不成敬意。”

    小眉闻言把丹药递给女人,却见女人接过手后随意地将这品相绝佳的丹药揣进袖中。

    她觉得这一趟跑得没劲,人家好像不喜欢的样子,也不怎么在意,师尊还不如给自己,正独自生闷气想瞪女人一眼却不想正和女人垂下的眸子对视。

    女人的目光很露骨,如果刚才她和她说话还有些避讳什么,那现在神色可以说毫不掩饰了,她向她一笑,嘴角深刻而凹陷。笑容甜蜜,眼中带着还未散去的凌厉和深邃。

    小眉目睹了她这个神情,猛然一惊,背后泛起一层冷汗,头顶的毛发都要炸起来,几乎没顶的熟悉感让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白玉!!

    那天之后她去找了郁明相好几次,虽然没有证据但她觉得那个右使就是白玉,她太熟悉他的笑容了,可是这之后第二天她就没见到郁明相,她焦急地找了她一天,但他仿佛人间蒸发了或者原地飞升了,完全不见踪影。

    其实师尊应该不会不知道女人的身份,毕竟他见白玉的第一眼就识破了她的伪装,但小眉总觉得白玉用意不明,或许是出于某种类似小动物的直觉,她觉得他怪可怕的。

    但师尊不见了之后,小眉却终于见到了段殷。

    短短几天没见,少年气质却似乎大变了,他穿着一身深色束袖劲装,从晚晴洲的墙上利落地翻身而下,走近她身边时小眉赫然发现他一侧的脸上有一条长而淡的伤痕,像是伤的不久,那伤上还带着血痕,给少年英美夺目的脸狠狠添了一分破碎感。

    与此同时他的衣服也不是平常的洁净,纵使不算脏但是也带着风尘仆仆之感。

    他仿佛从某个地方急促地赶回来。

    气质也与以前不同了,如果说从前的段殷是一把漂亮而精致的利剑,那现在这把剑收入剑鞘变得内敛。

    小眉上前握住他的手臂,着急道:“段殷,我觉得白玉来了。”

    少年顿了一下,眉宇间带着不复以往的深沉,同时极白的肤色趁得脸侧的伤痕也更加刺目,他听到了这句话,沉默了一瞬却是沉声道:“小眉,我想跟我走。”

    小眉怔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去哪?你要去做任务吗?”

    “不是!”段殷少见的焦急,他咬了一下唇角,神色几乎有些阴沉,他低下身子和她平时,“我想和你离开天华。”

    小眉呆呆地看着他,她不敢相信天资绝佳,备受师尊看重,未来一片光明的段殷会主动想要离开天华,“你要和我私奔吗?可是……可是不归峰怎么办?那几个魔修有问题我还没有告诉师尊,师尊会怪我的,你的未来要怎么办?我,我能去哪呢?”

    她一连说了好多,直到最后一句时露出彻底茫然的神情。

    段殷和她的茫然直视,将她的失措尽收眼底,脸上浮现几分心疼之色,他紧紧抱了她一会儿,亲吻上她蹙起的眉心,直到那眉心展开,底下水色的眸子柔软地仰视他。

    少年压下心中所有焦躁,以及这几天得到的消息带来的沉重感,轻轻勾了下唇,扬起一个和曾经一样的明朗淡笑:“我骗你的,我要去做任务,师尊说任务完成就允许我们成婚。”

    女孩的眼睛忽然亮起,像璀璨的星光。

    少年心中一痛,但自然道:“你和我一起去吧,落景熙那坏种自己跑去做任务了,我一个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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